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立夏從噩夢中猛然坐了起來。
大火，爆裂，自己像是一片紙化作的灰燼，輕飄又脆弱，在空中無依無靠。她夢見在極度的恐慌中，有人從天而降，抱住了她。
那一刻的安慰，那一刻的感動，讓她無法忘懷。可是在瞬間，她就在對方的懷抱裏碎了。無助地看著自己的身體飛灰煙滅地隨風四散，立夏驚醒了。
四周一片漆黑，她伸手按亮了台燈。雖然她的視力還沒有恢複，可是微弱的光感還是給她帶來些許的安慰。
最近頭疼越來越頻繁。媽媽給她加的藥讓她更不舒服，可是媽媽說，這是醫生開的藥，等身體適應了之後就會好起來的。
忽然，立夏聽見媽媽的臥室房門開了。她不由自主一下子關了燈。媽媽應該是去了廚房，打開了冰箱，是她肚子餓了要吃東西？還是口渴了要找飲料？或者是已經快要天亮了？自從失明之後，立夏的時空感就變得混沌無序，一切都依賴媽媽的提示。
媽媽的腳步聲從廚房回來，又進了她的臥室。立夏豎起耳朵，發現媽媽好像在說話。鬼使神差，立夏坐了起來，赤著腳，走到壁櫥裏，把耳朵貼在了牆上。
壁櫥和媽媽的房間隻有一牆之隔，那邊的聲音雖然微弱，但還是可以聽到七八分的。尤其是立夏，失明之後聽力極佳，她很快聽出來媽媽在和一個男人通話。嗯……難道是視頻？
而那個聲音不是別人，居然是Felipe。
“……Ms Lee，謝謝你的信任。我目前在公司裏做的隻是傳統金融產品。不過，我一直對區塊鏈很感興趣。我自己都挖了好幾枚比特幣呢。”
“真的啊，太好了。你說說看，區塊鏈對企業資金流動有沒有特別的意義呢？”
“Ms Lee這是在考我呢？”Felipe似乎笑了。不過，他馬上認真地說：“中本聰是個天才。哈希加密法讓數字貨幣既有安全保障，也有靈活性。這種以私鑰加密和公鑰解密的非對稱加密方式，讓區塊鏈成為既公開又匿名的數字錢包。不過，目前各個地區對數字貨幣的政策都不是很完善，所以傳統的入金、出金概念並不是很有保障……”Felipe侃侃而談。
立夏完全聽不懂。可是立初霜似乎很有共同話題。她附和道：“說得對。不過，離岸帳戶對比特幣的接受程度在慢慢提高。CRS互通國也一定會越來越多的。這一點我已經在公司會議上多次強調了。”
“Ms Lee真是不簡單。中本聰2008年才出白皮書，能看懂的人就不多，能想到付諸實用的就更少了。最多也就是我們這樣挖挖礦而已。”
立夏聽明白一些———媽媽很厲害，Felipe很佩服。
“我原本有個不錯的團隊。可惜一部分人不再適合合作了。Felipe，你願不願意來我這裏試試看？祝總大力推薦你，說你是個數學、金融和電腦三合一的難得一見的人才。”
“謝謝Ms Lee。我當然願意了。這聽起來就比我現在的工作有趣多了。”
“當然，Lilia的西班牙語老師的職位，還是給你留著哈。她很喜歡你，真的。”立初霜的嗓音變得低沉而溫柔。
立夏的心“咕咚”一聲，仿佛是小石子落入了平靜的湖麵，激起圈圈漣漪。她的確是很喜歡Felipe這個老師。可是媽媽嘴裏的“喜歡”，聽起來卻有另外一種意味。立夏說不清，但感覺媽媽在給自己做主一樣。
“謝謝！我也很喜歡Lilia啊，她是特別聰明的學生。”Felipe的聲音裏都是笑意。“我其實……每天都盼著來給她上課的時光。”
他的聲音也跟著柔和起來，尾音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讓立夏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又寒暄了幾句，他們互道晚安，結束了通話。
第二天，立夏起晚了。立初霜走進臥室，看見立夏穿著淡藍色的睡衣，長發鋪散在潔白的枕頭上，一條手臂放鬆地攤在臉側，朝陽溫柔籠罩著冰雕玉琢一樣的她，帶著莫奈印象派那種說不出的多種色彩疊加融合，匯成一片光的感覺。
“小夏，你是我的。”立初霜在心裏感歎道：“我們相依為命，多好。”
然後立初霜一抬頭，看見壁櫥的櫃門大敞著，裏麵原本掛得整整齊齊的一排衣服從中間的位置向兩邊推開，好像開了一扇門一樣。
她記得昨晚送立夏上床，自己還看了一眼壁櫥，然後關好了門。立夏這是夜裏在壁櫥裏找衣服了？她失明之後，每天的衣服都是立初霜給她搭配的啊。
