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許亦真，你好”，陸致成的聲音很客氣。
我張了張嘴，隻能說得出一句話，“我要和許航講話。”
手機被人傳遞，我的耳邊，很快傳來許航稚嫩的嗓音。
“媽媽，章叔叔告訴我，他真的是我的爸爸！他說，家婆今天也是這麽說的。媽媽，家婆病好了嗎？你快告訴家婆，我現在不光有了爸爸，我還有了爺爺奶奶呢！他們都對我好，給我買了許多許多的玩具。媽媽，你記不記得誰是我爸爸？到底是淩雲叔叔，還是章叔叔？章叔叔說，他和淩雲叔叔是兩個不同的人。”
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哽咽著說，“是章叔叔。他是你爸爸。”
許航歡快地喊道，“那太好啦，媽媽。為什麽你以前都不告訴我，我的爸爸是章叔叔，不是在加拿大的淩雲叔叔呢？”
我艱難地回答他，“對不起，航航，是媽媽記錯了。”
許航高興地說，“媽媽，沒關係，記錯了不要緊。媽媽，你下次給淩叔叔寫信的時候，記得告訴他，我現在有了新的爸爸，不要他來當我爸爸了。他從來都沒有來看過我，還不如程叔叔對我好呢。不過，我現在也不要程叔叔了，我現在隻要章叔叔當我的爸爸。”
小人兒的聲音裏，充滿著興奮和快樂。他咯咯地笑著。
我抿住嘴，抑製滿心的酸澀。淚如線般滴落，我拿手背胡亂擦了擦。
我對著電話輕聲說，“航航說得對。”
電話被別人拿起，是一位年長女性的聲音。
“你好，許亦真小姐是吧？我是章洋的母親，我姓趙。”
我勉強出聲，“趙阿姨，您好。”
“阿姨二字不敢當。你兒子跟我家章洋小時候確實有點像，但是，這件事情事關重大，不能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如果許小姐不介意的話，我想正式告知許小姐，我們會帶許航去做一次鑒定。”
她的聲音不大。遠處隱約傳來許航的笑聲。
我的心被她的話弄得緊緊地擰了起來。秦月那雙盈滿了淚的眼，驟然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沉默著，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電話似乎又被傳到另一人手裏，他的聲音頗為禮貌。
“不好意思，許亦真，我母親不太會表達。這件事電話裏不方便討論，我們還是約個地方見麵談吧。今晚我們就不送許航回去了。”
我聽見我自己的聲音，以一種我無法主宰的僵硬腔調說道，
“章先生，我想您誤會了。請您立即將我兒子送回到我家住址，否則我會報警。”
我按掉電話，顫抖著，編輯了一條短信，給陸致成的手機發了過去。
“陸總，能否麻煩您轉告章洋及其父母，如果任何人未經我同意，帶著許航去進行任何形式的檢查與鑒定，我會向法院提起訴訟。我隻請求他們，如果可能的話，能在今天這一天裝做是許航的父親與祖父母。今天之後，不必麻煩他們。許航所有的事均與他們無關。拜托您，看在同事一場的份上，請代為轉達。謝謝！許亦真。”
發完短信，我頹然倒在床上。
許亦真，你該怎麽辦？
我好象又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我從床上爬起，坐到電腦前，木然打開郵箱。
淩雲已經回了信。
“許亦真，
你的同事章洋竟然是許航的生父？你確定嗎？你的生活，怎麽突然變得這麽精彩紛呈？我感覺我像是在看一部八點檔的肥皂劇，劇情雖然俗套，似乎還有點兒可看之處。五六年了，你都猜測對方會是秦月的某個大學老師，某個已婚出軌男，所以她才會那麽傷心，遠走異國他鄉。你對你姐姐的素質，揣摩得有點低啊。人家雖然也遭遇了渣男，但至少沒做小三，沒去破壞他人家庭。你還是應該對秦月公平點，不要擅自揣摩你不知道的事。
----你的朋友，淩雲”
淩雲，為何你對這世上的一切，總顯得這麽胸有成竹？你又如何能知曉秦月與章洋之間的實情？還跑來告誡我，不要擅自揣摩我所不知道的事。難道你就能做到事事未卜先知？
十分鍾，二十分鍾，四十分鍾，一小時。
我的手機靜悄悄的，不再有任何消息進來。
如果章洋及其父母是借住在陸致成家，最多不到一個小時，就能開到我家。
十點，十一點，淩晨十二點。看來今夜，他們是不會將許航帶回給我了。
