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誕小說《荒村孤鬼》(2)

2 小琴的眼淚

2024.09.21—2024.10.06

 

跟八爺搭幫過日子的那個寡婦比八爺小十來歲,叫做小琴,人長得俊,又愛笑,笑起來聲音又甜又脆,算得是山裏頭的一朵花。原先她的丈夫是個放羊的,大家都叫他“羊倌兒”,體格挺棒,就是話兒少,像個悶葫蘆。因為村裏的老支書老愛找小琴的麻煩,羊倌兒和老支書幹了一仗,在村裏呆不住了,就到山下打工去了。丈夫走了,小琴少不了受老支書的欺負,一肚子羞憤委屈無處訴說。八爺跟小琴住鄰居,看在眼裏也是沒有辦法,隻是有什麽費力氣的重活兒,能幫忙的就幫一把,小琴也很感念八爺的心善。

羊倌兒下了山,先在建築工地上幹了一陣子。後來聽說有個機械廠要招人,就去應聘做了工人。工廠是私企,廠長是個老頭兒,歲數和鄰居八爺差不多。這個廠長的老婆,看樣子是外國人,個子挺高,胖得很,衣服裏好像揣著鴨梨、倭瓜鼓囊囊地。廠長的兒子、兒媳都在阿拉木圖經商,把他們的女兒留在國內上學。女孩兒十三四歲,個子高挑,皮膚白裏透紅,一頭亞麻色的長發。鼻子翹翹地,臉上還有幾點雀斑。羊倌兒又想起了自己的媳婦兒小琴,應該說,天下的女人沒有比她更俊俏的了。

廠子很小,廠長經常和工人們一起幹活吃飯。一天晚飯後,廠長問羊倌兒,說你家在山裏吧?羊倌兒說,是呀,軍都山,趙家墳的。廠長說他的孫女兒想要看星星,但是北京城附近霧霾汙染太重,晚上燈光又太亮,天上根本看不到星星,連月亮也是朦朦朧朧的。所以廠長說想帶孫女兒到山裏去,問羊倌兒家裏有沒有地方住?羊倌兒也想回家看看媳婦兒,就說行啊!家裏挺寬敞的,能住下。於是在廠裏周末例假的時候,廠長開著小車,載著他的老婆和孫女兒以及羊倌兒一起上山。

坐在車裏一路閑聊。廠長說他是北大曆史係的,剛上一年級沒有學到什麽東西就趕上了反右。“學校有七百多個右派,裏邊學生將近六百。有些右派熬不住了,數力係、西語係、物理係、圖書館係都有學生自殺。西語係、哲學係還有被槍斃的學生。還有幾個逃港的,抓回來判了刑。我在曆史係因為說‘江東六十四屯是中國領土’,被定為‘反蘇’,打成右派。可笑的是我這個‘反蘇’的右派,卻不得不逃跑到了蘇聯。蘇聯的克格勃要我當特務,我不幹,被關進監獄。好在這個監獄還算文明,沒有受到虐待,放出來後在一個機械廠當了工人,找了老婆成了家。”坐在車裏的廠長的老婆拍著胸脯說:“熱哪——老婆”,引發一陣笑聲。

車到趙家墳,羊倌兒進了家。小琴看見丈夫回來了,還帶來三個人,裏邊還有外國人,十分驚訝。羊倌兒說這位是廠裏的領導,這兩位是領導家屬,來山裏休閑。羊倌兒吩咐媳婦兒備飯,自己給廠長和他老婆、孫女倒茶水,然後安排住宿的地方。

