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是剛強本科畢業之後那六年中,大事件頻發、事業家庭雙雙經曆一係列變動調整的一年。說起這一年,公眾們也許首先會想到兩年前開始的全球金融危機。毋庸置疑,深圳的房價確實也受到影響,08年春季降了一波,從每平米1.5萬的均價降到1.1萬。秋天反彈回1.5,年底再次降至1.1,但市領導、區領導們倒也不怎麽擔心。
這裏是深圳啊,什麽瘦死的駱駝?咱這匹駱駝它就不存在餓肚子的可能性。好比西方社會裏那些搶手的學區房,咱們的房市即便經曆短期動蕩,長遠來看肯定是緩步攀升的。況且一整年下來,咱們市的GDP不照樣比07年增長12%?居民消費還漲了6%呢。內陸人民驚慌、外國佬失措,輪不到深圳人憂心。
然而從09年初夏開始,即將於黨校拿到在職政治經濟學碩士的剛強卻越來越睡不踏實了。不是因為房市又跌了,不僅沒跌,到年底還漲到2.2萬,梁區長和同事們都興奮得開香檳。可以說各行各業,尤其是基建、投資、國企項目,都在打著刺激內需的名號以一種違背市場和大自然規律的勢頭瘋漲。整個羅湖區政府的領導層裏,也就於副區長保持著冷靜。剛強猜,於區長跟自己一樣,擔心的並非普通的通貨膨脹。
因為這一切的根源是2008年底,國務院總理為救市提出的一個四萬億投資計劃。後來因種種原因不許這麽叫了,改稱為“一攬子計劃”。具體內容包括以擴大內需為目標的十項經濟刺激措施。
“我覺得危機本身沒那麽可怕,”剛強曾對太太這樣說。“說到底,還是不相信市場的調節作用。可悲的是,一大堆別有用心的西方經濟學家也在那裏叫好,讚美中國這次史上最有魄力的救市手筆。國內經濟學界倒是反對聲音居多,可惜沒被重視。等著瞧吧,少則幾年,多則十幾年,必有反噬。”
當時是09年七月底,劍劍已經兩個月大,那段日子剛強幾乎天天窩在珠海的家裏陪老婆孩子。按說他在發改局請不了那麽長的假,原因嘛,跟省建設廳的吳廳長有關。
“是藥還三分毒呢,”身為邵氏藥業未來繼承人的太太打趣他道,“按照你的理論,以後大家生病都不需要買藥了。人體本來就有個免疫係統,而且是在一次次應對病毒的侵襲中不斷增強的。一有點頭疼腦熱就吃藥,免疫係統遲早要廢掉的,哦?”
“就是這個道理啊!”剛強原本在二樓主臥的客廳裏走來走去,這時停步,抬手指著太太,並衝她擠眼睛,“奸商們,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坐在沙發上喝竹絲雞湯的邵艾哼了一聲。“你以為隻要我們這些良心藥廠全都關門,民眾們以後生病就不再吃藥了?到時成了劣質藥、偏方、假藥的天下,豈不更糟?再說了,總有些大病是免疫係統應付不來的,還有些人先天比別人弱,這些人都該死嗎?”
“要麽說,比喻永遠是不恰當的。”剛強坐到她身邊,壓低了聲音,“優勝劣汰的自然選擇,不能用到人身上。然而換成企業、尤其是一大批負債經營的國企,本來早該關掉了事的。現在救市計劃出台,這些國企一個個從銀行拿到貸款,跟打了雞血一樣繼續負債經營,遲早又是一筆筆爛賬壞賬,誰來買單?……這倒罷了,好歹那些工人暫時不用下崗。還有些投資項目完全沒有經過仔細推敲就急火火上台,我這個發改局局長眼瞅著全國各地大把銀子被扔進一些低效率、高風險的項目中,心疼啊!”
“吼吼,”邵艾被氣笑了,“成天管我叫富婆,鬧半天那麽多銀子都是從你家搬走的?大環境如此,你操心也沒用。其實不光是負債企業,那些原本經營良好的實體在擴大內需的刺激下,也容易導致產能過剩。誰說比喻都是不恰當的?這就像給健康的人吃大補藥,過不了幾年,副作用就冒出來了。”
“你這是在開導我?”剛強苦著臉問。
邵艾把湯碗擱回茶幾上。“往好裏看,走彎路也是有其積極意義的嘛,很多決策隻有親身見識了它的效果,你才會接受教訓。西方社會的那些市場經濟理論也是他們在各種錯誤實踐中摸索出來的,隻不過他們起步早。有些東西沒法教,隻能自己學。”
“哎呦呦,”剛強湊頭過來,查看她的臉。“都管老婆叫領導,你這話說得還真有大領導的範兒。要不你替我去上班吧?”