是啊，我發出的威脅，是多麽蒼白無力，引人發笑！章洋如果真是許航的生父，他們家有能力有辦法，就算這輩子都不讓我再見到許航一麵，也不是完全不能夠做到。
航航，我親愛的寶寶，今晚你睡得好嗎？
沒有媽媽給你讀睡前故事，你是否能像平常一樣睡得香甜？
你有沒有踢被子，有沒有人替你掖好？半夜兩三點，有沒有人叫你起床噓噓，這樣下半夜能睡得踏實？如果你做了噩夢、在夢中驚哭，有沒有人來到你床前摸摸你的頭，哄著你輕輕地說，寶貝別怕？
我躺在床上，睜著雙眼，了無睡意。
窗外下起雨來，淅淅瀝瀝。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我翻了一個身。
章洋的母親，對這件事的第一反應是要做親子鑒定，她沒有詢問一句我與章洋可能的過往。她也想都沒想過問我，我與章洋曾經關係密切的女友有無關聯。由此可見，即便秦月對媽媽說的是真話，她也不是章洋唯一有過的同居女友。而最讓我驚詫的是，章洋本人雖然嘲笑我與我媽媽演技拙劣，卻也從未質問過我，我與他素昧平生，怎麽可能就有了他的孩子？
此人私生活之混亂，由此可見一斑。
又或者，他也心有疑惑，隻是今天沒有表現出來？難道說，難道說他早已知道，秦月是我的姐姐？還是說，秦月已經聯係過他，給了他某種可能的暗示？
我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
是啊，秦月當年是那麽愛那個人，寧願與許航的外公決裂，也堅持著要把許航生下來。這麽多年過去了，難道她就不會偶爾心潮澎湃，想著要聯係一下許航的父親？
我可以如此期盼嗎？
可是，為什麽她不直接來聯係我，不來問我有關許航的情況呢？
是不是對她來說，過去還是太過沉重，她不願意再想起？是不是她現在，已經有了新的家庭，甚至有了新的孩子，實在不想再去翻動過去那沉重的一頁？
這麽想來，章洋也不像是有秦月的消息了。我無力地重新躺了下來。
窗外天色蒙蒙。我看了下手機，四點半。
我翻身坐起來，扭亮台燈。我拿出抽屜裏的那個紙盒，輕輕打開，取出了最上麵的那封信。
“真真，
到了新學校，你還適應嗎？你與過去的同學還有聯係嗎？她們管你叫秦亦真，還是叫你的新名字？你看，那兩個人多可笑，給我取名‘情願’，給你取名‘情意真’，多可笑啊哈哈哈，你情我願、情真意切，到最後，卻把我們倆這樣硬生生地扳開。
真真，從現在起，你就不能再喊我姐姐了。我們連姓都變得不一樣了，又住在兩個不同的家裏，還怎麽能夠是姐姐和妹妹呢？所以，從現在開始，你就隻能做我的朋友了。我這輩子最好的、最親愛的朋友。我希望，你也能這麽想。別難過，好嗎？
你親愛的朋友，秦月。
2010年9月16日。”
眼淚滴在泛黃的信紙一角，我小心揩去，將信收好。
又是一個周一。這個早晨用不著早起，也用不著埋怨許航不聽話，弄得我們最後要急急出門。
周一早晨有晨會。“陽光海岸”的項目計劃書，還停留在周四深夜的那一稿。今天的晨會，我又該陳述什麽樣的新鮮idea？我能冷靜自持地做出陳述嗎？我要麵對著章洋那雙冷冰冰的眼睛去陳述嗎？而且，而且我還要，麵對著陸致成那生疏又客套的目光陳述。
我要怎樣才能不當著大庭廣眾，衝章洋聲嘶力竭地喊出，把許航還給我？
我捂住了自己的臉。
哭了太久，腦袋木木的，頭很暈。我提醒自己，要記得給學校打電話，幫許航請假。
我到底該怎麽辦？
就這樣讓章洋帶走許航？按我媽媽說的那樣，讓章洋的父母來撫養許航？
他們家的條件，自然比我們家好很多，可以給許航提供的，我能夠想象。如果，章洋能夠因為血緣關係，和許航建立起一定的感情，如果他能有一點耐心，對這個他不曾期待過的孩子，付出一定的愛。有這樣的可能存在嗎？
航航，將來媽媽不在你身邊，你會不會想我？想你的家婆？
“家婆，我上學去了。家婆在家裏不要想我。”
“家婆不會的。家婆要洗衣、做飯、鍛煉身體，沒空想航航。”
才洗好的臉，又有淚水浸濕。我走回鏡前，拿毛巾擦了擦臉。
鏡子裏的那個女人，雙目無神地回望著我，一絲悲涼而無奈的神情，和我媽媽很像。雖然媽媽說，我不是她期盼的孩子，但我卻還是長成了她的模樣。
人們都說，女兒像娘，哭斷肝腸。這句話似乎挺準確，不是嗎。
許航長得像秦月。尤其是他的眼睛，也是那般靈動，像極了那個我永遠不想再去麻煩的人，他的外公。
