若幹年前，曾經有朋友問過我你覺得86版的《西遊記》拍得好不好，我當時毫不猶豫地說“不好！”。
這樣對一部享有盛譽，創造了很多經典歌曲的國民電視連續劇下如此結論，肯定會引發諸多異議。然而我確實覺得這部電視劇把我理解的《西遊記》拍得過於娛樂化了，即便是當時的技術條件，特技水平無法體現神仙們上天入海的神奇，即便化妝水平的可笑也體現不出神仙和妖魔鬼怪出離於人的形象，即便這些可以原諒，那麽這部電視劇改編的以政治掛帥，娛樂大眾的樣子，完全沒有了這部名著所希望表現的社會結構和人性本質。可以說這部電視劇拍得和我小學時候讀書讀出來的東西是一致的，是一個兒童水平對《西遊記》的解讀和演繹。
我在小學時候開始讀《西遊記》，這部書為我在同齡的小朋友們當中帶來了巨大的聲譽，為什麽呢？因為這部小說太娛樂，太童話，太英雄主義了。我讀過了之後，就在小朋友們當中做了故事大王，肚子裏總有說不完的齊天大聖，豬八戒，沙和尚和各式妖怪的故事，經常是我在那裏滔滔不絕地講，五六個同齡小朋友拄著下巴頦在我身邊聽，那些都是純粹的娛樂。
長大了之後，開始重讀《西遊記》，開始能慢下速度來用心讀書。也開始害怕起這部書了。這部書的暗黑，恐怖，人性的陰暗和上層社會對下層社會的係統性碾壓經常讓我心緒不寧，讓我細思極恐。後來日後有意識地專注讀了一些《西遊記》批評本，包括一些暗黑解讀，比如汪象旭的《西遊證道書》，葉晝的《李卓吾先生批評西遊記》、吳閑雲的《煮酒探西遊》等等。不能說受了一些影響，但是確實和我自我認知做了一番驗證。
《西遊記》是一部毋庸置疑的偉大作品，行文涉及經史子集、佛道世俗各個方麵，不詳加參研，難窺其細微用心。但是也正如所有偉大作品一樣，其草蛇灰線之處，常常能夠看出作者伏筆的深意，比如如來在靈山脫口而出的卻是道教經典。菩提老祖似佛似道等等，都蘊含了對當時宗教與政治生態的深刻指涉。
《西遊記》太過浩瀚龐雜，整個西遊取經主線就是一個除妖鬥怪的記錄史，這篇文章著重先說說妖怪的階層問題。
細究《西遊記》裏麵的妖怪們，會知道妖怪們是有嚴苛的階層區分的。妖怪有正道中妖怪，有邪道中妖怪，如小西天、獅駝洞等妖，是旁門邪道妖；如牛魔王、羅刹女、靈感大王、賽太歲、玉兔兒，乃正道中未化之妖。孫悟空本人其實就是一個妖怪，天地生成的一個猴精。他的搶劫龍宮，銷籍地府，大鬧天宮的諸多事項，都是底層妖怪在對固有社會秩序的顛覆和反動，是底層對稀缺資源的暴力爭取。當他踏上取經路，已經被佛門預定了“佛”的位置之後，他就不再是一個普通的妖怪，而是一個身披光環、背靠大山的有背景，在往成為正果的路上行進的妖怪了，他的斬妖除怪代表了弘揚佛教正果，充當了佛界上層社會在擴展勢力範圍的進程上的打手角色。
至於西天路上其他的妖怪，眾人有眾人的看法，我認為大致可以分成這樣幾個階層。
第一階層的妖怪就是草根妖怪
沒本領，沒後台，沒勢力。最典型的，也是最為人熟知的就是白骨精，沒有根基，沒有靠山，本領也隻會一個解屍法。她的地盤小得可憐隻有四十裏，身邊連一個小嘍囉都沒有，卻癡心妄想要吃唐僧肉，同時還害怕不抓緊時間搞到唐僧的話，出了她40裏的地盤會被別的妖怪搶去，典型的底層焦慮。妥妥的草根，妥妥的妖怪底層，妥妥的癡心想辦大事。她變了三次，被孫悟空打死三次，就連土地這樣的低級神仙也能幫助孫悟空困住她。玉麵狐狸，白麵狐狸，萬聖公主，白鹿精，白衣秀士，金角銀角母親九尾狐，狐阿七等等都是這種類型，炮灰型妖怪，基本上出場就是等於終局。簡簡單單就能被沙和尚、豬八戒和孫悟空打死。
