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的記憶
風聞日本的鳥取縣有沙丘,難以置信。這個島國,70%的國土都被森林覆蓋著,江河湖泊水係極其發達,沒有沙漠,何來沙丘?
一次長途旅行,讓我見識了1955年被忍定為「國家指定天然紀念物」的海岸奇觀,鳥取沙丘。
舟車勞頓,抵達了目的地。遠遠就看見一個與周邊環境迥異,又似曾相識的世界。
鳥取沙丘的出現要追溯到十四、五萬年之前。山地的岩石風化成沙,雨水將沙沖入河流帶入海底,沿岸流和海浪將堆積在海底的沙掀上岸被強勁的西北風吹向內陸。週而復始,十四五萬年的漫漫歲月造就了這樣一個罕見的海岸地貌。
沙丘的現存麵積,南北縱深2.6公裏,東西跨越16公裏,高低落差有90米。沙丘上的風紋美麗、多變,沙簾、沙柱、「研鉢」等沙丘地貌蔚為壯觀。生長在這裡的海濱沙丘植物群,因其珍稀在學術上有著重要的研究價值。
跋涉沙海,一片不可思議的荒涼,海濱植物尚未返青,幾株開著淡紫色十字花的野蘿蔔隨風搖曳,便是最早的報春花。
向著沙丘的製高點努力奮進,走在又軟又深的沙裡,每進一步,都退回來小半步,很是吃力。沙的世界打開了我五十年多前的記憶,那是一段難得的生活經歷。
「下放鍛鍊,勞動改造」,是一個特殊歷史時期裡的特殊經歷。
我就要上入小學了卻突然中止了入學,跟父母一起下放勞改。
當時,父母所在的大學,劃為右派的教師們住進牛棚,其餘人員被分配到四個不同的地點集體勞動改造。這四個地點就像部隊編製似的,分別叫做「一連,二連,三連,四連」,真正的地名不得而知。
一、二、三連離生產隊較近, 四連在荒蕪人煙的騰格裏沙漠地帶,去四連的多是單身男教師。一家人一起下放的,按性別分住集體宿舍,一開始夫妻不能被分配在同一個連。我們家,我跟著母親在二連,父親自己在三連。
母親帶著我跟另一對母女同住,四個人同睡一張土炕。冬天燒炕的燃料是麥秸或者玉米稈。母親們沒有經驗,常常是炕沒燒熱,屋子裡卻灌滿了煙,嗆的人睜不開眼,辣的嗓子生疼。有一次睡到半夜我們被刺鼻的煙味燻醒,打開燈都看不清彼此,原來是炕裡填多了麥稈,炕燒過熱居然點著了褥子。那次,差點引起一場火災。
下放勞改期間偶爾可以回一次大學裡的家,大學與「連」之間隔著戈壁荒漠,人走多了的地方踏出一條像路的碎砂窄道,靠兩條腿往返幾十裏路。那時,沒有自行車跟沒有四輪驅動的交通工具,每跟父母回一次學校,就會累的發一次燒。儘管如此,我把這樣的徒步當作有趣的旅行。我從來就好奇心重,很多不起眼的小事都能引起我的注意。喜歡向母親發問,而母親是有問必答。
「為什麼戈壁荒灘上有這麼多石頭?」
「在遠古這裡是汪洋大海,地殼運動上升,後來形成了陸地。戈壁灘上的石頭不論大小都光滑圓潤,都是卵石,說明經歷了海水的沖刷。」
我們一問一答。戈壁荒灘與遠古汪洋竟然有如此深刻的關聯,實在不可思議。
晴天,遠處一道綺麗的景象吸引著我,那是一條藍色與金色相交的線,陽光強烈,藍色漸入高空,金色貼著地平線金子般地閃亮。
「那金色是哪兒?」
「那就是騰格裏沙漠。」母親頓了頓又說,「那條金線是好看,可是,如果你看見有黃色的雲彩從金線升起,就要拚命往家跑。那黃雲一會兒就變成一堵黃牆,擋住太陽,剛才還晴天萬裏,瞬間就天昏地暗,狂風大作,飛沙走石。眼睛都睜不開,鼻孔、嘴裡都進沙土。這就是黃風。」
