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我把老幺送至埡口處,直到看不見他們的背影為止,才挪動腳步往回走。
此時,天空暗黑下來了,絲絲細雨晃晃悠悠飄忽著。我不知不覺就來到我家後門壩子上。這裏記錄著剛才老幺和我們一起玩耍的快樂場景,可是,現在這裏空無一人。泥地上的煤炭灰接納著空中飄落下來的細雨,我愣愣地呆在這裏。
突然“汪!”的一聲,嚇了我一大跳,雙手不由自主地向郭三打去:“嚇死我了。”
他擺擺手:“老幺走了。他們一家什麽時候又來呢?”
“明年春節,我們殺了豬。”
“他們怎麽不喂豬呢?”
“不知道。離我們很遠,在沙坪壩。”
“哦,他們是城裏頭的人。”
“是的。我去過他家,是坐的大客車去的,他婆婆六十歲生日的時候。”
“要是在城裏頭,我家有個親戚該有多好哦!”
我從衣兜裏摸出糖紙來顯擺:“這次他給我的高級糖紙,是極品哦!”
“給我看一下。”
“在下雨。”我叫他回屋子去看。
我倆從後門入來到外屋。家人圍在桌子邊吃得熱火朝天。
“你們吃得好早哇。”郭三說。
“剛才客人吃了,就順便吃了了事。”母親把碗遞給我。
我把極品糖紙塞給郭三。我眼不離糖紙吃著飯。
母親說我還沒耍夠:“明天就不行了。”
“我把你洗的涼起了。”父親有些生氣,“木盆裏還有肥皂水,我拿去清洗了。”叫我以後不能這樣做事情。
“嗯。”我丟開碗,與郭三一起欣賞糖紙。
弟妹也加盟進來。
我們把那些稀少的糖紙放在一邊。
郭三拿著極品糖紙:“我拿十張高級糖紙來兌換。”
“不行。”
“你有兩張,拿出一張來換。我是用的高級糖紙來換喲!”
“老幺說了的,這是珍藏版。”
“喔。”郭三看了又看,吻了又聞,摸了又摸,才把極品糖紙還給我。
“我看一下。”妹妹小心加小心地接過極品糖紙,看了又看,不準弟弟碰它。趁妹妹一不小心,弟弟一把奪過糖紙就跑,還驚叫喚:“媽媽!媽媽......”
妹妹緊逼在弟弟後麵,又不敢硬搶回來,怕弄壞它。
母親聞聲從灶房過來,弟弟一下抱住母親的腿。
“糖子......”妹妹指著弟弟的手。
母親抱起弟弟:“大的要讓小的。你們要好好待他。”
父親也從灶房過來:“一張糖紙,你是姐姐,給他嘛”
我急忙到裏麵屋,把另一張極品糖紙夾在我的一年級語文課本裏,然後裝在洋灰紙袋裏放回原處——在床底下最裏麵的木材堆堆的縫隙處,藏好,放心出來。
郭三已經走了。外麵全黑了。
屋頂上麵的紅洋瓦有“砰、砰、砰”的響聲,那是雨水打在它上麵的結果。
紅洋瓦下麵的隔熱層,是篾席。此時,老鼠在上麵賽跑,發出“叮咚、咚頂頂”的奔跑聲,還有“嘰、嘰、嘰”的聲音,這是老鼠興奮的聲音。
屋內稀稀疏疏飄揚著灰塵,那是篾席縫隙處滯留塵埃的抖落。
母親用杈衣棍一上一下頂老鼠在篾席上奔跑的路徑,嘴裏不停地咆哮:“打死!打死它......”
隔壁也傳來“打死!打死......”的聲音。
“這樣沒用。”父親在一旁很是擔心,反反複複說,“篾席頂穿了老鼠掉下來,咋個辦?”