他們有實力，沒勢力，沒有硬核後台，能夠與取經隊伍糾纏一番，但是終究難免一死。七個蜘蛛精，豹子精南山大王，車遲國三大仙，辟寒，辟暑大王，辟塵大王等三個犀牛精等等這樣都屬於這個階層，有些本領，但是基本沒有強硬後台。與孫悟空爭鬥一番也難免一死。這個階層有名的比較多，比如七個蜘蛛精，但是當年我比較喜歡的，也是能講得最繪聲繪色的就是車遲國拚著性命和孫悟空賭賽的車遲國虎力大仙，鹿力大仙，羊力大仙。這三位大仙說是妖怪其實很冤枉他們，他們在車遲國做國師的三十年，把車遲國調理得風調雲順，還建立了寺廟為國王祈福。哪裏會有這樣不害民的妖怪？僅僅是因為孫悟空，豬八戒和沙和尚騙了他們喝了三人尿，他們就拚了姓名和取經隊伍賭博，就丟了性命。真的是代表了沒有人罩著的野路妖怪在權力鬥爭中無依無靠的宿命
這些妖怪的特點就是有勢力，有後台，有法寶，有實力，這種妖怪有恃無恐，他們來到西天取經路上就是來製造麻煩的，他們肆無忌憚地損毀固有秩序和世界，他們吃人不吐骨頭，他們隨意殺生為害世間，但是他們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們沒有生命危險，他們鬧得再大，也不會有什麽大問題，因為他們有大佬罩著，頂多象征性地被簡單懲罰一下。基本上孫悟空對這類妖怪都是無可奈何的，打也打不過，拿也那不下來，最終隻能去找背後的大佬，用取經大業的道德高度來壓正主出場收服。而這些妖怪往往不受任何傷害，全身而回，空留了無數枉死的冤魂和一地的狼藉。金角銀角大王，壽星坐騎白鹿精，金鼻白毛老鼠精，奎木狼，白象精，青獅精，玉兔精，青牛精，黃眉怪等等眾多妖怪都是這個階層。比較著名的是太上老君的坐騎青牛精，下界為妖七年。他本身本事強悍，也會三頭六臂，拿著太上老君的金剛鐲，可以毫不費力地摩擦孫悟空，哪吒等人。套走孫悟空的金箍棒，孫悟空即使請來了托塔天王，火德星君，水德星君，十八羅漢這些天庭神仙也是無可奈何，最終還必須請出太上老君才能收服青牛精，帶回天上兜率宮。而那些枉死的冤魂和留下的狼藉，則被權力輕鬆抹平。
第四階層的妖怪是大佬妖怪
這些妖怪就是最高層的妖怪，他們本身就是血統純正的大佬，他們吃人殺生，毀天毀地，無惡不作，有本事，有來曆，有曆史，根正苗紅，藐視那些正道大佬。《西遊記》留了點麵子，這個層次妖怪並不多，總體來說隻有大鵬金翅雕和九靈元聖兩個夠得上這個層次，如果所有製造麻煩者都算上的的話，地仙之祖鎮元子也可歸於這一類。這兩位妖怪都有不凡的出身。九靈元聖是太乙救苦天尊座下的九頭獅子，是久修得道的真靈，是上古神獸，有佛祖的氣質。說妖怪是貶低他了。九靈元聖好一點，不吃人肉。至於大鵬金翅雕就更妥妥的遠古神獸，是鳳凰的後代，有鳳凰的基因，他就駐紮在靈山之前，毫無畏懼。在獅駝嶺聚集了四萬七八千帶牌的妖怪，為非作歹。在獅駝嶺上，人頭骷髏堆積的像一座山, 人體骨屍骸擺放的像一片樹林, 人頭發扭粘在一起成了氈毛毯，人皮撐開了, 晾在樹枝上風幹, 人肉爛在地上, 變了色像泥漿, 人筋纏在樹上，曬幹了晃亮如銀, 恐怖之極, 慘不忍睹，屍山血海，腥臭難聞。大鵬自己還有一個獅駝國，他在五百年前, 跑來獅駝國吃了國王及文武官僚，滿城大小男女全部被他吃了幹淨，自己當了獅駝國的國王。獅駝國變成從把門打更的到宰相大臣全部都是妖怪。孫悟空在大鵬妖怪麵前完全就是渣渣，根本不值一提，跑也跑不掉，打也打不過。最後不得不請大鵬妖怪的親戚如來親自出靈山降服。即便如來動手，也得帶著幾乎全靈山的人馬傾巢出動才拿下了大鵬金翅雕。大鵬雖被收服，卻獲得了靈山高層編製，每日聽經，待遇優厚，這正是絕對權力的自我保護與內部消化。