“很好,你負責吃掉餘下的四十隻烏雞!”邵艾賭氣地說。這是遠在蘇州的母親給女兒定的任務。據說人家嫁入豪門的徐子淇兩年前生頭胎時,前後吃了一百隻有機竹絲雞。母親生在豪門的女兒也不能落後。
剛強捉過她的一隻手,正反麵瞧了瞧。“怪不得爪子越來越黑了。”
丟下她的手和這句找打的玩笑話,他一溜小跑地離開主臥,到隔壁屋裏查看熟睡的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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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這一年,剛強生活中的頭等大事自然是女兒的降生。也是巧了,邵艾的預產期是5月21號,姑媽於月初從英國飛回來陪伴她。按照當地習俗,很多產婦提前一個月就住進醫院產房裏,在那兒備生,生完後還住上好些個日子才回家。邵艾嫌醫院不如家裏舒服,也沒有隱私。反正有車有司機,身邊又有那麽些個人守著。人家國外的產婦不都是快生了才去醫院,生完後三天就被趕回家?
到了5月17號周日那天,用剛強的話來說,是邵艾在成為母親之前的最後一個生日。當天下午,剛強在黨校上完課,於校門口坐上自家的車回珠海,晚上再被司機送去深圳。誰知第二天下午正在局裏開例會呢,秘書李尚一路小跑進小會議室,趴在他耳朵上說邵姐正在去醫院的路上。
“總言之,”剛強對在座的二十來個部下說道,“都認為有錢不花白不花,過了這村沒這店,在我這裏不成立。沒仔細計劃過就亂上的項目,跟沒談過感情就胡搞的女人一樣,有一天會讓你付出代價……我接下來要休六周的假,期間不定時回來瞅瞅,都把陣地給我守穩嘍!內事不決找於區長,外事不決打我手機。咱醜話說在前頭,誰在我離開期間瞎霍霍,等我回來,你就準備走人吧。”
剛強站起身,就要出門,有同事在身後問:“許局這是要去哪裏度假?”
“外星人要來地球了,”剛強拿手指在門上敲了兩下,“我得去接。”
“恭喜恭喜!”“我們等著去喝滿月酒啊……”
局長夫人懷孕的事,同事們當然聽說了。別看剛強談起公務來鐵麵無私,其實跟大家夥兒私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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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剛強倆小時後趕至醫院,邵艾已經在姑媽的陪伴下糟了倆鍾頭的罪。據醫生說,雖然還沒到預產期,胎兒較大,快八斤重了。且胎位不太正,自然生會比較吃力,還容易導致撕裂,建議做剖宮產。
“讓、讓我太太自己決定吧,”剛強額頭滲出汗來,又加上一句,“先保大的。”
醫生噗嗤笑出來,“哪有那麽嚴重!”
