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單耳傾聽》第2章 - 風過留塵
課間,她去辦公室倒水,高跟鞋敲在水泥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轉過走廊拐角時,聽見兩個年輕女老師在閑聊。
"聽說新來的林老師是大學生?怎麽到咱們這兒來了?"
"長得挺好看,可惜了......估計是沒門路吧。"
她的腳步頓了一下,杯裏的水晃了晃。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走。身後的說笑聲在走廊裏飄著,像煤灰沾在衣服上,拍不掉。
下午課後,她背著夕陽匆匆回家。路過礦工宿舍時,幾個婦女蹲在樓前揀煤核,看見她,互相遞了個眼色。
"林家的閨女,大學生,這不也回來了。"
"聽說她跟趙礦長家兒子好上了。"
"喲,那倒也好,總算有個著落。"
若溪覺得心口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悶悶的疼。她低下頭,加快腳步,幾乎是小跑著穿過那片宿舍區。
母親在廚房做飯,抬頭看她一眼,"回來了?"
"嗯。"她聲音輕得像歎息,徑直回了自己的房間,輕輕帶上門。
屋裏依舊是那股熟悉的煤煙和黴味混合的氣息。她坐在床沿,望著窗外。遠處的礦山在暮色中黑沉沉的,偶爾傳來的爆破聲讓窗玻璃微微顫抖。一輛礦車沿著鐵軌緩慢駛過,發出哐當哐當的節奏聲——沉悶、單調、無止無休。
這裏的一切,都在提醒她:她無處可逃。
趙寒又來了。
他站在門口,高大的身影幾乎堵住了整個門框,手裏卻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本嶄新的《經濟學原理》。
"我去縣裏開會,路過書店,覺得你教課用得著。"他笑著說,臉上帶著點拘謹。
若溪遲疑了一下,接書時指尖不經意地觸到他的手掌:"謝謝。"
"學校還好吧?學生們聽話嗎?"
若溪搖搖頭:"我覺得自己像在對牛彈琴。"
趙寒輕輕笑了:"他們從小看著礦車長大,心裏想的都是早點下井,掙點錢娶媳婦。你講的那些......離他們太遠。"
"可是——"若溪下意識反駁,"知識能改變命運啊。"
話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了。那句曾經在大學裏讓她熱血沸騰的信念,如今卻像一句蒼白的口號。
趙寒沒有笑她,隻是平靜地說:"在這兒,下井挖煤也能改變命運。我爸,就是從井下幹起來的。"
若溪沉默了。她知道他說的沒錯,但那份現實的正確,令人窒息。
趙寒告辭離去。
她攤開那本書,扉頁上工整的字跡映入眼簾——
"送給林若溪同誌,願你在新的崗位上發光發熱。——趙寒"
每一筆畫都寫得格外用力,像是認真描出來的。
她想起大學裏收到的那些寫滿詩句的情書——"我願做你夢中的湖泊",或"你是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那些字跡瀟灑飄逸,卻遙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
相比之下,這短短一句祝詞樸實得近乎笨拙,來自不同的世界。這更讓她對自己的境遇心酸,有時空錯位的感覺。
她合上書,指尖在‘趙寒’二字上停留片刻。外頭的風吹動窗簾,將一星煤灰準確無誤地送到了那頁上,像在提醒—— 這就是她必須學會習慣的生活味道,是她往後餘生都要呼吸的空氣。
***
時間一天天過去,若溪試著讓自己適應這裏的生活。
她不再講那些抽象的經濟理論,而是教學生最實用的會計賬目和統計表格。意外的是,當從"工資怎麽算"講起,圍繞"材料怎麽核"展開時,孩子們眼裏竟也閃出些許光亮。
她從這些年輕的生命裏,看到了被煤灰掩蓋卻依然倔強的生氣。
隻是夜深人靜時,她還是會取出大學時的照片和筆記本,一頁頁翻看。那些紙張上似乎還留存著另一種氣息——自由、明亮,卻已遙不可及。
***
這天傍晚,她在校門口遇見趙寒。
"若溪,"他快步走來,手裏捏著兩張電影票,"明天礦禮堂放《廬山戀》。我弄到票了——聽說你們大學生都愛看這個。"
"我看過了。"她脫口而出。看見他臉上掠過一絲失落,心裏忽然有些不忍,便輕聲補充:"不過……可以陪你再看一遍。"
趙寒的眼睛頓時亮了:"好,明晚七點,我在禮堂門口等你。"
第二天晚上,若溪換上那件淺灰色的舊毛衣,稍稍梳理了頭發。走到街口時,碰見幾個技校學生。
"林老師這是要去約會啊?"
在起哄聲中,她的臉頰微微發燙,低頭加快了腳步。
趙寒早已等在禮堂門口。他穿著嶄新的中山裝,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見到她,立即遞上一瓶汽水:"剛冰鎮的。"
她微笑著接過。
銀幕亮起,廬山的雲霧緩緩流動,張瑜和郭凱敏在銀幕上深情對望。
若溪很快就被帶進了那個純淨的世界,全然忘了身邊還坐著個欲言又止的人。
電影放到一半,趙寒識趣的輕聲問:"要是累了,我們就先走?"
