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曾經幻想過她和陳子祁的這一幕。兩人在燈光昏黃的巷子,情到深處,相擁而吻。
然而當她幻想過的男人真真正正的在她麵前,距離不超過十公分,可以觸摸到他溫熱的鼻息,呼吸到他身上淡淡的柑橘味,聽到他清晰有力的心跳,江城卻突然間不那麽想了。
就像甜點店櫥窗裏一塊眼饞了很久的蛋糕,被人放在碟子裏端到麵前,驀地發現,蛋糕依舊誘人,而自己,卻沒有那麽想吃它了。
她微微側過臉去,垂下眼眸,避過了陳子祁咄咄的目光。
兩人僵持了片刻,陳子祁往後退卻了幾步。兩人之間的空間一下子開闊了,江城鼓起勇氣抬頭向他望去,隻見夜幕裏麵目有些模糊的年輕男人,有如深藍色天幕裏一個讓人心動的剪影。
第二天早上,江城毫無懸念地起晚了。
以至於電話響起的時候,她因為宿醉還有點頭疼。電話那頭的女人沒頭沒腦的說了一通,她說的太急了,江城懵圈地衝著電話,“小舅媽,是你嗎?你怎麽打給我了?”
那頭的中年女人突然轉到了方言,心急火燎的,“城城,你快點訂飛機票吧。爸爸病危了。”
這會兒江城徹底醒了,轉用方言,一字一頓地和電話那頭交涉。
原來江城的父親江路遙,在晨練時不注意摔了一跤,起初並不在意,結果很突然的,一條胳膊抬不起來了。母親汪嘉竹勸他去就醫,年富力強的江路遙說汪嘉竹大驚小怪,自己隻不過是受了涼休息一下就沒事了。就這樣錯過了就醫的最佳時機。幾天後江路遙半身不遂,大小便失禁,被送進醫院的時候直接進了神經內科重症監護病房。診斷是重度腦梗。
室友西米粒見江城臉色不對,連忙給她送來一杯水。江城青著臉擺擺手,“米粒,你幫我訂張上海浦東機場的機票,越快越好,不要管價格。”
江城回國回的匆忙,除了部門老板和西米粒,隻告訴了好友馬慈。
啟程的那天,天上下著大霧。馬慈把江城一直送到了機場裏麵,陪她檢票托運完了行李,馬慈藍灰的眸子裏也起了一片薄霧:“城,我以後還會再見到你嗎?”
江城有些愕然:“為什麽不會?”頓了頓又道,“馬慈,你不會真的聽你爸的話要會瑞典了吧?那你這些年的學業、你的模型,你的理想,這些又算是什麽呢?錢真的那麽重要嗎?”
出其不意的,馬慈一把熊抱住了她,他的擁抱堅定有力,不容一絲質疑和抗拒。
過了數秒,馬慈放開她,給她理了理頭發,眼裏的薄霧散去,“城,我今年二十七歲了,我的人生總是在探險,在尋找。也許,是時候要開始一種新的人生了。”
他的眼神清澈而溫柔,讓江城不忍反駁。她其實很想說,那是你自己的人生啊,就算闖蕩得遍體鱗傷,那也是你自己獨一無二的軌道。
馬慈似乎聽到了她無言的心聲,柔聲道,“城,接下來的路也是我自己撿的。我會對自己負責,”頓了頓又道,“無論我在哪裏,我永遠都會記得你,一個黑頭發倔脾氣的女孩。就算有一天你已經忘了我,我也依然會記得你。”
江城的鼻子微微一酸,抬眼望向對麵擁有一頭碎金子般短發的大男孩。
靜默了片刻,馬慈遞給江城一個深藍色的天鵝絨小盒子。
江城疑惑地接過來,盒子上一個鈍角六邊形MONT BLANC的logo。打開來,裏麵安靜地躺著一枚閃著金屬光澤的寬邊戒指,界麵上鏤空雕出來一顆六角形的星星,星星的一角連接著月亮般璀璨的墜飾。
江城不解:“這?……”
馬慈幽幽地道:“這是陳子祁讓我帶給你的。”
江城凝視著星月戒指,心,突然狂跳了起來。陳子祁曾經調侃過,說她捉摸不定好像星星一樣不知道哪天就翻臉找不到了。而江城則反擊他,說他是一顆愛獻媚的月亮,每晚雷打不動的出來站崗。
“難道,這就是我們的話別?”
