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飄散的記憶》- 1.第一道坎,- 1A.歧路遙望

1. 第一道坎

 

生活如同一場跋涉,總會有溝溝坎坎。

 

初中剛畢業就碰到了走向成人的第一個坎。那時學生的命運基本由老師決定,尤其是班主任。學生檔案裏那份由班主任書寫的意見會起到關鍵的作用,後來才知道有直接建議“繼續升學”或“不予錄取”的評語。讀小學時一位老師就曾對同學們說,你們可不是在怕我,就是怕在檔案裏怎麽被告了陰狀。初中畢業考試結束之後,有一次例行的家訪,送走老師後媽媽喜形於色,說老師們評價你學習成績好,其他各方麵也不錯,是個全麵發展的學生。隻是最後說了一句,不可能每個人都升學,還是要“一顆紅心,兩種準備”。她以為既然是全麵發展,那就很有希望。但我一聽就覺得不妙,怕是重點落在了最後的那句話上。後來果然沒能升入高中,原因當然是我爺爺解放時開著一家醬園,檔案中我的“家庭成分”是“資產階級”。但班裏還是有幾個這類出身的同學被錄取了,不用不服氣,人家肯定表現得比我好。

 

 

1A. 歧路遙望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是講“頓悟”,就如佛界說的“醍醐灌頂”,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然而挫折之後的沉思也許真會有這樣的效果,這個雖在預料之中,卻依然讓人感覺有點不循常人所想的結果,或許就是我走出人生懵懂的第一步。

 

媽媽肯定很沮喪,隻是沒有表露出來。不知道為什麽,我自己卻沒有太當回事,應該還沒有“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傲氣,但不用天天去學校上學,覺得輕鬆自在愜意。至少不用不想聽不愛聽或者預習過了已大致了解,也必須正襟危坐裝模作樣。當時的輿論已不再看輕體力勞動,有“知識分子勞動化,勞動人民知識化”的說法,但大多數人還是更想去讀書。我有點迷茫,究竟是勞動更光榮還是知識更高尚?能不能兩個都要?當家人們看我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而為我深深憂慮的時候,我已開始尋找各種可能找到的書,悄悄地為未來的生活作準備。

 

那時已出版了毛澤東著作的甲種本”和“ 乙種本”,上初中時班主任已在晨讀時讀了若幹篇。我後來都買來通讀了一遍,尤其對毛澤東在大革命失敗後的說法很佩服:“我們不怪天、不怪地、隻怪自己”。怨天尤人肯定是沒有用的,隻有自己克服困難設法生存,才是唯一的出路。

 

我的身體一點也算不上強壯,體育比賽從來沒有我的份,農忙時下鄉勞動,雖然很努力,但始終進不了“壯勞力”的隊伍,還總感覺很累。想到今後很可能要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必須把身體鍛煉好。初中畢業後,我就開始練習長跑,跑了約三四年,從起初的幾百米到三四千米,後來體力好的時候可以跑六七千米,還有點輕鬆。但好景不長,之後有段時間跑著跑著,漸漸感覺乏力乃至痛苦。我默默地對自己說:“堅持下去,或者會倒下——這是不可能的,否則就能挺過去”。然而出現的是第三種情況,兩條腿軟軟的再沒有力氣,後來人就像泄了氣一般,一點也跑不動,隻好休息一段時間。也許因為正當年輕,也基本上能吃飽飯,約一二個月後又慢慢的恢複過來。百貨公司有出售解放牌球鞋,但有點貴,買了雙便宜一些的普通球鞋,還不舍得穿,隻在感覺狀態不好時才穿,平時穿塑料鞋或者布鞋跑。

 

初中剛畢業的夏天,我學會了遊泳。以後每周遊二至三次,直到深秋,第二年又持續到到冬天。最冷的一次是在一場大雪之後天剛放晴,最低氣溫在零下7度,北風刺骨。我一下水,附近修水渠的農民都跑過來看稀奇,圍了個水泄不通。但我上岸後,幾個湊前的後生都怯生生地往後退,讓開了一條比較寬敞的通道,或許是以為我很厲害。現在回想,這種獨自一人近乎強迫的鍛煉方式還是有危險的。有一次也許是疲勞或者水冷,小腿抽筋了,我將腿盡量收緊,咬緊牙關忍著,盡量讓自己不失控,用手慢慢地向岸邊劃去,在已經快支持不住開始嗆水的時候,終於接觸到了河底。還有一次在京杭運河叫作南三裏橋的地方遊泳,橋洞下水流湍急,須要努力劃方能逆水而上。平時我可以穿越橋洞遊好幾個來回,但這天在一個來回後,好幾次上去都被水流衝下來,最後終於使足勁遊了上去,但感到異常乏力,隻好提前結束了。上岸後就覺得天旋地轉,躺在岸邊難受之極,後來又嘔吐,毫無力氣。我在那裏靜靜地躺著,不知過了多久,總算勉強能夠站起來。後來推測,恐怕是低血糖引起的“腦貧血”,也是有危險的。

 

