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致成,你好。下午章總通知我,鑒定報告出來了,許航跟他沒有關係。我很抱歉給他們全家人帶來了這樣的困擾。現在看來,我和許航沒有要分開的危險。我也很內疚,我之前發給你的話太不妥當了。真心希望你能原諒我的魯莽。許亦真”
我斟酌了一下,覺得這段話將自己的意思表達清楚了,慎重地按下了發送鍵。
電梯叮的一聲,到了我家那一層。許航邁開他的小腿,蹬蹬跑進家門喊道,家婆,我們回來了!
我媽媽從廚房裏探出了頭。我衝到她麵前,沒等她反應,我將她那瘦小的身子緊緊地抱進我的懷裏。我的聲音在那一刻,因顫抖而含糊不清。
“媽,沒事了,我們安全了。我和許航,我們三個人。從今往後,我們永遠不分開。”
媽媽愕然放下鍋鏟,她用一隻胳膊回抱了抱我,問我發生什麽事了。
衛生間裏傳來許航衝水的聲音。我靠近我媽媽,輕聲低語,“章家人做了鑒定,許航和章洋沒有任何關係。您知道我姐說了假話,對吧?”
媽媽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我擔心地看了看她的臉。她的表情凝重。
會不會她從來都沒想到過秦月會騙她?糟糕!我著急說,“媽,您別難過。是我姐太糊塗了!她太不懂事了。可是,我現在寧願是這個結果啊。您就原諒她,好不好?”
許航從衛生間裏跑出來,朝餐桌奔去。我媽媽衝他背後連忙喊道,“寶寶,你洗手了嗎?桌上的東西吃完了才能吃冰淇淋。”許航甩著手說,洗了洗了,小人兒忙不迭地爬上了凳子,開始吃他外婆給他準備的大盞小碗。
我和我媽媽一起看著他,往自己的小嘴裏胡亂地塞著葡萄和胡蘿卜,吃得小臉鼓鼓的。我摟著媽媽的肩,低聲對她說,“媽,你看,我怎麽可能跟許航分開?”
我背誦了一句家鄉土話,“屎殼郎說我兒香,癩癩姑說我兒光。媽,你看航航多可愛”,我抱著我媽媽的胳膊,“您要是讓我不能天天看到他,我,”
我媽媽將她的胳膊從我的環繞裏抽了出來,她的聲音很嚴肅,
“你是親眼看到了那個報告?你確定無疑?”
我猶豫片刻,回答她,“我沒有。不過,這是章洋親口告訴我的。我和他當麵確認了三次,他都是這麽說的。他一個成年人,不可能對這種事情撒謊吧?那樣對他有什麽好處?除非他沒有人性。”
媽媽冷哼了一聲,“你最好跟姓章的把那個報告要來,自己親眼確認。有什麽疑問,就到醫院去複查。誰知道他們章家人背地裏會搞些什麽鬼。”
許航從凳子上跳下來,對我說,“媽媽,誰要去醫院?你生病了嗎?”
我趕緊說,“沒有沒有。”我想了想,又接著說,“是媽媽也收到了通知,宇航員的身體檢查,那天你做過的,記得嗎?媽媽在跟家婆商量,我該不該去做這個檢查。”
許航高興起來,“太好了媽媽,你快去做吧。也許我們倆都能被選上呢?”小人兒仰起頭對我媽媽說,“家婆,我真希望你也能被他們挑中。”
我媽媽糊塗地問我,挑中什麽?我朝她使了個眼色,她就不問了。
那天晚上,許航似乎很難入睡。他總是躺下又坐起,折騰了很久。故事書讀了兩本,都沒有什麽用。我坐在床沿摸著年輕人的頭,問他怎麽了。他撲閃著明亮的眼睛,吞吞吐吐,想說什麽又不說。我笑著問,航航,告訴媽媽,你想要說什麽?
許航開了口,聲音小小。
“媽媽,如果我們倆都被挑中去當宇航員,剩下家婆一個人在家怎麽辦?要是隻挑中了我,或者隻有你被挑中,那又該怎麽辦?”
我撫摸著他的額頭,低頭在上麵輕輕印了一下。我告訴小人兒,“不會的,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們就選擇都不去。我們一家人,永遠不分開。”
許航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我的話似乎讓他很安心,他很快閉上眼睛睡著了。
我回到房間,將手機拿出來。雖然我已經查看了很多次。
沒有回音。陸致成沒有回複我的短信。
在他人眼裏,我的行為應該很讓人不齒吧?自己稀裏糊塗,不知道孩子父親是誰就隨手指認了章洋。結果我媽媽又為我強出頭,引來了這場滑稽的鬧劇。將章洋和他父母,大老遠的從北京誆了來,搞得老人家心情激動,結果卻發現是個彌天大謊。然後,我自己再興高采烈地宣布,啊,我真高興,我和我兒子不用分開了。
可能,章洋也會對陸致成抱怨些什麽吧?