吃罷晚飯,天色暗下來,廠長領著孫女和老婆到院壩裏看星星。羊倌兒跟著出來招呼,他女人還搬了條凳子放到院壩裏,再把茶水端出來放在凳子上。隻見群山環繞,星空深邃浩瀚,燦爛的群星閃耀著神秘的光芒。廠長的孫女雷娜高興得雙手捂著心口說:“太美了!太美了!多麽美妙的星空!”廠長指著天上的星星說:“你看!夏天看星星,先要找到最亮的三顆星,叫做‘夏季大三角’。”雷娜順著她爺爺的手指看去,廠長說:“銀河西邊這顆最亮的是天琴座的α星,銀河東邊這顆亮星是天鷹座的α星,銀河裏邊北頭的這顆亮星是天鵝座的α星,三顆亮星構成了‘夏季大三角’。”廠長老婆問道:“當年你就是憑著天上的星星辨認方向,在戈壁灘上逃跑的嗎?”廠長說:“是啊!有天上的星星指路,我才能活到今天。”廠長又對孫女兒和老婆說:“認識這三顆星,就找到了三個星座。天琴座在亮星旁邊有四顆小星星,那是豎琴的琴弦。天鵝座裏的天鵝,在銀河上張開翅膀,抻著脖子往東南飛。天鷹座裏的鷹是往北邊飛的,亮星旁邊兩顆小星星像是它的眼睛。”

小琴也跟著看星星。聽到這裏她插了句話:“聽老人說,天河兩邊是牛郎、織女,七月初七鵲橋會。”羊倌兒說:“女人就知道牛郎、織女,聽廠長說吧!”廠長說:“你愛人說得對。天琴座α星在中國叫做織女星,中國人把天琴座的豎琴看作織布機。天鷹座α星在中國叫做牛郎星,天鷹的兩隻眼睛被中國人看作牛郎擔子裏挑著的兩個孩子。”小琴說:“是吧!廠長也說是牛郎、織女。”廠長接著說:“天鵝座α星在中國叫做‘天津四’。不是‘天津衛’那個天津,是天上的大河的意思。屈原的《離騷》有一句‘朝發軔於天津兮,夕餘至乎西極。’就是說早晨駕車從銀河出發,傍晚到達西天的花園。”羊倌兒說:“廠長學問就是高!跟著您長知識了。”廠長說:“喜歡屈原辭賦的人,性格上都會受到影響。認死理、講真話的人多,不會拐彎抹角兒,運動一來往往倒黴。”羊倌兒說:“前麵那家的一個老頭,倔得很,就是當右派轟到俺們村來了,聽說也是北大的。”廠長驚奇地睜大了眼睛,問道:“是北大的同學?他叫什麽名字?”羊倌兒說:“剛來時二十來歲,大家叫他‘老八’。後來歲數大了,就叫‘八爺’了。不知道是什麽名字,好像姓王。”廠長說:“我明天得會會他。想不到這村裏還有我們的右派同學。”

雷娜不太聽得懂大人的談話,她想著自己生日的星座,問道:“爺爺!人馬座在哪裏呢?”廠長說:“你看!在天鷹座的南邊,銀河的最南端,就是人馬座。人馬座的星星都不太亮,其中有六顆星組成鬥狀,中國人叫做‘南鬥六星’。或者把鬥看作茶壺的柄,還可以看到八九顆星組成的茶壺。當然,延展開去,有更多的星星組成了希臘神話裏的英雄‘人頭馬’。人頭馬手持弓箭,‘人馬座’也叫‘射手座’。”雷娜問:“從‘夏季大三角’出發,是不是可以找到更多的星座?”廠長說:“是呀!天琴座的西邊是武仙座,武仙座比較暗,沒有亮星。武仙座的西邊是牧夫座,牧夫座的α星是非常亮的,中國人叫做‘大角星’。在春天南邊的天空,憑這一棵星就可以確定它是牧夫座。”雷娜對浩瀚的星空感到著迷,不住地讚歎“真美!真美!”

廠長的老婆說:“太浪漫了!仙女在銀河邊上彈琴,牧夫在草原上放羊。可是那個武仙在中間做什麽呢?”羊倌兒在一旁聽著,想起了老支書總在找小琴的麻煩,就順口說:“怕沒幹好事!” 廠長說:“武仙赫拉克勒斯是天神宙斯和阿爾克墨涅的私生子,他出生後,宙斯把他抱到天後赫拉身邊,想讓他吃一口奶以獲得神力。赫拉驚醒,奶汁噴湧而出,飄灑成為‘奶之路’(the Milky Way),也就是銀河。”

