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C女士在聖地亞哥高級餐廳大吃一頓,還一個人喝掉了一瓶葡萄酒,卡著點在開船前半個小時,才一腳深一腳淺地回到了郵輪。等電梯的人很多,C女士迷迷糊糊,覺得有人在看她,還指指點點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難道臉上有髒東西?要不......就是因為自己太......漂亮了?哈哈,萬人矚目啊,哈哈哈......
不對,C女士定睛一看,指點她的多是亞裔,看起來是華人,而且帶著鄙夷、嘲諷和.....同情?
出了什麽事?這麽一想,C女士就清醒了幾分。她低下頭,不打算等電梯了,而是從樓梯走。
一邊走,她一邊掏出來手機。早上一生氣,關機了。打開一看,屏幕上全是未接電話和短信。觸目驚心的是一條條來自老公的謾罵。最後一條:滾回來,離婚!
C女士靠在樓梯轉彎處,趕緊上網,發現自己常去的文學城和華人網都炸鍋了,說是某大學的著名華人教授B,稀裏糊塗把油管私藏的錄像開放為公開,而女主角也被人肉出來了......
一陣頭暈目眩,C女士捂住了臉。
郵輪內部網絡一直風平浪靜,泰戈爾和工程師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腦子卻在飛速運轉------如果自己是Li Li,最佳方案是什麽?
錄像設備一定是在C女士房間的。但是C女士一定認為是B教授幹的好事。那麽,如果她報警,會不會搜查B教授的房間呢?這樣的話,當初隻要把另一個攝像頭放到B教授房間就可以了。就算是C女士房間再找到攝像頭,也可以被認為就是B教授幹的。而且,這也是雙保險-----她當時並不能確定他們會在哪一個人的房間過夜。而且,C女士未必會報警。
無論如何,他現在也沒什麽能做的。
想通了這一點,泰戈爾告別IT工程師,打算回房間休息,喝瓶啤酒,早點睡覺。這兩天下來,他感到說不出的疲憊。想到Li Li,背負仇恨的負擔,這麽多年,是怎麽過的?
她今晚會不會去船尾?會不會一個人發呆?
泰戈爾在房間喝了兩瓶啤酒,來回踱步子,越來越沒了睡意。
“嗚~”汽笛響了,開船了。
出港以後風浪不小,飄起來毛毛雨,船的晃動也加大了。泰戈爾心裏不安,匆匆套上一件夾克衫,就出了門。
栗麗今天上岸,前往一個咖啡店,掏出電腦,利用店裏的Wi-Fi上網,把那段不堪入目的錄像直接通過B教授的油管網站對全世界直播。看到網絡漸漸因此而沸騰,她笑了。當年的屈辱仿佛在一瞬間被洗淨。她隨後去了聖地亞哥動物園,放空大腦,好好休息了一陣子,然後返回郵輪。在上船前遠遠地看到了泰戈爾和他的爺爺。他的眼神在大聲地打招呼,也好像在大聲喊叫:“夠了,收手吧。”
回到船艙,栗麗打開電腦,進入“狩獵”文件,把B先生的資料“焚燒殆盡”。
九點多鍾,她餓了,於是換上了金發裝扮,出門去十五樓自助餐廳吃飯。在十五層樓梯口,看見失魂落魄的C女士正拚命爬樓梯,她妝容淩亂,眼睛下流淌著兩條黑色的淚,一隻鞋子跑丟了,踉踉蹌蹌地往上跑。
她才知道出事了?反射弧夠長的啊。栗麗在心裏嗤笑。當年,她和Bill背著她勾勾搭搭,自己也是反射弧好長,幾乎是所有人裏最後知道的那一個。她全心全意信任的愛人和朋友,那麽輕鬆寫意地背叛了她。
C在轉彎時扭頭看了栗麗一眼,栗麗嚇了一跳。不過她安慰自己,她不會看出來的。但是C眼裏的無助和絕望,讓栗麗心裏發抖。
“可是有人死了”、“這不是遊戲”、“不值得”、“收手吧”......