當江城落腳在通城醫學院附屬醫院六樓神經科的時候,年過五十的汪嘉竹一頭紮進女兒的懷裏,無聲的哭了。汪嘉竹眼窩深陷,一頭原本濃密烏黑的短發白雪皚皚,身上散發著醫院裏特有的消毒水和藥物的清苦味道。
江城輕撫著懷裏婦人的後背,能夠感受到她的疲憊和無助。
還在抽搐的汪嘉竹領著江城走向住院區靠裏麵的單人病房,“城城,爸爸已經從重症監護出來了,現在在保守治療,等上海的專家來做接橋手術。”
病床上的江路遙睡著了,身體的一邊依舊紅潤,而另一邊仿佛多日沒有灌溉的樹幹,枯萎幹瘦。江城心裏一動,做到他床邊,小心翼翼的捧起枯瘦的手臂,輕聲說,“爸爸,我是城城啊。我回來看你了。你快點好起來啊,我們說好了過年一起去爬山的。”
江城守著枯萎的江路遙,突然有一種錯覺,仿佛自己捧著的不是自己強壯博學的父親,而是一個易碎的嬰兒,正在被她嗬護著,走向自己生命一個新的起點。
不知過了多久,病房門開了,一個人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開始嫻熟地往小冰箱裏放東西。江城回過頭去,一個熟悉的身影躍入眼底。
“劉宜春!”她驚呼道。
戴眼鏡的年輕男人做了一個手勢,讓她不要驚動病人。
汪嘉竹拍拍女兒的手臂,輕歎一聲道,“城城,你爸爸能夠住到條件這麽好的單人病房,多虧了宜春了。我身體不好,這幾天也是宜春和你表輪流送飯、值夜班,”說著憐愛地望向男孩,“我在這裏陪爸爸,你和宜春出去說說話吧。”
江城不確定母親是不是在敦促自己和男友複合,然而病榻之前顯然不是探討男歡女愛的場合。
她順從母親,和劉宜春一起去了醫院的假山花園。
兩人在小橋上站住。江城抬眼望向身邊的故人,一切那麽的熟悉卻又那麽的陌生。短短兩年時間,讓曾經水乳交融的兩人恍若身處兩個世界。“所謂最近卻最遙遠的距離,不過如此了吧,”江城深吸了一口氣。
“你怎麽從新加坡回來了?”
劉宜春和江城四目相交,臉上一絲無奈。江城馬上明白了自己這個問題的多餘:是啊,他這是和馬慈一樣,回家來做繼承人來了。假如當初答應劉家的提親,那麽自己現在就是吃香喝辣的少奶奶了。
劉宜春仿佛看穿了江城的心思,扶了一下眼鏡道,“江城你別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你爸出事了,你又在國外,我幫著照顧一下也是應該的。”
原來劉宜春回國已經有一陣子了,分手以後也已經按照父母的意思在和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孩交往。
原來時光從來匆匆。多年的愛意,早已被各自放下,收藏在心裏。而昔日曾經愛過的人,歸來依舊美好,依舊值得。
江城扶著仿漢白玉的小橋護欄,手上的星月戒指映著碧綠的河水閃著翡翠般的靈光。
(全文終)
江城在中國兩年,陪伴父親走過了最後的一段歲月。她至今獨身,現居美國,任職一家財富百強公司的財務VP。
劉宜春的家族被牽連進政府的反貪案件,劉父入獄,劉宜春攜妻母移居加拿大。
陳子祁和顧藍心談了一場短暫的戀愛,後結婚又離婚。現居香港,供職知名大學的終身教授。
馬慈定居瑞典,家庭和美,生意穩定。
僅以此文紀念青春,和那些陪伴過,一起哭過,笑過,唱過情歌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