第二天吃完早飯,廠長的孫女和老婆跟著小琴到地裏去采摘。羊倌兒領著廠長來到了八爺的家。八爺正蹲在地上鼓秋他幹活的家什,見來了客,忙站起來。羊倌兒說:“八爺!這位是俺們廠的領導,你們北大的同學,來看看你!”八爺拉著廠長的手,端詳著廠長的臉盤眉目,說:“你是……雷?……”廠長說:“我是曆史係的,56級,雷大漢。”八爺說:“雷大漢?不是說你死了嗎?逃跑死在外麵了!”廠長說:“差一點兒就沒命了。我逃跑之後,在野地裏流浪了半個多月,才跨越國界,跑到蘇聯去了。”八爺說:“你不是反蘇的右派嗎?怎麽跑到蘇聯去了呢?”廠長說:“命運捉弄人,一言難盡呀!”又問:“你也是曆史係的吧?”八爺說:“我也是曆史係56級的,咱們倆不一個班。我是‘王老八’呀!”轉而一想,自己的大名不叫“王老八”,笑道:“多少年了沒人叫過我的大名,差點兒自己也忘記了。我是王小鷹啊!”廠長抱著八爺的肩膀說:“小鷹!你是‘未名詩社’的,詩人呀!”八爺說:“別提了!哲學係的郭世英,很有才,搞了個《X》詩刊,倒了大黴。我那幾首歪詩,上不了台麵,也闖了禍,害得我倒黴一輩子。”廠長說:“中文係有個姓劉的女生,拒不交出你寫的詩,也給打成了右派?”八爺說:“是啊!挺好的一個同學,我把人家連累了。她們係總支書記要她交出我的詩稿,她咬著牙說:‘我從小養成的習慣,不會落井下石。’就這樣把她也打成了右派。”

兩個老同學,老淚縱橫憶當年,又各自訴說自己幾十年的磨難,有說不完的話。直到小琴過來叫他們一起到家裏去吃午飯。雷娜和她奶奶從菜地裏采摘來了豆角和茄子。小琴主廚做了個紅燒茄盒和一個排骨燉豆角,另外還有一個麻辣汁白斬雞和一個鯽魚豆腐湯。賓主入座,雖說是山村農家飯菜,卻也是天南海北生死沉浮熱熱鬧鬧。羊倌兒開了瓶二鍋頭,給八爺和廠長滿上,自己陪客也滿上一杯。廠長的老婆是俄國人,能喝伏特加的,二鍋頭沒問題,滿上。雷娜也倒了小半杯嚐嚐。小琴給大家端來了一盤花生米,喝酒就花生米是北方農民的一種習慣,城裏人多半要有下酒菜。小琴做的紅燒茄盒金燦燦的,湯汁飽滿,香氣四溢。這種茄盒是先把肉餡擱蔥薑末調料醃好,塞入劃開了口子的茄子片之中,裹上雞蛋麵糊,炸得金黃,再大火複炸一遍,然後加蔥薑蒜紅燒收汁出鍋。麻辣汁白斬雞和南方人做的白斬雞有一點不一樣,不是蘸料汁吃的,而是用洋蔥絲兒墊底,放上雞塊兒後,把麻辣料汁兒澆在雞塊兒上,再放香菜潑上辣椒紅油。因此麻辣汁白斬雞的口味更重,適合北方人的性格。排骨燉豆角營養比較平衡,鯽魚豆腐湯味道相當鮮美。八爺幾十年一直打光棍兒,吃食比較簡單。今天能吃到如此豐盛的飯菜,堪稱口福。羊倌兒給廠長讓菜,廠長說:“你們這個村風景好,物產豐富,居住條件也比較寬敞。要是辦一個‘農家樂’,吸引城裏人到村裏來休閑消費,也許有點兒搞頭。”羊倌兒聽了,愣愣地想了一會兒,說:“農家樂?叫城裏人上山裏來玩兒?”廠長說:“是呀!改革開放以來,城裏人有錢了,但是工作和生活壓力挺大。能到山清水秀的地方走走,放鬆放鬆,吃到原汁原味的鄉土飯菜,還是挺好的。”廠長老婆說:“二鍋頭哈拉叟!伏特加就像一團火燒嗓子。”羊倌兒說:“那怎麽來呢?俺們這兒沒公共汽車。”廠長說:“隻要有路就行。城裏人有能力消費的都有車,開車想上哪兒就上哪兒。”羊倌兒說:“俺們這兒就備下飯菜,安排住宿。是吧?”廠長說:“當然,要能吸引人,最好還要有一些當地特色的旅遊休閑項目。”一邊吃一邊聊,吃完飯收拾碗筷,坐下吃水果喝茶,還繼續聊了半天。看看天色不早了,廠長要開車回城。羊倌兒要留下來住幾天,小琴抿著嘴沒說話。廠長和老同學八爺告別,緊緊握著手抖了又抖,又抱著拍了拍肩膀。廠長老婆和孫女也和小琴告別,說下次要請小琴教他們做菜。大家依依不舍,廠長開著小車下山了,消失在雲樹之中。

