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韓國藥企柳獅堂的官司按照正常程序來走。邵艾告誡員工們不要分神,官司的事交給律師,大家照常工作就好。媒體們樂得吃瓜,沒有正事可以報道的時候就追蹤被告方新上任的女CEO與比她小三歲的海歸MBA精英助理每日出雙入對的動向。沒穿情侶裝,那有沒有吃麥當勞的情侶套餐?反正看不見的一律腦補,官司無論誰輸誰贏,媒體永遠是贏家。
到五月份,邵氏藥業股價由年初的31元每股跌至24元。總公司和各分公司持股的員工眼瞅著手裏的資產縮水,從暗地裏吐槽轉為公開抱怨。連一些早些年跟隨邵父一路摸爬滾打來的老員工都開始指責邵艾的私生活。
“老公遠在深圳當官,好處咱們是沾不到半星。現在為了排遣寂寞,身邊弄了個小白臉,聽說還打算扶他上位哦?嗬嗬,讀過兩年洋墨水,中國市場的經濟運作規則他懂嗎?古代有後宮幹政,改開後的貪官們把情婦安插到重要部門。現在婦女終於頂半邊天,男人們也想開了,誰還賣苦力?靠六塊腹肌傍富姐、傍阿姨,少奮鬥幾十年呐!”
“那個楊蓮亭真是越來越囂張了!昨天他跑到我這裏來,跟我說財務報表有一欄的名稱不符合國際規範,容易引起混淆。我說我這麽做幾十年了,也沒見引起過什麽混淆。就因為美國人有別的叫法,美國人有理啊?他自己是美國人還是中國人?現在股價跌成屎,美國人給咱們發補貼麽?”
“可不是嘛,不過楊蓮亭這種叫法不合適吧?咱們小邵總也不是由男變女的東方不敗。”
“那我管他叫小李子……”
這麽個時候,邵艾自然無法甩手走開,跟大家說她要去深圳跟老公孩子團聚,她不在的時候由這位楊蓮亭小李子擔任代理總裁。
另一頭,剛強和劍劍的生活倒是穩定下來。劍劍周中待在珠海的家裏,那是她出生的地方,對她來說有天然的安全感。保姆和工人照顧她的飲食起居,剛波是司機,還能陪她玩。剛波今年27歲,性格還像個大男孩,而劍劍原本也喜歡槍啊劍啊什麽的,對布娃娃那些女孩的玩具碰都不碰。剛波這些年來收藏的一大堆機器人玩具甚合她意,這一大一小還真能玩到一處。
5月12日那天周六,剛強帶劍劍來到位於珠海市東部的海濱公園遊樂場。劍劍再過一周就滿三歲了,生日比邵艾的遲一天,到時邵艾會飛過來給劍劍慶祝生日。昨天還跟方熠說好了,請他也帶上魏藍過來聚聚,有兩年沒見過那對夫婦了。
雖然隻有三歲,劍劍繼承了爸爸家族高壯的基因,便是四五歲的男孩女孩也打不過她。然而三歲大的孩子,遊樂園裏大部分有趣的項目還是玩不了。剛強陪她坐了圈摩天輪和小火車,又吃了頓炸雞加冰激淩,二人隨後移去專門給幼兒們玩的矮滑梯和小秋千那邊。剛強找了張樹底下的椅子坐下,掏出手機來想給邵艾去個電話,手機自己響了。又是那位林老板,剛強這回有點兒火了。
“林老板,我這是最後一次接你的電話。跟你說過多少次,投標有專門的區政府官網,你找我沒用的。”
“區長這話講的?”林老板的普通話摻了澳門腔與逢迎調,讓剛強想起他那張怎麽洗也洗不淨的油臉和那隻怎麽種也長不出多少頭發的腦袋。“之前攞到項目的那些公司,唔係肖市長的人,就係夏市長的人……”
“這話可不能亂說,”剛強及時打斷他。
其實林老板說得沒錯。紅嶺金融帶工程耗時日久,肖市長於一年前落馬,各大項目還得照常進行。隻不過原本由他表弟杜昊壤和其他關係戶壟斷的深圳建築業需大麵積重新洗牌。新上任的夏市長為原梅州市委書記,還未在轄區內建立起盤根錯節的關係網。這正是開發商承包商們上躥下跳各顯神通的大好時機,連剛強原先去中山市出差時、想要幫他“生幾個兒子”的那位喬姓開發商都已成功擠入,分一杯羹。
“是是,不能亂講。區長,我係真心實意想來你們羅湖投資。南片區的大劇院跟博物館,原先都歸中宇建設。現在杜昊壤既然進去了,總得有人接手吧?實在不行,你把城市候機廳畀我做嘍?”