後來,我遇到過無數次黃風,每次都記著母親的話,拚命往家跑。
一次,走在暮色蒼茫的戈壁灘,遠處有飄忽不定的藍綠色火焰,又向母親發問,
母親告訴我那是磷火。是死去的人的骨頭裡散發出來的磷遇到了空氣裡的氧,發生自燃現象。的確,戈壁荒灘裡有一片片用大卵石圍堆的錐形墳墓。我不懂死亡,不知害怕,反生好奇。每遇墳場,我都會讓母親等我一會兒,我要去看碑上寫的什麼字,認得幾個。石碑大多已被風化,字跡難以辨認。
戈壁灘的景色也不盡都是荒涼蕭煞。
六七月裡,時有粉紅色和白色的小喇叭花開在蜿蜒伏地的細蔓上,母親告訴我那叫璿花。璿花是牽牛花的始祖,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冬天,地上部分死了但根還活著,春天來了就會重新發芽,至少能活兩年以上。璿花也是一味中藥。
駱駝蓬是最常見的沙漠植物,葉子像多肉植物,開黃芯的白花,種子可入藥,屬木本地下莖多年生草本植物。遇見沙蔥是令人欣喜的,沙蔥高不過二十公分,細細的綠葉中空如蔥,味道也如蔥味兒,可當蔥用。
一日,母親被臨時指派給四連的人送午飯,趕一輛驢車,車上載著一隻巨大的保溫桶。出發前,監管勞改的人警告母親:「你是來改造的,必須走著去,不能坐這驢車。」
從二連到四連,步行約需兩個小時。
路上母親告訴我毛驢就要當媽媽了。聽母親這樣講,我才注意到毛驢的肚子非常大,四條腿顯得格外纖細,它低頭拉車,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在砂石上。
即使沒有監管人員警告,即使天地間除了我們再無他人,也絕不忍心以這樣的驢車代步。
我們走累了,默不作聲隻顧趕路。就在這時一隻小動物的出現打破了沉悶,隻見它的後腿特別長,前腿又短又小抱在胸前,像極了袋鼠。它有一條細長的尾巴,尾梢帶一撮半黑半白的毛像毛筆,一對長長的耳朵像兔子,黑眼珠滴溜溜地圓。身長不足十公分,尾巴倒比身子長很多。
我興奮極的嘰嘰喳喳,它受到驚嚇猛然加速,一跳約有一米高、兩三米遠,絕塵而去,瞬間就消失在曠野裡。
母親告訴我,那是一隻跳鼠,這種鼠集合了袋鼠、兔子和老鼠的特點,跳躍能力極強。一般傍晚才出來覓食,白天太陽太曬它們都躲在洞裡,今天看見它算是運氣。現在,跳鼠已是瀕危物種。
甘肅的沙漠戈壁裡最常見的動物是沙蜥,樣子像蜥蜴,個頭有壁虎大小不過五六公分,尾巴比身子長許多。沙蜥顏色似沙,產卵繁衍,跟其他爬蟲類一樣是卵生動物。
我們按時把午飯送到了四連,隻見有人從一個奇怪的大土墩裏走出來迎接我們,我很驚訝,一問才知,那就是下放到四連的單身漢們的集體宿舍。
母親告訴我大土墩是古代的點將台。
「點將台是什麼意思?」我追問。
「點將台就是古代帝王站在上麵指派帥兵出征的將軍的地方,也叫指名台。點將的儀式非常神聖。」母親答復了我。
點將台原本的樣子,是一個方型的有十米多高的土質建造物。雖然是土質卻異常堅固,凝結了古人的智慧。我看到的點將台歷經千餘年風化,已經沒有了當初的高度。
下放到四連的單身漢們連挖帶鑿,在點將台裡開出一個有三麵「牆」沒有屋頂的空間,一張碩大的厚帆布罩住點將台,帆布的四角打樁固定在沙地裡,點將台就有了「屋頂」。向東留了一個豁口,掛上一條棉被,即是簾子又是門。
