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的一天,晨曦初露,一架中華航空客機緩緩停靠在台北桃園國際機場。甫出機艙,驟然被一股熱浪撲倒,與出發地溫哥華的清冽涼爽形成鮮明對比。“歡迎來到台灣!”出租車司機熟悉的鄉音,瞬間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車子駛向酒店。太陽漸高,熱辣刺眼。透過遮陽鏡,我打量著這座陌生的城市:馬路潔淨,看不見隨地吐痰或丟棄的紙屑;路旁樓房灰蒙蒙的,外牆帶著歲月的痕跡,未經翻新;人行道上,女士們戴著墨鏡撐著花傘,步履匆匆地趕路,不少人臉上還戴著口罩;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輕便摩托車隨處可見,如遊魚般穿梭於大街小巷,遇到紅燈又自覺停下來。
初來乍到,陌生是肯定的;內心深處,卻懷揣著一個秘密,仿佛前世今生已經來過此地。上世紀九十年代出國前,大陸和台灣的關係趨於好轉,我所在的上海靜安區華山街道舉辦過一場“給台灣親人的一封信”征文活動,我投去的一篇小文居然獲了獎,獎品是一麵鑲嵌著兩隻金絲小貓的瓷盤。小貓很可愛,毛茸茸的身子,亮晶晶的眼珠,粉紅的小鼻頭,至今還靜靜地立在書架上。
在酒店大堂寄存好行李,時辰尚早,便在附近信步閑逛。街道喧囂,店鋪林立,各式小吃琳琅滿目。“嚐嚐吧,台灣肉粽!”店主在門口一聲接一聲地吆喝。一家不怎麽起眼的攤子賣著令人垂涎的各色肉粽,餡子有豬肉、雞肉、豬肝、蛋黃等。台幣折算成加幣,物價顯得格外親民。走不多遠便是捷運站,舉步可達的是名聞遐邇的台北101高塔和太平洋SOGO百貨商城。
傍晚倚在床頭看電視,一陣刺耳的尖叫陡然劃破寧靜——手機發出地震警報!床在搖晃,人如驚濤中的一葉扁舟,左搖右蕩……電視上反複播報新聞:2025年6月11日晚七點,台東5級、花蓮4級地震,提醒市民防範餘震。
詫異地推開房門,酒店長廊上竟空無一人,人們或外出或安守室內;窗外,車水馬龍,行人如織,一切如常。第二天,問同行的台灣朋友,她笑笑,“在台灣,經常碰到這種事!”噢,是我少見多怪了,島民對小地震早已安之若素。
時差作祟,這夜我睡得早,很快便沉入夢境……
地震了!地在搖,人在喊……
我掙紮欲起,身子卻如陷泥淖。周遭嘈雜混亂,逃難的人群狂奔,摔倒者被踐踏而過……猛然間,一張熟悉的臉在我眼前閃過:他國字臉、方下巴,高高的鼻梁上架著一副無邊眼鏡,踉蹌著朝我奔來。
“爺爺!爺爺!”我嘶喊,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驟然驚醒……
史料記載:1946年12月4日,深夜10:46,台灣發生裏氏6.7級強震,奪74命,傷384人,毀屋700棟。
彼時,祖父正在台灣,他是這場大地震中不幸的親曆者,又是幸運的生還者。如今,隔著八十年的風雨煙塵,我和祖父的足跡又重疊於這片土地,更不期然地同與地震相遇。這難道是冥冥之中的約定嗎?台灣,這塊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竟與我祖孫二人結有如此奇妙的緣分!
“爺爺在台灣隻待一年就回來了,他說天太熱,受不了。”祖母提起舊事,祖父總是緘口不言。祖父老了,年逾古稀,體態清瘦,不苟言笑。他常年穿著灰藍色的長衫,遇到重要場合,則換上藍卡其布中山裝。臨出門,必立於衣櫃鏡前,細細撫平衣角,翻好領子,嘴角微微上揚,凝成一個從容的微笑。那年頭,精致和美麗已不再被人提起,幼年的我還沒見過誰像祖父那樣講究儀表。每逢聖誕節,祖父總要對家人說上一句:Merry Christmas! 老人從沒學過英語,口中何以蹦出這個洋詞,原來他早年跟隨的上司是孫科,孫中山先生的兒子,典型的留美歸國人士。同事之間,每年的聖誕派對是絕對不可少的。祖父受過良好的教育,寫得一手好字,為人踏實勤勉,做事一絲不苟,深得上司器重。
一直以來,祖父的生平對我來說始終是個謎。青年的他擔任過鐵道部部長孫科的秘書。壯年的他為什麽要遠離妻子和獨兒,孤身一人來到台灣,又在第二年返回?從長輩們碎片式的敘述中,我要努力拚湊出一幅祖父的完整畫像。
此番專程從加拿大來台灣,也是為了了卻這一心願。多日來,我輾轉於國立圖書館、國史館和台大圖書館,在電子庫和故紙堆裏苦苦搜尋。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一段難以言說的曆史……,經多方查證,我終於找到了當年赴台人員的資料。1946年5月,由時任國防部參謀總長陳誠引薦,任顯群接替嚴家淦擔任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交通處長,祖父亦跟隨任顯群渡海來台。任顯群任交通處長不足一年,創設了台灣省公路局和航運公司,並將鬆山軍用機場半辟為民用,謀劃發展對外航空。然而,1947年二二八事件後,風雲突變。任顯群被召回上海,祖父亦隨之歸返。
這一年無異於是多災多難的一年,地理學意義上的震災和政壇上的突變,都不是普通人掌控得了的。返滬後,祖父先是在上海市民食調配委員會任職,並參加了經濟學家許滌新主辦的華東地區財經學習班,後來在原閘北區(今靜安區)老北站附近一家糧管所做到退休。
此刻,我不得不說出一樁在心底埋藏許久的往事。由於曆史原因,祖父晚年被迫放下手中的算盤,去清洗公共廁所的馬桶和地板。寒冬臘月,老人的雙手骨節處生滿了凍瘡,掌麵鼓得像兩隻饅頭,還要戴上硬梆梆的塑膠手套,握著鐵鉤去通那汙跡斑斑的陰溝。每當夜幕降臨,這位瘦弱的老人拖著沉重的步子出現在弄堂口,總有一位眼尖的小女孩第一時間等在那兒,叫喊著爺爺、爺爺,張開小手向他撲去。這祖孫相擁的場景,許多年後還被老街坊們津津樂道著。
在台北的短短一周,我走訪了不少地方,中正紀念堂、忠烈祠、大稻埕、龍山寺、城隍廟、西門町、牯嶺街……每到一處,我都刻意尋找著祖父留下的足跡。傍晚的淡水河邊,夕陽把對岸的觀音山染成橘紅色。我癡癡地望著河麵,想像著當年祖父從這裏搭渡輪去基隆視察港口。祖父拎著公文包踏上甲板,微風掀起了他的衣角,他習慣性地用手把衣裳撫平。回望岸邊,他的臉上現起那獨特的表情,嘴角上揚,凝成一個永恒的微笑……
祖父的船愈行愈遠,我的心卻離他愈來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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