胃口還真不小,剛強心道,視野中頭戴鵝黃小蝴蝶發卡的劍劍在滑梯頂部的走廊上摔了一跤。好在劍劍皮實,沒哭也沒鬧,爬起來繼續擦滑梯。
“我知許太家裏世代做醫藥方麵的大生意,睇唔起我這種泥瓦匠出身的暴發戶。不過我細佬最近又在澳門添咗條新船,許太幾時想去玩,由我全程奉陪啊……”
關於賭船這裏頭的貓膩,剛強這幾年也聽得多了。通常是官員自己不去,叫家屬去。有的回來後就說輸了多少多少錢,非也,錢其實都潤到海外了。一些合法、非法的賭場和地下錢莊專門為內陸官員和富商提供這種轉移財產的服務,手續費相當高。但若是專程來賄賂你的,自然不會收你的費,甚至還可能出錢由著你玩,花樣太多了。當然,也有些官員和家屬是真的被忽悠過去賭錢,傾家蕩產的。
“林老板,多謝你一番美意,還是請你去官網投標。中標之後我請你吃飯,好吧?”
剛強掛上電話,抬頭尋找劍劍。等等,劍劍去哪兒了?剛才還在跟幾個小朋友一起擦滑梯,怎麽眨了下眼就不見人了?
站起身,在附近找了一圈,確定沒有劍劍的身影,剛強開始慌了。走出幼兒區,放眼望去,哪裏都不見女兒的身影。片刻前青天碧海風和日麗的海濱世界驟然間暗了下來。
怎麽辦?剛強忽然發現他這麽一個閱曆豐富的成年人、一個發達地區呼風喚雨的高層領導在遇上這種情況時竟然毫無應對的頭緒。東西南北,該往哪個方向去尋?如果他選定一個方向,劍劍又從另一個方向折回來找他,那豈不是錯過了?
“劍——劍——”剛強扯開了嗓子大叫,明知劍劍不在視力可及的範圍內自然也無法聽到他的呼喊,可還是忍不住。“劍劍你在哪兒?”
附近一個帶小孩的女人見狀,走過來問是不是丟了孩子。剛強說是,女人主動提出幫他去找工作人員,讓他原地等候。剛強心稍定,打電話給剛波,叫他開車把家裏的保姆和工人都帶來這裏幫著找。
這時女人領著個工作人員過來,向剛強詢問劍劍的年齡和長相特征。剛強正描繪著,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的號碼。接還是不接?會不會與劍劍有關?理智告訴他就算有陌生人撿到劍劍,也不應當知道他的手機號碼。劍劍還太小,連爸媽的名字叫什麽都不知道呢,更不用說手機號了。可他還是抱著一線生機接了。是個陌生男人,口音跟方才的林老板倒是差不多。
“許?嗬嗬,許什麽來著?哎呦喂……”
剛強的心咯噔一下,握著手機走開幾步。“你是誰?找我有什麽事?”