廠長走後,羊倌兒和小琴找八爺一起商量農家樂的事兒。看來廠長說的還真有門兒。做飯燒菜都不是問題,住宿也有地方,就是要收拾一下,準備下幹淨的被褥枕頭。城裏人怎麽知道有個趙家墳呢?還得找廠長商量商量,廠長見多識廣,辦法比較稠。在家裏住了幾天,羊倌兒要下山回廠裏去了,當然要討廠長的主意。小琴見著八爺也叨咕農家樂的事兒。小琴還說,八爺你家亂得像狗窩。八爺搖搖頭苦笑著無可奈何。

廠長投了些錢置辦農家樂的家具、炊具、碗筷,以及拾掇房屋,買些茶具、鋪蓋之類的。羊倌兒買了輛摩托車,以便山上、山下跑路買魚買肉和油鹽醬醋以及各種佐料。蔬菜瓜果地裏就長著的,要是不夠了,小琴也會找鄰居籌措。八爺琢磨著能給農家樂增添點兒什麽特色,能夠吸引人的。就這樣,經過廠長介紹聯絡,來了幾撥客人,農家樂算是辦起來了。就是城裏人要上廁所不太習慣。山上是可以鋪設管道把泉水引到家裏,但是做下水就沒有辦法了,因此沒法兒用坐式馬桶,隻能蹲坑。剛改革開放那陣子,城裏也是隻有涉外賓館才有坐式馬桶,外國人來到中國蹲不下去,如廁成了一個大問題。現在城裏普及了坐式馬桶,城裏人坐慣了,到山裏來就蹲不下去了。好在來農家樂休閑的以中年人和年輕人居多,所以克服克服還是可以的。

八爺開始也是領著農家樂的客人看星星,這也算一個特色項目。來的客人裏有一位是北大天文學係的薑老師,是個行家,跟八爺提議說可以買一個天文望遠鏡,連休閑帶科普就更吸引人了。他介紹了一款天文愛好者們最喜歡的望遠鏡,口徑150mm, 焦距 750mm, 牛頓反射式,拋物麵主鏡,EQ3 赤道儀,對於深空攝影和天體觀測、拍攝都適用,才2000元左右。八爺和廠長、羊倌兒、小琴商量,都覺得是個好主意,於是就托薑老師買來這個天文望遠鏡。薑老師買來後幫助安裝,並教會了大家使用。

天文望遠鏡的口徑越大,就越能發現更多較暗的星星。焦距越長,看到的星星就越大。這個望遠鏡的口徑和焦距,在非專業的應用中,算是很拔尖兒的了。牛頓反射式的望遠鏡沒有“色差”,不會出現紅藍分離的現象。反射式的望遠鏡有兩種:球麵主鏡的容易產生“球差”,就是看到的星星周圍還有幾個同心的圈圈;而拋物麵主鏡會產生“慧差”,就是星星拖著一條尾巴。但是慧差一般並不嚴重,所以選拋物麵主鏡較好。赤道儀是為了抵消地球的自轉對觀看星星的影響,能夠避免使用經緯儀所產生的天體的“場旋”,而且能自動跟蹤星星。EQ3是德國產品,質量非常好。有了天文望遠鏡,農家樂看星星的項目就更豐富了。不但可以看清月亮上的環形山,而且可以看到土星的環,北冕座的超新星爆發,金牛座的蟹狀星雲,等等各種天文現象。