母親不理睬。
“張媽,不要忙了。”宣伯伯頭戴鬥笠路過我家門口,他指著殺豬匠懷中的貓,“剛才我去他家,運氣好。昨天他才回來。”
“這是我家的大黑貓,很逼鼠。”殺豬匠頭上也戴鬥笠,自豪地說,“貓兒很精靈,隻要我一喚它,它會聞聲趕過來。”
我很好奇,出門看究竟。宣伯伯拿來梯子,放在自家屋子外麵的當頭搭好。殺豬匠爬上梯子,將黑貓塞進屋簷一個小洞洞裏。他就下來,進了宣媽的家。
貓兒是怎樣戰鬥的?不得知。
雨水不間斷地從屋簷上滴落下來。我惦記著那張極品糖紙,回到家。此時,屋頂的篾席安靜了。
“過來,我們來贏糖紙。”我拿出一疊糖紙,分給弟妹,把六張普通糖紙鋪在桌子上,弟妹拍得很上心。
弟弟手中的極品糖紙掉落在地上。我撿起極品糖紙一看,皺巴巴的,心痛極了。我小心加小心的把它牽拉開,藏在剛才藏的地方。突然,我感到天旋地轉,順勢倒在床上。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暖流湧遍全身,愜意極了,耳邊還有水響聲,說話聲。
“耍累了。”父親一邊幫我脫掉外套一邊說我臉腳都不洗就睡著了。
他把我安頓好,端著盆子出去了。
我反而清醒了,想著老幺:
他們回家了嗎?他把臘肉給他婆婆吃了嗎?
他婆婆六十周歲的時候,我們去過他家。當時弟弟還不會走路,母親抱著他去的。隻有父親沒去,因上班。
當時,我們第一眼看到他婆婆時:我打哆嗦,妹妹大哭,老大“阿”了一聲。
“別怕、別怕。”母親手足無措,為難地對我們說,“那是在舊社會的農村,她小的時候長瘡,沒錢治,鼻子被蟲吃掉了。”
在我們眼裏,她就是個鬼:沒有鼻梁,沒有鼻翼,隻有一個黑洞洞的鼻洞定在臉部正中央;沒有牙齒,沒有眉毛,眼眶往裏陷,眼珠子灰不溜秋;滿臉折皺,洗不幹淨的皮膚;個子矮且瘦但硬朗,後腦勺綰有一個灰白的小發結;大熱天,她穿一身似黑似灰的長衣長褲,沒有補丁。
我們所有的表現,都在他婆婆的意料中。
她雙手舉起糖,離我們約兩米的距離喊:“過來吃糖。”
她的聲音有女人味,鼻音夾著喉管音,見我們都沒動,都盯著她,沒有先前的恐懼。
她“嘿嘿”地笑了:“過來吃糖呀,我專門給你們留的一人一個糖。”
母親抱著弟弟:“她小的時候可是個大美女呢!唱歌特別、特別好聽,我們當細娃兒的時候,最喜歡聽她唱歌。”
他婆婆爽朗一笑,暴露出牙亙,活像個嬰兒。我們放鬆地笑了一下。
他婆婆清清嗓門,拿著糖邊走邊唱:“咪咪咪,貓兒咪;嘰嘰嘰,鼠兒嘰;汪汪汪,狗兒汪;公雞打鳴喔喔喔,母雞下蛋咯當咯當咯咯當......”
我們驚呆了,不知不覺就接過她手中的糖。
還有,那天吃飯的時候,由於是大太陽天,吃的是白米稀飯,肉是最肥的槽頭肉炒泡薑泡海椒,菜是什麽菜記不起了。
他爸說:“我們用了兩個人的布票,兌換了三個人的肉票,加上這個月八個人的肉票,托熟人,說是為我媽媽滿六十歲生日,才買到的這種肉。”
我們一頓就把肥鍋肉吃得精光,還沒有吃夠。
他們八個人,我們五個人,總共十三個人;其中九個娃兒,弟弟沒有吃。
現在這個時候老幺他們該回家了吧!
他婆婆在吃我們的臘肉了吧!她以前吃過這種肉沒有?她很漂亮,為什麽她的媽媽不把她鼻子裏麵的蟲捉出來呢......
想著想著我就睡過去了,醒來已是大天亮了,雨住了。
我開始了平日的忙碌。
很快,大年到了。宣伯伯把後來買的那頭黑豬兒殺了。這次他家隻請了我們這排房子的人喝刨豬湯:菜的模式跟上次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