“我是你的一個老朋友,”得意的語調中夾雜著咬牙切齒的憎恨,“你女兒在我手裏。”
剛強的腦海中轉過一萬個念頭。誰,這會是誰?是肖市長和杜昊壤那幫人的餘黨?不,那些人貪,但並非亡命之徒。隻有一種可能——豹哥的人找回來了!雖然電話裏的聲音不是豹哥的,但多半是他的手下人。
“你把我女兒帶去了哪裏?你想幹什麽?”剛強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問,“有事衝我來,咱們……好商量。你要是敢——”
“許剛強,我不在電話裏跟你談。你馬上回翠湖香山,我會給你發去一個QQ號。從現在起,你的人必須待在翠湖香山的家裏不能離開一步,聽見了麽?隻要視頻裏顯示你不在家,我們就跟你切斷聯係。另外,要是報警的話,我保證你連女兒的屍體都找不到。”
“我明白我明白,你們……”
電話被掛斷了。剛強也來不及跟公園的工作人員解釋,撒腿往大門外的方向跑。出了公園後鑽進一輛等候載客的計程車,請司機盡可能快地開去翠湖香山。說來也怪,剛才他還能大步跑,進車之後兩條腿卻如打了麻醉藥,動都動不了一下。
唉,自己怎麽會這麽不小心?劍劍十有八九是落到豹哥手裏了,便如八年前邵艾的父親和姑父那樣。不同的是,上次豹哥與邵家無冤無仇,隻想拿著現金出逃。這次明顯是因為親弟弟死在剛強手裏,複仇來了。剛強有預感,不給他和邵家其他人扒一層皮,豹哥這回是不會輕易罷休的。
低頭,見手提包裏還裝著劍劍的一件開衫毛衣,當爹的心如刀絞。不知道她這時候好嗎?有沒有被虐待?從生下來就被全家人寵溺,脾氣不是一般地大,落到壞人手裏會不會吃虧啊?劍劍你恨爸爸嗎?爸爸該死,把你弄丟了……
還有邵艾,他是真不想把這個壞消息告訴她。可她必須知道,不僅因為她是劍劍的媽。豹哥肯定會索要比上次多得多的贖金,這是他一個人應付不了的。然而直接打給她,又怕她在外麵聽後失去理性再做出什麽危險的舉動。想了想,決定先打給丈母娘。
“啥,你說什麽?”邵母聽到消息後先大吃一驚,再唉聲歎氣,“我說剛強啊,你可別拿這種玩笑嚇唬我啊……邵艾,她出去給劍劍買禮物,我現在就打電話讓她回家。嗯,不在電話裏講,等她回家後我再告訴她。你放心,我會親自陪著她飛過來。至於你爸,唉,隻能先瞞著,就說你生病住院了,我們過去看你。他的身體還沒康複,可不能再讓他知道劍劍出事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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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強回到家時,屋子裏空無一人,都去公園找劍劍去了。來的路上,綁匪果然發來一個QQ號,但還是要找過一遍才放心,提防對方說謊。
剛強進屋後將自己反鎖在臥室,啟動單位發的手提電腦。電腦是目前國內能買到的最高配置,裝有錄屏軟件。對方還未上線,剛強轉了下腦子,將錄屏軟件打開,等著。從現在起的每一次交涉,都要拿視頻錄下來。
一個中壯年男人的臉出現在屏幕上,背景像是鄰水而建的木屋陽台,剛強費了好幾秒才確認這人就是豹哥。他曾經和豹哥在快艇上麵對麵搏鬥過,然而經過八年的海外逃亡生活——多半是在東南亞某國——豹哥的樣子比原先更顯粗糲。瘦,被踩進泥裏又鑽出來的那種瘦。理成平頭的黑發鬢角處泛白,仍然一根根堅挺著。麵部皮膚在海風和烈日的共同作用下變為褐紅色,眉間一道懸針紋直穿山根。
“豹哥別來無恙啊?”剛強先行問候。
豹哥的眼珠上下移動著,應當也是在打量剛強。“怎麽稱呼?聽說,是當了大領導了。”
“不敢,在豹哥麵前,大家都是小弟。”剛強離開座椅,後退兩步,“當年多有得罪,還請豹哥海涵。豹哥,我給你作揖,給你磕頭了!”
“不必,”屏幕裏的豹哥將目光移向一旁,“規矩,不用我再重複了吧?第一不能報警,第二,你不能離開這間屋子跟我講話。不怕告訴你,我是在東南亞某國遙控我那幫兄弟行動。你最好聽話,這次要是不成,以後我還來。”
“我聽話我聽話,”剛強坐回屏幕前,“豹哥你給個痛快,你想要什麽?”
“我想要什麽你應該知道,”豹哥抬手抹了下臉頰。
“你要錢,還要為你弟弟報仇。”
“算你識相。”
“這都沒問題,我太太正在趕來,錢我們馬上開始籌備。請豹哥行行好,把我女兒放回來,帶我走吧?冤有頭債有主,當年是我害了你弟弟,要殺要剮,一命償一命。豹哥你江湖成名已久,不屑於為難老弱病儒是吧?”
豹哥雙目直直地等著屏幕,不吭聲。
“能不能先讓我看一眼女兒?”
“想見女兒,你先表示一下誠意嘍?我給你個博彩網站和賬號,到明天日出前你把錢打過去,我就給你看一眼女兒。”
“多少錢?”
豹哥咧嘴笑了,露出四顆金牙。不是門牙,是豹子嘴裏那種尖尖的犬齒。“你覺得你女兒值多少,就打過來多少嘍。”
這句話說完,豹哥的影像從屏幕上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