來看星星的大人小孩興致都很高,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孩子們最愛問的是生日星座的問題,有些孩子在自己生日的那個月份來到趙家墳,希望能看到這個月份對應的星座。八爺說,很遺憾,在你生日的那個月份,是看不見你生日的星座的。這是因為,太陽在黃道上運行,依次經過黃道十二宮:白羊宮、金牛宮、雙子宮、巨蟹宮、獅子宮、室女宮、天秤宮、天蠍宮、人馬宮、摩羯宮、寶瓶宮、雙魚宮。太陽到達你生日的那個星宮,星星和太陽在同一個方向,太陽很亮,當然看不見星星了。有的大人提出的問題比較專業。比如有人問到南仁東的中國天眼發現了新的脈衝星,問這裏能不能看到?八爺隻好說,很遺憾,看不到。脈衝星發出的是電磁脈衝,用光學望遠鏡是看不到的。還有問外星人的,問星際移民的,八爺就回答不上來了。畢竟小兒辯日,也有難倒孔夫子的時候。

軍都山趙家墳的農家樂名聲傳得很遠,紅紅火火的,八爺和羊倌兒夫婦跟著廠長賺了不少錢。其間,北大同學帶著孩子也來了好幾撥兒,有知道中文係姓劉的右派女生下落的,說她被打右派後到黑龍江的一個農場勞動,直到胡耀邦給右派平反摘帽,才到黑龍江大學當了教師,結婚生子,現在過得不錯。八爺聞之釋然。

趙家墳的村民一看八爺他們的農家樂有賺頭,一窩蜂地辦起了七八家農家樂。良性的競爭在於提高自己的產品和服務的質量,爭取消費者;惡性的競爭常常壓價搶奪客戶,同時以假冒偽劣的產品和服務來壓縮成本,有的還伴隨著權力和暴力的非經濟手段。有些農家樂聲稱是天然生態食品,實際上是到山下批發的。所謂農家菜,質差、量少、價貴,顧客的感受不佳。有的農家樂到村外路口欺騙和強拉顧客,大家上當之後就不再來了。在特色服務方麵,有搞賭博殺豬盤的,有搞民俗婚禮體驗的,也有跳大神的,什麽烏七八糟都有。有一家農家樂辦婚禮,顧客戴上禮帽插上翎子體驗新郎官,村裏找個人披上紅蓋頭坐花轎扮作新娘,實際上頭臉都蓋住了,是俊是醜是男是女都知不道。婚禮的每個環節都是收費的,拜完天地入洞房挑蓋頭時,發現新娘早從後門跑了。新郎官要退錢不給退,鬧得一塌糊塗。還有一家在灶坑裏刨了刨,碰到石頭刨不下去了,弄了個淺淺的窩窩子,就插上牌子說是地道戰遺址,還在院子裏的石碾子台底下戳幾個眼兒,說是當年八路軍打槍的地方。更離譜的一家推出所謂“原生態民俗表演”,用一種鍍膜單麵鏡安裝在兩個房間之間的隔牆上。從表演者的房間裏看,這方玻璃就是一個普通的鏡子。而從觀眾的房間裏看,玻璃是透明的,赤裸裸一覽無餘。有個小夥子先是花200元體驗了一把“原生態民俗”,後來又買票當觀眾去看戲,才明白自己出錢當了演員。靠坑蒙拐騙是走不遠的,所以熱鬧一陣子之後,農家樂就漸漸門前冷落車馬稀了。

趙家墳的農家樂稀裏嘩啦都倒灶關門了,賺了錢的貓在村裏賭錢,沒賺到錢的都下山打工去了。八爺他們的農家樂還撐著,但是受到商業信譽崩塌的連累,基本上沒有什麽客人了。農家樂興起的時候,老支書輪流到各家吃飯。現在僅剩下這一家了,老支書死盯著三天兩頭地來親自指導工作,品嚐飯菜質量。老支書從來吃飯是不給錢的,吃完了一抹嘴,還得捎上一瓶酒或者一條煙。就像一隻牛虻叮著吸人血,嗡嗡叫,轟也轟不走。羊倌兒氣的兩眼通紅,也是沒辦法。