遠古的將士們做夢也想不到,神聖的點將台如今是這樣一群現代人遮風避雨的棲身之所。
四連地處騰格裏沙漠,沙丘每夜隨風變換著各自存在的位置。沙漠裡的土長城斷斷續續地綿延著。聽母親說,沿著土長城走下去就能走到嘉峪關。
殘缺的土長城,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座「烽火台」,烽火台是古代的重要軍事防禦設施,遇有敵情發生,白天施煙,夜間點火,台台相連,傳遞消息。是最古老,但行之有效的消息傳遞方式。烽火台的形狀彷彿一座底部大,向上漸小的四棱土塔,原本有十米多高,經千餘年的風化仍有六七米的高度,乾燥少雨的沙漠氣候給了這些古建築殘存的機會。
看著高大的烽火台,我突然想爬上去看看有沒有當年點狼煙報敵情的痕跡。嘗試了幾次都失敗了卻並未死心,烽火台周圍有不少瓦器瓷器的碎片,器皿的殘片是古代人的生活遺物,我撿起一塊瓷片作工具,在烽火台的土壁上挖著踏腳的地方。
忽然我聽見了母親的呼喚,原來到了往回趕路的時間了。
我脫下鞋子倒出鞋裡的沙,發現沙子把膠鞋底磨擦得出奇的乾淨。
離開四連時我得到一個驚喜,有位叔叔送給我兩粒帶著綠纓子的紅皮小水蘿蔔,原來四連遠離監管人員的視線,勞改的人們就在烽火台的一側悄悄開墾了一兩米見方的沙地,種了幾行水蘿蔔。在當時,這兩粒蘿蔔彌足珍貴。
下放勞改期間有過唯一的一次文娛活動,去遠處的建設兵團看一場樣板戲「沙家浜」。戲終人散,天已傍黑,氣溫越來越低。西北有句諺語:「早穿皮襖午披紗,守著火爐吃西瓜」,指的就是戈壁沙漠地區一天之內溫度的劇烈變化。
天完全黑了,伸手不見五指,看不見方向人們心慌了。所幸那晚月明,月亮升起,潔白月光灑向大地,藉著月光看見了電線桿,人們紛紛說,「沿著電線桿子走就能走到有人的地方,至少不會在迷失在沙漠裡。」
一位好心的叔叔過來背起了我,讓我把手放到他的棉大衣領子下麵,我把凍僵的手伸到了大衣領子下麵暖和著。
疲憊得到了些許緩解,我忽然嘀咕了一句:「我媽媽要是像阿慶嫂那麼漂亮就好了。」
這句話立刻被母親聽到,母親哈哈大笑,說,「你嫌媽媽醜阿!」
我立刻羞愧了急著辯解。我們的對話一行人逗得爆發出一陣歡笑。笑聲,給那個寒夜沙漠帶來了些許輕鬆。這些長輩們還都是三十歲出頭的年輕人。
行筆至此,我下意識地欲問母親下放勞改了幾年?
阿,忽然意識到,如今母親再也無法答復我了。
不遠處一陣談笑聲將我從回憶的夢中驚醒,來沙丘觀光的人們正為眼前從未見過的景色興奮、感動不已。有年輕人在還未被人踩過的沙地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心,然後躺進去拍照。
我終於登上了沙丘的製高點,站在「馬背」上向沙丘的另一麵放眼望去。日本海波光粼粼鋪展開來。遠方,海平線將天海分開,水天一色,彷彿海中有天,天中有海,寧靜、放鬆、單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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