“你媽媽她從來都不說謊?她是一個誠實的好孩子?”
“一句對不起,就可以兩清了麽?”
章洋的話回響在我耳邊。他對我,心裏應該是很憤怒的吧。或許因為畢竟還是同事,或者,因為他父母確實喜歡許航,對結果感到些遺憾,想要在回北京之前再見一見許航,所以才要求章洋必須要維持體麵,不要同我撕破臉皮,對著我破口大罵?
陸致成和章洋是多年朋友。他自己也清楚這件事的完整經過。不用章洋多說什麽,想來他自己也有自己的判斷吧。
至於我媽媽說的可能性。說章洋是在騙我,他確實是許航的爸爸,但偏偏要對我說不是。是的,我不排除有這種可能性存在,無論那是出於什麽原因。然而,就算章洋是許航的生父,現在他選擇來告訴我他不是,那麽,這件事對我和許航不就沒什麽實質的影響了嗎?
那份親子鑒定書,看不看又有什麽關係。不管它到底寫著什麽樣的結果,隻要章洋給我的,是我想要的,不就行了嗎?我知道,我這麽想很自私。想到航航,他是那麽渴望能找到他的爸爸!如果,章洋的確是許航生父而選擇不承認,那也沒所謂。隻要許航不知道有這回事就行了,不是嗎?
可是為什麽,我還是覺得心裏空落落的,感覺很難受?
我想,從此以後,我再也看不到陸致成眼眸裏那一片和煦的陽光了吧。從此,他應該會用一種漠然的神情對著我,像對待一個遙遠的陌生人那樣。
我知道,我自相矛盾得可笑。我既不希望他脈脈無語地看著我,也不希望他冷漠疏離地看著我。左也不行,右也不行。難道真的是女人心,海底針,像章洋說的那樣?
其實,我隻是希望一切能回到十天以前。陸致成能保持我們認識這兩年以來一貫的態度對我。而我,也從來沒有聽到過他私下裏議論我的那些閑話,那該有多好啊。那時的我,每天是多麽快樂!我有許航,有自己喜歡的工作,工作日可以天天見到他,聽到他的聲音,和他一起忙著各種各樣的事。那時的我,活得是多麽高興!
無知的幸福,不是嗎。
“陸致成,我希望我們還能做朋友。我希望,那不會是一種奢望。許亦真。”
眼淚又一次滴在了手機屏幕上,這一次,我沒有去擦。
叮咚叮咚,手機在我的手中驟然炸響,陸致成是好人,這六個字又一次在屏幕閃現。我的心大力地蹦跳了起來,一瞬間我感覺它要從我的胸腔一躍而出,同時又好像漏跳了好幾個節拍。
我屏住呼吸,按下接聽鍵。
“喂?”我小心地說。
對麵傳來一陣車流聲,沒有人說話。
“陸——陸致成~,”我猶豫著,“是你嗎?”
“當然是我。”他低醇的聲音響起,帶著些沉悶。
“我,我很抱歉。這件事變成了這個樣子”,我的聲音很輕。想到他對我可能的看法,我心裏沉甸甸的。
“周末你和許航來見章伯伯趙阿姨,我可不可以也留下?”陸致成的聲音裏,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起伏。
但是,這句話就好像靈丹妙藥,一陣暖流熨過我的心。我忽然感覺有點慌,也有點羞澀。
“謝謝你,陸致成。不過,我想告訴你一聲,我還有一位朋友,可能會陪我和許航一起來。他是我大學同學,名字叫程小乙。”
陸致成的聲音冷淡下來,
“這位就是許航嘴裏的程叔叔吧?不是還有位在加拿大的淩叔叔麽?要不要通知他也打個飛的,一起過來聚聚?“他冷冷地說,“還有好幾天時間,應該還來得及。到時候大家歡聚一堂,互相認識認識,來一場群英會,豈不是熱鬧?”