醫生去跟邵艾商量的時候,剛強雙手揣在褲兜裏,局促地站在一旁,不敢仔細凝望產床上的細節。生孩子這件事是男人最為陌生的領域,除非專業是產科醫生。正常說來,住院、動刀子是因為得了大病。好好的一個人被當腹切開,從裏麵血淋淋地取出一樣活物,他……他有些害怕,也為邵艾擔心。
還好有姑媽在。姑媽當年就是剖宮產生的兒子,兒媳最近也才剖宮產為她添了個孫子,邵剛二人在她的安撫下心定了些。
一旦做好決定,接下來的程序醫生們就熟門熟路了,基本上“沒產婦什麽事”。剛強等在產房外的走廊裏,望著窗外日漸漆黑的夜色。想起五年前的元旦在波士頓的醫院,他也是跟現在這樣等待溺水的邵艾被推出急救室。好像就發生在昨天。
是他讓她的生命得以延續,現在她讓他的後代得以延續。也許在外人看來,他不是舔狗型老公,她也非賢妻,他倆很少當眾秀恩愛,常年兩地分居的狀態或許還會給第三者可乘之機。實際上他倆的關係早已像連理樹那樣在細胞層麵上長合到一起,若要切割需要血淋淋的手術。
剛強還在胡思亂想,被醫生叫過去,給嬰兒剪臍帶。手握光亮的不鏽鋼剪刀,新晉父親偷偷打量著下方那個緊閉雙目、渾身沾滿血跡的小外星人。真壯實,那不就是他麽?兩隻小粗胳膊像蓮藕,小粗腿如棒槌。一頭濃密的黑發濕乎乎地貼在一起,根根韌性,並非大多數嬰兒那樣的細毛,等洗幹吹幹後定會蓬成一大團。
在醫生的指揮下剪斷臍帶。那之後沒多久,嬰兒發出了響亮的哭聲。音調並不像剛強想象中那樣尖細,有點兒像驢叫。那可不就是他麽?可惜還在昏迷中的邵艾聽不到,是爸爸最先歡迎劍劍的。
待醫生將清洗幹淨的嬰兒交到父親手中,剛強瞥了一眼產床上閉著眼睛、臉色煞白的妻子,忽然就哭了出來。他已經好多年沒這麽誇張地哭過,說喜極而泣並不準確,是生理與心理上的雙重失控,如同受驚嚇後小便失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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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醫院住了一周後,母女倆回家,邵艾爸媽也從蘇州趕來。再加上姑媽和新聘的保姆與月嫂,平日總顯空蕩的大宅子被填得滿滿當當。新生兒似乎有種“掀掉房頂”的能量,而剛強休假期間還要兼顧黨校的期末考試,每次回學校再繞道去深圳的單位待上半天,實在有些頭大。
最讓他不忿的是,似乎任何時候都有人跟他搶著抱劍劍。她們難道看不出來,劍劍最喜歡被他抱麽,即便他沒有奶?每回他懷抱著女兒,低頭想要親她,被她肉嘟嘟的小腳踹到臉上,就會順勢捉起她的腳,去給床上的太太看。
“你看最小的這倆腳趾,不是直的,往裏麵彎。這可不就是我嘛!”
“嗯嗯,”麵上的疲色在一天天褪去的邵艾說道,“合著我就是台複印機,別人送什麽進來,我負責克隆。”
剛強笑了,“那倒不至於。你看這腳的大小,將來也得是39碼。再過幾個月還會竄一口小尖牙。脾氣也和你一樣,是大小姐,你瞧我多隨和?”
邵艾於是也抬起一隻腳,作勢要往他臉上踢一下,然而這個動作必然又牽動腹部的傷口。於是剛強會主動把臉湊到她的腳底挨一下,跟著才懷抱女兒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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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輩們喝完滿月酒後相繼告辭,而剛強的六周“產假”也快結束了。正琢磨著怎麽找借口再在家裏賴幾天,卻意外地接到吳廳長的電話。
吳廳先是恭喜了剛強,隨後話鋒一轉,“剛強,我打算去跟你們梁區長要人,讓你今後兩三個月到南朗幫我辦件事。”
南朗鎮?剛強一合計,南朗雖然隸屬中山市,可就在珠海北邊兒,離翠湖香山不到半小時的車程吧?
“那好啊,吳廳想我辦什麽事?”
“替我查一家房地產開發集團,他奶奶的!”一向態度溫和、辭藻文雅的吳廳長在電話裏竟然爆粗口了。
“無法無天到那麽個地步,要不是他們的原總經理向我舉報,我還不知情。五年前公司的淨資產是四千多萬,之後由國營改為民營,資產迅速變為負數。12棟高樓,蓋好了7棟,賣得還不錯。剩下的馬上竣工,評估值最低的一棟六層樓價值是1500元。不是1500萬,也不是1500每平米,是一棟樓值1500,哈哈哈哈……這點錢連幾塊石頭都買不到,他糊弄誰呢?”
剛強聽得一頭霧水,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直覺這會是廣東建築業迄今為止最大的國資流失案。此時此刻的剛強當然還無法知道,這樁發生在中山境內的案件又跟深圳市的肖市長兜兜轉轉扯上了關係。一直在盡力避免的衝突很快會以正麵戰場的形式出現他麵前。
“剛強,我不是沒派人去查過,阻力重重。中山市的潘市長我也找過……總之,你是我最後的希望了。”
“沒問題,吳廳您別急。隻要梁區長同意,這件事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