泰戈爾的聲音無預警穿透了栗麗的防禦線。天,C不是要自殺吧?
栗麗僵住了。
“但是罪不至死”,泰戈爾的眼睛在栗麗眼前晃動。
栗麗追了上去。
C女士一路狂奔,仿佛想把這輩子所有的不堪和悔恨,還有如浪潮般的冷嘲熱諷都拋在身後。她一路衝到了十六樓的運動跑道,然後拚命往船尾跑。
開始下雨了,浪大船搖,C女士跌了幾跤,但是她爬起來接著跑。在轉彎前,她攀上了船弦欄杆,下麵的白浪翻滾著怒吼,也好像在呐喊著邀請:來吧,瞬間就可以解脫......
(二十五)
栗麗在最後一刹那抓住了C的一條腿,死命抱住,往下墜。可是C的身型豐滿,比清瘦的栗麗重很多,她有點堅持不住了。船在上下起伏,雨越來越大。千鈞一發之際,一個人撲過來,從船舷探出身,一把抓住了C女士牛仔套裙的前襟,把她給拎了回來。
驚恐萬狀中,栗麗看見泰戈爾迅速扭頭看向自己,目光裏燃起來焦急,吐出一個字:“Go!”。
栗麗翻身跑開,最後扭頭,看見泰戈爾抱起來C女士,往室內走去......
泰戈爾在電梯間放下C女士,扶著她靠牆站穩。C女士緩了過來,發現渾身透濕的泰戈爾站在身邊,眼睛一亮:“是你啊!你救了我!嗚~~我不想活了。”
C女士說著就往泰戈爾懷裏撲,嚇得他一驚,跳開來,於是C女士就撲在了他的腳下,順勢抱住了他的一條腿。
“你冷靜一點。”泰戈爾抽出腿,琢磨了半秒鍾,問:“哪間房?我送你回去。”
C女士仿佛被注射了強心針,一躍而起,抓住泰戈爾的胳膊,說:“D664.”
扶著C女士坐電梯下樓,進入房間,泰戈爾拿小行李箱擋在門口,敞開大門,然後探身對圍觀的人低聲說:“請打電話叫醫生過來。”
栗麗跑回船艙,想著剛才看到的最後一幕,與當年Bill抱起腳踝受傷的C如出一轍。老天爺這是要開多大的玩笑?電子遊戲一樣,一關又一關,關關不同,又似曾相識?問這世間,有誰能玩得過他老人家?
她撲倒在床上,嗚嗚大哭起來。
哭了一場,栗麗打開電腦,把C的資料夾一鍵清除。還有E,那個暴虐的E!
“想想你可能傷及的無辜。”泰戈爾的聲音在栗麗耳旁響起。
她深吸了一口氣,進入E太太的電郵後台,決定警告她一下。然而,她赫然看到了D先生“申請撤回,作廢”的通知。怎麽回事?
進入D先生的電郵,栗麗發現自己阻截的撤回申請被人動手腳又發了出去。是誰?另一個駭客高手在暗中與自己較勁?
再仔細分析,冒充D先生發給E太太的電郵來自同一個人。
隻能是他!栗麗捂住自己的臉,熱淚滂沱。
呆坐良久,她給E太太發了一份廣告:家暴受害者救助中心。
她再次回到自己的機密檔案,盯著孤零零的“E”文件夾,最終手指顫抖著,把它丟進垃圾箱。
然後,她盯著內存量為“0”的“狩獵者”文件夾,一動不動。半晌之後,嘴唇蠕動,說:“爸爸媽媽哥哥,我盡力了。”
點擊,選擇,刪除......
她從網絡中退了出來,感到身後一雙帶著關切的監視的目光,終於鬆開了自己。
這麽多年以來,複仇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她沒有其他愛好,沒有其他心情,沒有朋友,沒有愛人......