我呆住了。有一刻,我不敢相信我自己的耳朵。可是,他的聲音入耳是那麽清晰,那麽有力。
在我的沉默中,陸致成繼續說道,
“許亦真,你的故事簡直可以媲美百老匯的歌劇Mamma Mia。我上次路過紐約的時候,正好有幸觀賞了一遍。如果你沒看過,你也應該去網上找來看看。生活永遠比戲劇要精彩,你不會失望的。”
我的全身麻木,彷佛失去了動彈的能力。靜默了很久,我終於慌張地說,
“對不起陸總,打擾你了。謝謝你打電話來。”
我垂下手掌,盯著手機屏幕,它還在聯通的狀態。
陸致成沒再說話。手機裏隻傳來他那邊車流經過的聲音,一輛接著一輛,在我心裏一道一道刮擦。
我也不知道,我還在等什麽。也許,即便他這樣說我,我還是舍不得掛斷他的電話?我不知道,這會不會是我與他之間最後一個私人的電話?而我想在這一刻再多停留一會,再多停留一會就好。
不顧尊嚴。
是的我知道,我這麽做很讓人不齒。從小到大,這是我第二次對另外一個人這麽做。即使對方趕我走,我也不走。
第一次,是對秦月。
我的淚,一滴一滴滑落。我用手捂住嘴。終於,我抑製不住自己的哽咽,抽泣了一聲。
“許亦真”,電話裏傳來電流的嘶拉聲。我勉強將它舉起,靠近自己的耳朵。
“你難道沒有聽說過,什麽叫做因愛生妒?”
手機突然安靜了下來,信號中斷了。我將它湊到眼前,確實,陸致成掛斷了。
我有些恍惚,用力揉了揉眼睛。我不知道他最後說的那幾個字是什麽意思。英愛生度?我的腦袋好像短路了。我像一隻沒頭的蒼蠅,在房間裏轉來轉去,口中喃喃自語,英愛,生度,英愛,生度,英愛生度到底是什麽意思,為什麽我就是聽不懂!
終於,我放棄了。我的大腦已經不能再處理任何信息。我決定問問淩雲,我該怎麽辦。
“淩雲師兄,
很抱歉又打擾你。今天晚上,陸致成將我比喻成百老匯歌劇Mamma Mia裏那位少時多情的單身母親,我傷心、難過、絕望、生氣,是的,我簡直都氣糊塗了!現在,我的大腦已經不工作了。然後,他又說了一個很奇怪的成語,我死活也理解不了,你幫我看看好嗎,”
就在我拚寫那四個字的拚音時,我忽然明白了陸致成的意思。我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臉。許亦真,你是不是真的是弱智!你怎麽會聽不懂這麽明顯的話?!都怪他之前說什麽群英會,所以我才會想到英愛這個英字,還有那個韓國演員李英愛。生度二字,我也想到的是苦海無邊,需要人去活活生受。所以,我才無法理解他說的是什麽意思。
陸致成,他剛才說,他說他,ai我?因為他ai上了我,所以他覺得嫉妒?
他嫉妒誰?他嫉妒程小乙和淩雲?他為什麽要嫉妒他們?為什麽?因為,因為在他看來,他們倆都可能是許航的爸爸?而我是許航的媽媽。所以他說,他嫉妒他們。但是,這又到底是為了什麽?
我明白,我像一個花癡,更像一個純粹的白癡。然而,我無法製止我心底的那種狂喜,它們像金魚吐的泡泡,從深海裏不斷地、不斷地翻湧上來,一串一串,五顏六色,帶著斑斕的夢幻般的光彩。我整個人像醉了酒,陶陶然,再也分不清東南西北。
在極度的喜悅中,我在我的臥室裏,迷醉般地,轉來轉去。
從小到大,還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因為我許亦真和誰在一起,說他感到嫉妒的。就好像,秦月不會嫉妒分配到我的媽媽(雖然她可能會嫉妒留在媽媽身邊的我)。大學時,也沒有人會嫉妒陪在我身邊的程小乙。
如果有一天,陸致成他發現,他根本無需去嫉妒任何人。如果他發現,他是我從小到大唯一一個喜歡過的人。現在,也是唯一一個兩情相悅的人,他,會感到歡喜嗎?
“淩雲師兄,
很抱歉又打擾你。今天晚上,我喜歡的那個人告訴我,他說出那些惹我傷心的話,是因為他因愛生妒。他說他已經愛上了我!其實他不明白,他無需去嫉妒任何人。我好開心,好開心。
你的朋友,許亦真”
我合上電腦,滿心甜蜜,幸福。或許還有一點酸楚。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是的,我明白,我很可笑。
秦月,你和許航的父親,當年是不是也是這樣?心心相印,魂牽夢繞。即使互相傷害,也隻是因為由愛生妒?
為什麽,你們最終沒能走到一起?
誰來告訴我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