這一天老支書又來吃飯了,還帶著一個穿警服的,是山下派出所的所長。這個所長上山來找老支書,是因為老支書的侄子從外地買來一個媳婦,派出所給上了戶口,錢還沒有交齊。媳婦生了孩子,就跟著侄子下山打工了,家裏沒人。老支書說,走!有個農家樂飯菜不錯,您去嚐嚐?老支書和所長進來大模大樣坐定,叫小琴酒肉伺候。羊倌兒看見老支書又來了,沒生好氣,不過看還帶了個警察,有些發怵。老支書和所長飯飽酒足,腆著大肚子喝茶。老支書醉醺醺地指點著小琴對所長說:“這娘兒們不賴吧!誰不知道趙家墳一朵花?可惜插到牛糞裏去了。”羊倌兒在一旁聽了,火往腦門兒上拱。所長色迷迷地拿眼瞟著小琴,比所裏的警花漂亮多了。老支書對小琴說:“過來過來!給所長捏捏肩膀放鬆放鬆!”小琴很害怕,小聲說:“我兩手油……”一邊說一邊往廚房裏躲。老支書追進廚房,掐著小琴的胳臂把她拖了出來。小琴扭著腰掙不脫,被拖到所長跟前。所長盯著小琴說:“不顫乎人民警察是不是?”小琴垂手低頭說:“我不……”老支書把小琴推到所長身後,命令道:“捏!”小琴還是垂著手一動不動。羊倌兒咬著牙一字一板地說:“欺負人哪!頭上拉屎!”老支書回過頭來,對著羊倌兒說:“反了你了!叫警察把你銬上!”羊倌兒說:“官逼民反!誰怕誰呀!”老支書掄起胳臂,一巴掌朝羊倌兒臉上打來。羊倌兒後仰躲過老支書的巴掌,飛起一腳,踹在老支書的心窩上。所長向羊倌兒撲來,把羊倌兒壓倒在飯桌邊沿。小琴在所長後麵使勁兒扽所長的衣服,但是所長肥得像一頭熊,扽不動。所長雙手掐著羊倌兒的脖子,死死地摁在桌子上。羊倌兒被掐得透不過氣來,眼冒金星,兩隻手亂抓。突然羊倌兒感覺手裏抓到了一個冰涼的酒瓶兒,就猛地朝所長掄去,一下子砸在所長的腦袋上。所長立馬癱坐在地上,老支書一臉驚愕,羊倌兒拉著小琴就往外跑。跑出了門,羊倌兒說:“你去找八爺!”小琴往八爺家跑,羊倌兒往山上跑。老支書和所長追了出來,一邊追一邊喊:“站住!開槍了!”實際上所長來找老支書,就是要錢,並不辦案,沒有帶器械。他如果帶了槍來,羊倌兒恐怕就沒地兒跑了。

羊倌兒在前麵跑,老支書和所長在後麵追。追進了一條山溝,羊倌兒又朝山崖上爬去。小琴跑到八爺家,一說情況,八爺抄起一把鐵鍁,和小琴一起追進了山溝,看到了羊倌兒在攀岩。羊倌兒在前麵攀爬,老支書和所長在後麵窮追不舍。山崖很陡峭,怪石林立,羊倌兒喘著大氣,奮力攀登。所長和老支書一前一後,漸漸向羊倌兒逼近。羊倌兒猛蹬一塊石頭,想要翻身上崖,不料石頭鬆動,滾了下去,羊倌兒也從山崖上摔了下來。小琴看見羊倌兒摔下來,“啊!”地大叫了一聲,八爺趕快把小琴扶住。石頭滾落下來,正砸在後麵緊跟的所長腦袋上,天靈蓋砸碎了,所長一命嗚呼。接著又崩下來幾塊石頭,老支書一看石頭滾落,仰八叉癱在地上。一塊石頭不偏不倚,正砸在老支書的小肚子下麵,把骨盆都砸散架了,老支書疼得斷了氣兒。老支書那玩意兒禍害不少人家,也算是得了報應。八爺和小琴急忙攀爬到羊倌兒跟前,羊倌兒知道自己不行了,對小琴說:“我沒能耐兒,叫你跟我受苦了!”小琴說:“我背你回家,能治好的。”八爺把羊倌兒背起來,鮮血濕了他的後背。小琴在後麵扶著往家走。羊倌兒說:“八爺!我不行了。我放心不下小琴,你多照應她吧!”還沒背到家,羊倌兒半道兒上就咽了氣兒。

