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過了感恩節之後,就一天比一天冷。哪怕是無風無雨的日子,晚上也濕濕冷冷的,寒氣直入骨髓,舊金山灣區特有的那種冷。
我在黃昏的時候回到家,坐在客廳裏看書櫃玻璃門上反射的一縷夕陽光影發呆。想著就要過去的2024年,心裏有一種空洞的沉重。
這一年中,阿婆去世了,我和女友分手了,父母退休後暫時搬回中國照顧外公外婆,我失業了。於是,我搬到阿婆留給我的這棟房子裏,收拾她留下的東西,準備簡單裝修粉飾一下,然後賣掉。再然後,我也許會去東部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找到新工作,我最要好的兄弟在紐約。他說紐約女孩比男孩多,找女友容易一點。當然,他也順帶著打擊了我一下:紐約遍地黃金,遍地鑽石王老五,雖然女孩多,可是她們看中的還是金字塔頂端的那一小撮人。所以,還是先找個掙大錢的工作吧。
在過去的一年中,我發了不下八百份簡曆,早已經不挑工作地點了。我和成百上千的軟件工程師一樣,因為技術有些陳舊,而工資水平卻太高,被公司無情地哢嚓掉了。我覺得自己還不算最悲催的,一來,我原本有點存款;二來,我有阿婆留下的免費住處。
可是,日子卻仿佛被入冬的濕氣浸透,一日沉重過一日。雖然我知道不會結冰,可是那種孤獨冰冷的懸吊感卻是什麽東西都暖不起來的。
“喵~”窗口一聲長喚,將我從那隨著夕陽一起暗淡的思緒中拉出來。
軟軟,阿婆的貓,站在窗外大叫。
“你還知道回家啊?”我說著就起身去開門,黑暗中踢到了地上的一個工具箱,劇痛從大腳趾閃電般輻射到全身每一個神經末梢。
“哎呀,都是因為你啊,軟軟!”我打開門,抱怨道。
軟軟迫不及待從門縫裏鑽進來,扯著嗓子要求現在、立刻、馬上開飯。我一瘸一拐地去給她開罐頭,她立刻大快朵頤,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她最喜歡燉牛肉口味的貓罐頭,總是一口氣幹掉一小罐。
軟軟在阿婆家吃吃喝喝好久了,可是,準確地說,她並不是阿婆的貓——至少不完全是。因為她從來不在阿婆家過夜。她出現的時間不一定,停留的長短也不一定。但是她幾乎風雨無阻每天都來。來了之後,吃一頓飯,就安安心心地陪著阿婆過她緩慢流淌的一段時光,然後消失。所以,與其說她是回家,倒不如說她是來上班。
這兩年阿婆身體不好,我來的多一些,所以軟軟也認識我了。
阿婆和我都很喜歡軟軟,一隻褪色三花狸貓(diluted tortoiseshell)。她和其他狸貓的花紋無異,卻像是打印機快用盡墨水一樣,顏色灰淡了幾個色譜。不過,她有一雙攝人魂魄的碧綠的眼睛和非常幹淨柔軟的皮毛,性格呢,不像大家所說的三花狸貓脾氣臭,而是特別的溫柔。
這會兒她吃完了晚餐,跳上沙發,饒有興味地看我揉撞痛了的大腳趾,然後拿小臉蹭了蹭我的腳,又聞了聞,立刻眼光鄙夷地半張開嘴表示有點令人不愉快的異味。沒理會我的笑,軟軟在我身邊開始梳理皮毛,很快貼著我臥了下來。
我伸手撫摸她柔軟的皮毛,感知掌下溫軟的小身體,問她:“你到底是誰家的呢?”
軟軟沒搭理我,開始輕輕地咕嚕起來。
這隻貓幾年前開始來阿婆家,在阿婆不能自由出門行動的日子裏,給她很多的陪伴。阿婆喂她貓幹糧,我則帶貓罐頭給她。所以她一早就對我很有好感。阿婆去世之後,我就把幹糧完全換成了罐頭。潛意識裏想鎖定軟軟的不離不棄。
不知就這樣坐了多久,我餓了。不想吃今天的第二頓方便麵,於是對軟軟說:“我要出去買點吃的。你去嗎?”