這一刻,栗麗的世界仿佛一下子空了,她頭暈目眩,一陣失重感襲來,撲倒在桌子上。
“謝謝你啊!我去換件衣服。你......你等我,千萬別走。”C嗲聲懇求道。
泰戈爾點點頭。眼見C女士進入衛生間,他馬上掃視床正對的那麵牆,伸手在一盆假綠植的花葉中翻找,很快摘掉了那個微小的錄影鏡頭。
等C女士裹著絲綢睡袍出來的時候,泰戈爾已經走了,醫生來了。
泰戈爾回到房間,看著手裏的紐扣大小的無線鏡頭,想到C的房間號,忽然明白了:Li Li的房間就在不遠處。
A、B、C、D,還有E。他閉上了眼睛,祈禱:上帝啊,解救這個可憐又倔強的女孩吧,讓她收手吧......
回到爺爺的房間,泰戈爾一時說不出話來。爺爺拿毛巾給他擦滿臉滿身的雨水,遞給他一杯威士忌,仰望蒼天說:“上帝啊,解救這個可憐的孩子吧......”
然後爺爺拍拍孫子的臉頰,低聲道:“上帝說他盡力了。”
郵輪駛入深海,把風浪甩在了身後,一路往北,向舊金山進發。乘客們昨夜抓緊最後的機會狂歡,豪飲暴食,歌舞升平,今早都起得很晚。天亮時分,整條船仿佛還在溫柔的波濤中安眠。
泰戈爾一早就爬起來,匆匆洗漱,拔腿出門,一路跑到了栗麗的艙門口。他抬起手想按門鈴,卻在最後一刻猶豫了。
走廊空蕩蕩的,C女士的房門緊閉,泰戈爾知道,她昨夜又哭又鬧,被送往醫務室,打了鎮定劑,估計到了舊金山會直接送上救護車的。
還有E。
泰戈爾必須和栗麗談談。
他再次抬起手,門卻開了。栗麗也是一身運動服,沒有化妝,神清氣爽,站在門口,明亮的眼睛充滿了驚訝。
“早、早上好!”泰戈爾說。“嗯......十五樓的咖啡比五樓好。”
栗麗眨眨眼,說:“走吧。”
兩人一路沉默,直到咖啡吧台前才出聲。
“卡布奇諾。”栗麗說。
“卡布奇諾。”泰戈爾說。
十五樓泳池周圍空無一人,他們倆找了靠窗的桌子,坐下來。
“最後一天的航行,船上很多節目,據說藝術品拍賣有打折,還有兩個脫口秀,對了,還有總廚烹飪秀,參觀廚房......”泰戈爾清了清喉嚨,問:“有興趣一起去嗎?”
“你不用看守我。”栗麗平靜地說。“我打算運動過後,一天都窩在船艙,很......安全。”
泰戈爾笑了,心想:老虎回山洞,說自己安全?也是夠幽默。
“我昨晚.......送C女士回房間,撿到了個東西。”泰戈爾說著,喝了口咖啡,微微挑起目光,從睫毛縫裏偷看栗麗的神色。
“我不認識什麽C女士。”
“噢,就是你昨天救的那個女人。”
“是你救的。”
“OK。我在她房間撿到個東西。嗯......花瓶裏撿到的。”
“不是我的東西,沒興趣。”栗麗坦然地盯著對麵的黑眼睛。
泰戈爾又笑了:“我扔了。”他轉頭用下巴指了指大海,說:“扔海裏了。”
栗麗眨了眨眼,也笑了一下,問:“你到我不認識的人的房間拿了她的東西扔了,好像要在我這裏討一個謝字?”
“不敢。”
栗麗挑了一下眉毛,繼續喝咖啡,眼睛望著大海。
“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有痛苦的原因,但懇請你考慮一下是否值得?”泰戈爾單刀直入。
“很多事情不是以經濟價值為度量衡的。”
“現在放手還來得及。”
“你就那麽肯定?”栗麗搖搖頭:“我都不肯定。離我遠一點吧,我是個麻煩滿身的人。”
“我知道。”
“但是?”
泰戈爾眯起眼睛看朝陽初升,說:“我喜歡智者的天真。”
“那是幸運者才有的權利。”栗麗站起身,說:“咖啡的確比五樓的好。再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