八爺幫著小琴把羊倌兒收斂之後,農家樂也關了門。八爺找村裏的住戶,想幫著去把老支書和所長的屍首抬回來。村民們有的說:“沒那工夫!”有的說:“又不是俺家的狗。”竟沒有一個肯幫忙的。八爺對小琴說:“不管好人壞人,有天大的仇,人死了總不能不收屍吧!”八爺和小琴在半山腰上找了塊石頭少點兒的地兒,刨了個坑,把所長和老支書埋到一個坑裏。八爺一邊填土一邊說:“你們哥兒倆走好!來世不要再禍害人了!”小琴在墳堆兒上啐了口吐沫,跟著八爺回家。

老支書死了,小琴鬆了口氣,想起哪些受欺負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不過現在好了,他終於死了。村裏的二流子們也沒有一個敢來招惹小琴的,因為傳說的因果報應,真事兒就擺在眼前,他們不由得不怕。羊倌兒死了,小琴念叨著羊倌兒的種種好處。但是人死不能複生,心中悲傷不已。日子總是要過的,小琴收拾著屋子,堅強地打理自己的生活。羊倌兒臨死有言,托付八爺多照顧小琴。八爺也是想著小琴命苦,時不時過來看看她。

村裏的人家越來越稀少了。村裏的姑娘們長大了都嫁到山下去了,山下的姑娘絕沒有嫁上山來的。有幾個買來的媳婦,有的跑了,有的生了孩子,也沒有留在山上的,非要男人下山去不可。小夥子們下山打工,娶了媳婦生了孩子,也沒有回來的。有的把孩子送回山上叫父母看著,可是到小孩上學的時候,山上沒有學校,也隻好下山去。父母老了,有下山跟著兒女生活的,也有喝了農藥的。就這樣,山上的田園漸漸荒蕪,莊稼和野草互相雜生,房舍沒人居住打理,也漸漸地頹敗倒塌,野兔和狐狸日夜出沒,道路和台階長滿青苔。過了兩三年,附近已經沒有其他人家了,隻剩下八爺和小琴。八爺在小琴家吃飯,也和小琴一起幹活。冬天到了,野狼經常在村子周圍嚎叫,小琴一人住著害怕,想搬到八爺家來。八爺答應了,讓小琴住在裏屋,自己住在外屋,中間掛了一領簾子。過了幾天,小琴把簾子摘了,睡到半夜,小琴喊冷,非要鑽到八爺的被窩裏來。八爺看見小琴光溜溜站在地上,說:“小姑奶奶!不怕凍著?”小琴哧溜一下子就鑽到八爺被窩裏。八爺說:“這哪行啊?女人怎能和男人睡一個被窩啊?”小琴嗤嗤地笑著,說:“八爺你沒有和女人睡過?”八爺說:“我二十歲出頭打成右派,一輩子遭人白眼,哪兒有人到我跟前哪!”小琴說:“八爺你命苦,也該有個女人來疼疼你。”八爺歎了一口氣。小琴說:“你沒結過婚。我結過婚,又受過別人的欺負,男人死了,你嫌棄我嗎?”八爺說:“我怎能嫌棄你呢?羊倌兒臨終托付我要照顧你,隻是沒有想到今天這一茬兒。”小琴喜極,把眼淚滴在八爺的胸前。自此,八爺和小琴一起搭幫過上了夫妻生活,兩個人都好像年輕了一輪,生龍活虎,甜甜蜜蜜,直到有一天小琴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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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做,天在看。 -廢話多多- 給 廢話多多 發送悄悄話 廢話多多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2/26/2024 postreply 03:4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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