人們又說，兒子像娘，金磚砌牆。
許航，媽媽希望你能健健康康地長大，每一天都過得幸福、快樂。如果有一天你要離開我，你別怪媽媽狠心。就像家婆說的那樣，你的爸爸更有能力給你一個健全的家，給你好得多的條件。
如果將來某一天，你的爸爸有了你真正的媽媽的消息，甚至，如果老天保佑他們能重續前緣的話，那該有多好啊！
人們說，希望是人生最好的事。人活著，無論如何都應該保持希望，不對嗎？
許亦真，你不能再流這無用的眼淚了，你應該保持一點希望。
我將水龍頭擰開，重新洗了臉。
我走到桌前打開電腦，調出最新的那份計劃書。我抬頭看了一下牆上的鬧鍾，五點半，還有一個多小時。我仔細回憶著周五會議的內容。在這麽紛亂嘈雜的心境裏，會議的內容仍曆曆在目。那個坐在長桌那端聆聽我發言的人，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好像已經烙印在我的腦海，難以磨滅。我將他的建議，一條一條，仔細歸納進了報告。
我靜靜地看著麵前這份名為《陽光海岸》的社區發展計劃。
從前有個傳說，傳說裏有你有我，我們一起在陽光海岸生活。清早起來，漫步海灘，任海風輕輕拂麵而過。親愛的孩子，你是否聽說——清晨，有人從蔚藍海岸，撿回過幾隻被人遺忘的海螺？
天色發白，灰蒙蒙的，雨卻停了。我站在窗前，望著東方映出的光亮，默默地沉思。
是的，我要懷抱希望去生活。無論我是否還能繼續留在許航的世界，還能參與他的生活多少，他永遠都是我最親愛的寶貝。即便秦月因為某種難言的緣由，不能將照顧許航當成最優先的事，也不管他的生父有沒有願望去好好照顧他，我和他的外婆都會永遠愛他。我會盡我所能，給他一個小小的溫暖的港灣。
壓在我胸口的那份沉甸甸的感受，像被移開了一些。我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
“淩雲師兄，
謝謝你的來信。總是在我最需要的時刻，可以立即聽到你的回音，我是多麽感激！最近這段時間，我的生活確實可以媲美八點檔電視劇，對此我也很無奈。人們常常對那些遭遇困境的人說，你真勇敢啊，換了是我，肯定做不到像你那樣。他們不知道的是，一個人身處逆境，除了熬下去，其實也別無他法。於是，那種在忍耐中暗藏一點希望、倉惶中又努力忍耐的樣子，便被人稱做了勇敢。是的，我會帶著希望去生活。我也會讓許航，我最親愛的寶貝，盡快學會這一點。
----你的朋友，許亦真”
“又及，我們總是在談論我的生活、我的事，是否也有一些無聊？淩師兄，如果你是那樣懷念你的故人，為何不勇敢地往前踏出一步呢？Life is short，勇敢地懷有希望吧！就象你的名字那樣，長風破浪，心若淩雲。”
我合上電腦，整理好提包，走出房門。
媽媽的房門虛掩著，我在她床前張望了一下。她的呼吸平穩，麵色稍微好看了一點。
我輕輕走出家門。
不遠處，一輛黑色轎車停在那裏。我慢慢停下了腳步。
靠在車頭的那個高大的身影，從低頭注視的手機上抬起頭來。
他的目光清澈，映著晨光，仿佛有許多的話。
我緩緩走了過去。
“許航在車裏，章洋帶著他睡著了。”他輕聲對我說。
車的後排座上，章洋抱著許航，互相依偎在一起。我瞥見，許航在夢裏不安地動了一下。
“孩子還是離不開媽。白天玩得都好，吃過晚飯也還可以。臨睡前不幹了，死活哭著要回家，要找媽媽。”陸致成接著說。
眼淚從我的臉上滾了下來。
“我們下午開去了千島湖，章洋父母很想帶許航去玩。那邊信號不好，對不起，讓你著急了。晚上下雨，又開得慢了一點，來不及送許航回來睡覺，隻能在車上將就一下。”
我低頭擦著淚，“謝謝你，陸總，我真的，非常感激你。”
他默了一會兒，沉沉地說，
“你是打算，回到章洋的身邊嗎？”
我愕然抬頭。
“你短信裏說，你不願意讓許航跟章洋再有關係。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你自己也不想和他再有關聯？”
我一動不動，看著陸致成的眼睛。我耳朵裏，聽到他那低醇的聲音，一字一句地問我，
“那麽現在，我還有沒有權利要求你，喊我的全名？”
他就用那樣清澈的目光，靜靜地看著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