我在印著前公司logo的T恤衫上胡亂套了一件皺巴巴的棉質夾克外套,打開門,軟軟從我腳邊擠出去,左拐下坡,頭也不回地走了。很快沒入了夜色中。
真是一隻自由自在,特立獨行的貓啊。也許,是野貓。
我開車去附近的超市買了一隻烤雞、一根法棍,還有一碗玉米濃湯。天更黑了,但是路上的車子還不少,都是匆忙趕回家的上班族。我心裏一陣孤涼——很久不在他們之列了。當時,自己是那麽討厭早晚高峰時段……
快到家的路口,我忽然看見一條小黑影從我車燈光柱裏橫竄過來。我急刹車。同時眼前有一輛車在路口飛速駛過,與此同時,我的車子一震,後麵的車撞上了我的車尾。
我被甩了一下,右邊肩胛骨劇痛。腦子一下子就懵了。
不記得如何下車和後麵的車子司機交涉的。隻記得他給我一張卡片,說去他的修車行,給我免費修車。
臨走前他說:“你反應慢一點的話,剛才闖街口的那輛車就撞上你了。比我撞你一下子要嚴重得多。兄弟,今晚算是好運呢。”
我沒解釋:剛才我躲的不是那輛沒停stop sign的車,而是一隻貓。
我回到家,掏出大門鑰匙的時候軟軟不知道從哪裏跑過來,排在我前麵進了屋子。我驚魂未定地坐在沙發上活動酸痛的肩膀,她直接跳到我腿上來表達關心和安慰。居然嗲嗲地叫了幾聲——軟軟通常不怎麽叫的。
剛才那黑影是貓嗎?我發現貓這種奇異的動物,總喜歡坐在路邊,非要等車來了才過馬路。那麽,剛才是一隻貓救了我一命?
“軟軟,是你嗎?” 她沒理我。
於是,我給了她半個牛肉罐頭算是加餐。她吃得很盡興,然後再次匆匆離開。
撞我車的是同一條街上的鄰居,提出免費修車,再加上我本來也覺得自己猛刹車,有很大的責任,所以這件事就不追究了。
接下來的幾天狂風暴雨,我背後疼,不想出門,就在家窩著。軟軟幾天沒來。這種天氣不來“上班”,情有可原。
我家後院和另一條街上的鄰居背靠背地共享一個長長的木籬笆。這次風暴中,一根大樹枝掉落下來,把籬笆砸壞了一塊。還有很多樹枝飛到了我家院子裏。我歎口氣:“唉,又是一筆開銷。不知道那家人會不會痛快地同意平攤費用。”
話說我經常來阿婆這裏,這一段時間還搬過來住,但是從來沒有注意過那家住著什麽人。他們的後院有一棵大樹——就是肇事的那棵,樹冠茂密,我隻能看見他們的房子一角,是淡紫色的。
阿婆把自己的小院規劃得很棒。綠草坪、紅磚路,外加一個漂亮的玫瑰花圃。我承認,自己搬進來之後,玫瑰花都快死光了。或許它們還活著,但我不記得有開花。
阿婆曾經多次敲打我:無論生活如何,都不能關閉感知柔軟美好事物的開關。
我忘了玫瑰花,但感知到了軟軟的美好,算不算?
也許無論春天心情如何,我都要把花園好好拾掇一下,這樣賣房子也容易一點吧?等風暴過去之後,先把籬笆修好。
風暴過後我拉傷的後背恢複得差不多了,給地產經紀打電話,告訴她我準備動手修籬笆。
午後軟軟來了,站在窗台上叫我開門。她周身皮毛幹淨發亮,指甲也剛剪過。我更加確定,她不是野貓。可她是誰家的貓呢?我每個月給她買貓罐頭也不少錢呢。當然,她給我的溫情陪伴是無價的。阿婆總是說:人要學會感恩——不必占有,隻要感恩。
我上網查看修籬笆的材料,然後給軟軟又買了兩打貓罐頭。下單之後,商家推送新產品:寵物可佩戴鏡頭。
“觀察你心愛貓咪的一天。追蹤它的身影,保證它的安全。”廣告詞是這樣寫的。
我看了看在桌子上的一小塊陽光下睡得香香的軟軟,揉了揉她的小腦袋,心想:還是給你一點隱私的好。
那天軟軟一直睡到天黑才起來,又嚷嚷著要吃飯。我又開了個罐頭,她大快朵頤之後才施施然走了。
第二天,軟軟是午飯的時候來的,令我驚訝的是,她脖子上套了一條綠色絲帶。我抱起來她,發現絲帶上有人寫了一行字。我解開絲帶的蝴蝶結,仔細一看,上麵寫著:請停止喂我們的貓!
誒?這、這、這……軟軟的確是胖了一點,但是她很健康,很開心,我又沒給她垃圾食品。再說了,她的“主人”如何知道我喂她?又或者,這就是一個惡作劇?根本不是她的“主人”搞的?
軟軟這每天到底去過多少家?到處吃,回家不吃飯了?
我給軟軟開了一個罐頭,然後下單買了個寵物鏡頭。
(未完待續)
(故事是虛構的,軟軟是真實的--一隻來我家蹭飯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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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