她點點頭。
兩人走在昏黃的路燈下,夜風裏帶著潮濕的煤味。
趙寒沉默許久,忽然停下腳步。
"若溪,"他的聲音有些發緊,"那天你說的話——我知道是一時衝動。我不會當真的。"
若溪愣住了,抬頭看他。燈光灑在他臉上,映出少有的誠懇。
"曉峰的事,大家都難過。我喜歡你,從中學就喜歡。但我不想你因為什麽承諾委屈自己。"
他說完低下頭。煤灰在夜風中輕輕飄舞。
若溪張了張嘴,最終隻吐出兩個字:"謝謝。"
走到家門口,趙寒又輕聲說:"下周礦團委組織去縣裏聽講座。你……要不要一起去?"
"什麽講座?"
"複旦的教授,講基層幹部如何寫好新聞報道。"
"好,我去。"她的聲音很輕。
趙寒笑了,笑容裏帶著孩子氣的滿足。
"到時候我來接你。"
他轉身離去,背影漸漸融進夜色。
若溪站在門前,久久沒有進屋。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在一步步向"現實"靠近——難道就這樣妥協了?難道那顆曾經高飛的心,終究要落在這片煤灰裏?
夜風撩起她的發絲,她仰起頭——這裏的星星比武漢的明亮,卻也比武漢的清冷。
***
若溪剛走進辦公室,就察覺到氣氛不太對。幾位女老師的目光時不時掃過她,像是在看什麽稀罕物件。
課間時,教數學的李老師湊過來,臉上帶著試探的笑:"林老師,聽說昨晚你和趙書記去看電影了?"
若溪放下手中的粉筆:"就是看了場電影。"
"那可不一樣。"李老師壓低嗓音,"趙書記可是礦上最搶手的單身漢。多少人家都想攀這門親事呢。"
若溪沒接話,合上課本轉身走了。在走廊裏,校長又堵住了她:"林老師,趙書記剛來電話,給你安排了新宿舍,單人間。你看什麽時候搬過去?"
若溪愣了一下:"我現在住家裏挺好。"
"這是趙書記的一片心意。"校長笑得意味深長,"離學校近,也方便。"
若溪忽然明白了。昨晚趙寒說的"不會當真",不過是客套話。真正的意圖,早已在行動裏表露無遺。
"謝謝校長,"她盡量保持語氣平靜,"但我父母身體不好,我得照顧他們。"
校長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輕咳一聲:"那……就先這樣吧。"
她意識到,在這個封閉的地方,趙家的影響力無處不在。
***
快到家時,她又看見門口停著一輛吉普車,趙礦長正和父親站在屋外說話,母親局促地站在一旁。
"老林啊,你安心養病。"趙礦長的聲音洪亮,"若溪是個好孩子,有文化。她和趙寒的事,我們做長輩的都支持。"
若溪趕忙上前,故意提高聲音,"爸,媽,我回來了。"她生怕晚一秒,自己就被賣掉了。
趙礦長轉過身,笑容滿麵:"若溪回來了?正好,帶了點東西給你們。"他指著車上的蘋果和白麵,"趙寒忙,這點心意你們收下。"
母親連聲道謝。若溪看著那些東西,心裏發涼。這哪裏是禮物,分明是連連攻勢的一環,已讓她透不過氣來。
"趙礦長,謝謝您,"她語氣平靜,"但我們不能收。礦上已經很照顧我們了。"
趙礦長擺擺手:"客氣什麽。你和趙寒是老同學,互相照顧應該的。"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說:"你們年輕人的事,我們都看好。"
"趙礦長,"她聲音不大卻很堅定,"我和趙寒隻是同學關係。您誤會了!"
空氣瞬間凝固。趙礦長的笑容僵在臉上,但很快又恢複如常:"年輕人臉皮薄。那我先走了。"
車開走後,院子裏一片寂靜。母親抓住她的手:"溪啊,你怎麽這麽說話?人家是好意。"
"那是什麽好意!"若溪忍不住提高聲音,"你們問過我嗎?"
母親愣住了,眼裏泛著淚光:"趙寒哪點不好?他是礦長兒子,有前途。多少姑娘想嫁還嫁不成呢!"
"因為她們甘心一輩子待在這山溝裏!"若溪聲音發顫,"我讀了四年大學,不是為了回來嫁人當太太的!"
父親一直沉默著,這時突然開口:"那你想怎樣?回武漢?你的戶口、工作都在這兒,這輩子就在這兒了!"
若溪怔怔地看著父親。那一刻,她仿佛看見一堵無形的牆,把她和外麵的世界徹底隔開。
她跑進房間鎖上門,背靠著門板微微發抖。窗外,礦區的廣播正放著嘹亮的進行曲,那歡快的旋律越發襯得她像個被困的孤島。
春天的風帶著泥土和煤灰的味道,吹過山嶺,卻吹不散她心頭的陰鬱。
***
若溪帶著母親準備的紙錢和白酒,上山祭奠弟弟。隻有在那座荒墳前,她才能說出心裏話。
下山時,山風驟起。在一個安靜的山坳,她看見一個男人迎麵走來。
他穿著白襯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陽光照在他臉上——那張臉和礦區的男人都不一樣:清俊,沉靜,眉宇間透著書卷氣。
擦肩而過時,若溪心頭莫名一顫。
她突然回頭,幾乎脫口而出:
"辰哥?"
青年停下腳步,疑惑地回頭:"你是?"
"我是林若溪!以前總跟在你父母後麵的那個小丫頭!"她聲音發顫,"我和弟弟在那個深礦洞裏救過你——還記得嗎?"
顧辰愣了片刻,眼睛突然亮了:"若溪?!真是你?"
他走上前來,臉上帶著驚喜:"你變了好多,隻有眼睛——還和小時候一樣亮。"
那一刻,若溪頓覺心頭的陰霾,被山風吹開了一道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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