立初霜怔怔地看著衣服間的那扇“門”，繼而看見“門”後麵的那堵牆。那牆後麵就是自己的臥室。
寒意爬上立初霜的脊背，難道立夏……偷聽？
昨晚是和Felipe談話，幸好沒有什麽特別要保密的內容。立夏這是第一次偷聽嗎？看來以後有必要在立夏的房間加一個監控鏡頭了。
立初霜有點反胃。理性告訴她，沒什麽大不了的。但是潛意識裏，她忽然就有了一種“好日子過到了頭”的感覺。也許，是因為最近太累了太緊張了吧？立初霜看著依舊像嬰兒一樣毫無戒備地熟睡著的立夏，安慰自己。
她輕輕拍了拍立夏的手臂，呼喚她：“影兒，起床啦。太陽曬屁股咯。再不起來老師都要來上課了。”
立夏迷迷糊糊睜開雙眼，先是對著空洞之處一笑，才轉頭麵對媽媽，說：“媽媽，我剛才在做夢。媽媽帶我去動物園。還有一個和媽媽很像的阿姨。我們一起看長頸鹿，吃甜筒冰激淩。好開心！媽媽，你有姐妹嗎？我有姨媽嗎？”
立初霜整個人僵住了。
“媽媽？”立夏坐了起來。
“噢，沒有啊。你這個夢倒是很有趣。不如今天讓Felipe教咱們所有動物的西班牙語好吧？”
“好。”立夏伸手就勾住了立初霜的脖子。
“影兒……”立初霜回擁立夏，居然濕了眼睛。
十二月的舊金山開始了冬季風暴頻至的季節。沈無寒看著酒店窗外的紛紛細雨，瞪大眼睛問金浙：“領導，你確定咱們要跑步去靶場？這雨搞不好會越下越大的吧？”
“不是咱們，是你。我開車去，回來帶上你，正好趕上開會。不然跑回來的話，以你的速度，又是上坡，絕對要遲到。”金浙淡淡地一笑，問：“明白了嗎？”
“啊？”沈無寒絕望了。他再次提問：“下雨在室內打靶？”
“室內室外都有。就是要在雨中練習呢。你別磨蹭了，出發！”
金浙給沈無寒看了路線，然後收起手機，說：“記住了嗎？”
“沒……沒記住。”
“再給你看一遍。以後要爭取一遍就記住。”金浙再次給沈無寒看路線，加了一句：“四十五分鍾之內必須趕到。”
“Yes，大佬！”沈無寒看金浙瞪起來眼睛，一溜煙地跑出了門。
他按下手表的計時器，衝進越來越大的雨中，心想：有什麽了不起啊，不就是落湯雞狂奔嗎？半年多的集訓讓沈無寒對自己的體力有了很大的信心。跑在雨中，跑在路人驚異的目光裏，他居然有點得意——-那個抱著吉他，留著長發，整天被姐姐訓斥的沈無寒已經被甩在身後了。他將成為一個戰士，成為金浙的戰友。
後麵一句，讓他有一點點恐慌。他不由自主回頭看看，金浙的車子並沒有跟著。他加快腳步，沒多久就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胸口灼燒悶痛———-鬼知道舊金山真的遍布一座座的小山啊……
等沈無寒跑到馬賽湖旁邊的警校靶場時，已經生無可戀了。金浙站在門洞裏，抬手看了看表，說：“四十四分鍾，及格。”
沈無寒雙手撐著膝蓋猛喘，渾身冒著熱氣，頭發睫毛都垂直滴著水，剛要直起身來往屋裏走，金浙抬手說：“先去戶外靶場。”
沒等沈無寒反應過來，金浙走進雨裏，沒打傘沒戴帽，平靜地說：“我陪你。”
接下來，雨中打靶，各種槍械，各種場景，摸爬滾打，金浙一馬當先，沈無寒咬牙切齒緊跟其後。末了，他在渾身透濕的金浙眼裏看見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有釋然，有同情，還有……難道還有一點點驚喜？
金浙穿著緊身防水衣，頭發緊緊地紮在腦後，修長美好的身材一覽無遺。沈無寒看了一眼，忍不住在她轉身之後看了一眼又一眼，以至於有幾次脫靶了。
“及格。不過，準性要提高。”金浙簡單地說：“以後真的用到的時候，就是生死攸關。現在回到室內做活動靶情景訓練。”
沈無寒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緊跟其後。
靶場裏一會兒冒出來紙牌上的老太太，一會兒冒出來窮凶極惡的匪徒；一會兒冒出來小姑娘，一會兒冒出來看著中規中矩，卻忽然拔槍的人偶。金浙雙目炯炯，百發百中，看得沈無寒欽佩之至。
打靶結束，兩個人上了金浙的車。沈無寒脫掉濕透了的上衣，金浙一眼看見他手肘處蹭掉了一塊皮，不過什麽也沒說。沈無寒也不敢和領導瞎聊，於是一路上兩個人很沉默。
到了酒店，金浙給沈無寒二十分鍾洗澡換衣服。在第十八分鍾的時候，門鈴響了，金浙一身幹爽站在門口，手裏拿著包紮用的一卷紗布，問：“你自己來還是我幫你？”