《西遊記》裏還有一個另類的一家不太算這四個階層，那就是也會72變的神通廣大牛魔王和他的三百多歲的小孩兒子聖嬰大王紅孩兒，還有紅孩兒媽媽羅刹女鐵扇公主一家，這個以後我用另一篇文章專門分析。
《西遊記》裏麵對妖怪的描寫，如果隻停留在表麵的觀感上，那也就是隻能是86版電視劇的兒童大眾娛樂水平上。《西遊記》對妖怪階層的描寫和刻畫，更深層次的折射進曆史每一個階段，每一個文化的社會結構上，深層次地折射出人類社會結構中恒久不變的階層傾軋。我們這個社會裏，存在巨大的階層差距。人類本質是動物，隻有理解這一點，才能理解人們為了利益，為了口糧，為了占有更多資源，拚命地從一個階層向上一個階層攀爬。上一個階層擠壓下一個階層，占有下一個階層難以想象，難以理解的能量和資源，而從來不想和下一階層分享，也在拚命阻止下一階層的努力。上層的作惡，往往也是下層難以望其項背的指數數量級，並且不擔心會有清算後果。
這些階層的巨大分水，階層之間的剝削與傾軋，不論西方東fang，不論上層還是大眾，一直都在發生。蘿莉島事件就是這種階層壓迫，階層占有，上層魚肉下層階層的典型例子。東fang沸沸揚揚的某影星突然（此處隱去了373字）。這些事情過去進行了，將來也一定少不了。
說起天高皇帝遠的海外，華人們都釋放了最大的天性，把階層，把利己，把傾軋發揮到了極致。據我一次和領事館的朋友閑聊，加拿大各種華人社團有超過三千家之多。華人酷愛成立協會，社團組織，幾個人在一起喝頓酒，吃一次公園野餐，一拍胸脯就能在第二天成立一個社團，以至於會長滿天下，會長爛大街，形成了加拿大華人中獨一無二的會長文化。各種北美研究會，各種世界協會，各種XX同鄉會，各種XX校友會，各種全球商會，各種XX總會漫山遍野。身上不掛個會長，名譽會長，終身榮譽會長都不好意思出來見人。人們沉浸在虛幻的會長權力裏，陶醉在同鄉會貴族，校友會貴族的神經痙攣一般快感之中。每逢各種集會，輪番上台講話，哪怕台下幾乎沒什麽聽眾。脖子上集體掛著文革紅衛兵袖標一樣的紅圍巾，造成群妖群怪獅駝嶺一樣血腥修羅場的觀感。這些林林總總，就恰似草根妖怪們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奮力搏殺，擴大聲望，賺取利益，彼此笑裏藏刀隻為分攤一口唐僧肉吃，爭取向野路妖怪升級。某些有了一定金錢和知名度的僑領們恰如野路妖怪，借著請政客吃飯，合影，包餃子之類的機會，也在努力向上攀爬，力爭早日變成貴族妖怪，攫取更大的利益。
妖怪這一群體，看似僅僅為小說中的素材，深入品味之後，現世那些蠅營狗苟的攫名攫利者，何嚐不是新時代的各種階層妖怪？
一部偉大的著作，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但是正因為偉大的著作能夠在漫漫曆史長河中存在，這也就導致了不同的曆史階段，人們對其有不同的解讀。《西遊記》不是簡單的娛樂小說，我們可以以娛樂的，童話的角度看它，這沒有問題。但是讀書如果能夠讀到更深層次的社會結構內涵與人性剖析時，才不枉偉大的作家吳承恩的一番心血。
2025年11月18日於小城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