凡居委會來通知義務勞動,我都會積極參加,有一次為改善附近農村的灌溉,要拓寬並挖深一條叫北沙子塘的河口,工作是挑著一擔濕透的河泥從岸邊約60度的陡坡爬上去,挑了一天,大腿和小腿都酸得幾乎走不動路。因為是義務勞動,可以推托身體不好,或者應個卯偷點懶,賣力也不一定會得到表揚。但我將它看作是一種自我能力的鍛煉,將來也許會有更嚴峻的關卡,就依然積極。每一天都咬緊牙關堅持著,後來幾乎是一步一步撐上去的,直到十幾天後這項工程結束。這時候人差一點就要癱倒了。

 

盛夏時節,江南高溫高濕,悶熱異常,當地俗話說這段時間是:“開口三分力”,也是農民最忙的時候。因為改種雙季稻,要趕無霜期,稱之為“雙搶”(搶收搶種),城裏總會組織人去支援,我也去了。應該是經過了一些鍛煉,心情比較輕鬆,我不再像在學校支援農忙時那樣感到酷熱難耐、疲憊無力。甚至不覺得太熱,汗出得也不多,到收工時尚有餘力,還可以輕鬆利索地割稻子。但食量大大增加了,記得最多時吃了1斤4兩米的飯,意猶未盡,創下這輩子吃飯之最。那時我十六七歲,正當年輕,應該是可塑性和適應力都在最好的時候,以致能在一番刻苦的勞動和鍛煉之後變得強壯起來。

 

一位父親在供銷社工作的同學來找我,問願不願意搭檔做桑條皮打包的工作,我不清楚有多難多累,就和他去試試。其實不繁重,兩人麵對著,用繩子和扛棒將一捆捆收購來的鬆散的桑條皮撬緊,再捆上繩子就行了,但捆繩子有點訣竅,不然摔打後就會散掉。每天不用去太早,多收多打,少收少打,有時下午很早就可以回家。但季節一過這個活就沒了,這是我第一次打零工賺錢,很有收獲感。後來還去舅舅工作的酒廠做泥水小工,活也不太重,就是搗膠泥、搬磚頭、遞泥桶、拉小車等,不爽的是那個老泥水又邋遢又磨蹭,還必須尊重他,斷斷續續的幹了幾次,時間都不長。

 

上中學時學校有一個圖書館,但書籍隻對老師開放,學生們隻能在閱覽室看一些報紙和雜誌。偶爾聽到有人說起最近到了些什麽什麽書有多麽多麽好看之類,感覺都與我無緣隻能聽聽而已。畢業後幾個都沒有進入高中的同學湊在一了起,發現有的同學神通廣大,當時流行的書幾乎都能借到。鎮上應該有一個暗暗地交換閱讀的網絡,我自己沒有書,當然進不去,但我的一位好友能借到,他借到的書我大多也有機會看,隻是閱讀的條件更苛刻些,時間往往倉促,有時隻有一個晚上,我都會開通宵盡量把它讀完。後來文革開始了,有學生把學校圖書館裏的好書都偷了出來,也流進了這個網絡,於是能讀到的書又比以前豐富了許多。至今還以為,此舉實在是功德非常,善莫大焉。

 

不容易得到的東西就會倍加珍惜,那時的讀書可以說是如饑似渴。幸虧書雖然出得不多,但幾乎都是好書。這些書一下子打開了我的眼界,像巴爾紮克的辛辣透徹,屠格涅夫的廣袤寧靜,傑克倫敦的堅韌頑強,歌德的幽幻深邃。讓我能在這個過往的精彩世界中到處周遊,隔著漫長的曆史,時而能觸摸到作者們熱血奔騰的脈搏。讀他們的作品,能體會到一個共同之處,就是對生活的真誠和熱愛,尊重人格的尊嚴與自在,追求生存的本質之美。這些對人與世界的許多想法,都可以匯集成一個詞,就是“理想”。

 

那時能讀到的近現代小說不多,但有幾本書印象比較深刻。如柯切托夫的《葉爾紹夫兄弟》,是我第一次看到的關於工人生活的小說,講工人及實幹家們與一群投機鑽營、走關係、拉幫結夥、損公肥私的人進行的鬥爭,就像老百姓概念中好人與壞人的故事。當時蘇聯基層的矛盾已相當尖銳,令人震驚。作者似言猶未盡,留下了問號,讓人隱約感到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赫爾曼.沃克的《戰爭風雲》據說是公認寫得最好的關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小說,主人公集勇敢、智慧、大度與獻身精神於一身,體現了二戰勝利者的正義性和正當性。朱可夫的《回憶與思考》詳細記述了他從士兵到元帥的艱難歲月,包括他年輕時給自己設置的艱苦鍛煉,可以感受他經過錘煉後的沉著堅定、英勇頑強又思慮慎密、視野開闊和善於鑽研的品質。讀這本書,當然不會是為了像他那樣去當元帥,但通過閱讀、思索和鍛煉可以提高自己的體魄、能力與氣度,有利於度過人生中意想不到的艱難險阻。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