沈無寒連忙說：“我自己來吧，還有一分鍾，我馬上好哈。”
看著他笨手笨腳地撕扯紗布，金浙上前接過來，幹淨利落地很快包紮完畢。沈無寒一邊謝她，一邊急急忙忙地穿好外套，瞟了一眼手表——-正好二十分鍾，不由得暗自呼出一口氣。他忍不住問：“你在家是當姐姐的吧？”
金浙愣了半秒，不可置信地說：“什麽亂七八糟的。我說過別試探我的底線！”
沈無寒咧嘴笑了，帶著一種捉弄對方之後的得意，說：“別太緊張嘛。我就是……就是謝謝你。沒別的，就是覺得你和我家姐的風範有點類似。很親切，很親切……”
金浙沒理他，扭頭便走。沈無寒被晾在一邊，隻得有點尷尬地聳聳肩，然後快步跟了上去。
今天來開會的，有三個人。一個是特別行動總指揮Marlin，一個是舊金山緝毒局代表Jay，還有一個是Marlin的助手。
Marlin率先向沈無寒伸出手來，緊緊一握道：“歡迎你上船！成為AMGC的新鮮血液。”
Jay則走過來拍了拍沈無寒的肩膀說：“歡迎你！我是Rain的好朋友，想必你也認識他。”
沈無寒沒來得及想Jay是如何知道的，金浙就補充了一句：“Rain還欠我一條命呢，他自己說的。”
大家笑了起來。沈無寒跟著笑，按耐內心的緊張，在桌邊坐下。
“想必Julie已經對你解釋過任務框架了。”Marlin開場：“今天要討論的，是你們進入香港的具體方式和近期的行動目標。”
Jay接過話來：“我們已經有一組人在香港，但是從專業能力和可信度都參差不齊。這次你們二人的主要任務之一，就是整合東南亞地區的網絡，建立高效安全的聯絡方式和情報傳遞方式，考核、訓練現有人員。”
Marlin點頭說：“這個非常重要。東南亞是毒品原材料、成品、武器，甚至是新型病毒的發源地和樞紐中心。一個國際性民間反毒組織SSS在這些年取得了很多成效，和各國專業緝毒部門都有一定的合作。他們組織嚴密，行動獨立，有強大的地下網絡。你們也要盡快和他們達成合作關係。這個等下Jay會和你們具體講解。”
Marlin看著沈無寒，說：“我們招募你的理由你一定很清楚，那就是強大的駭客能力和電腦技術。難得你有新加坡和香港的生活經曆，語言沒有障礙，又有美國公民身份。希望你跟著Julie，盡快進入角色。”
“角色？”沈無寒忍不住問了一句。
“Julie過去的一年多在香港學習、工作，已經穩定取得了社會角色。這次她回美國探親，在網絡技術培訓班認識了你。你們即將以戀人身份在香港展開工作和生活。這樣比較方便你們的聯絡，一起旅行也順理成章。”Marlin解釋道。
金浙點頭表示同意。沈無寒半張著嘴愣住了。
“不必同居啦，你緊張啥？”金浙快人快語，大家哄堂大笑。
“噢。”沈無寒也笑了起來。沒想到啊，間諜戲碼越來越精彩了。
“這可不是演戲那麽簡單哈。”Jay仿佛是看出來沈無寒心裏的想法，嚴肅地說：“目前的香港和97之前不一樣了。你們要非常小心。所以，進入香港以後，你們先各自找工作，安頓下來，好好談戀愛。明年二月份再開始進入任務項目。”
“是。”金浙回答得幹脆。
“噢，是。”沈無寒跟了一句。
“聖誕之前你們多接觸磨合，繼續訓練，聖誕節回去度假。”Marlin笑著說：“ 祝一切順利。”
散會之後，沈無寒和金浙一起閱讀分析了大量的資料。傍晚的時候，Jay邀請金浙和沈無寒去吃晚飯。三個人都是穀雨的熟人，所以話題很快轉移到他的案子上。
“Rain真是太倒黴了。”沈無寒感歎。
“有人陷害他吧？警局裏麵真是太亂了。當然，社會形勢也不利。”金浙忿忿地說：“交到陪審團手裏就沒定數了。”
Jay點點頭，沉默片刻說：“按說，咱們這樣的人，不該信命。可有時候就是命啊。Rain這一年走背字，未婚妻還死了。”
“我們都覺得Summer沒死。早晚要把她那小姨挖出來。”沈無寒咬了咬牙。“Jay，你在圈子裏比較久，那個Faith Lee肯定有不少小辮子已經被你們抓住了吧？”
Jay笑笑說：“我不能講。對不起。不過，我可以告訴你的是，很多零散的、分裂的、甚至是對立的點，也許都在一張網上。包括R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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