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春?”鄧安達忍住身上的痛楚,一邊平緩呼吸,一邊問:“你肯定?”
“當然。”穀雨頓了一下,說:“而且,我很熟悉他的招式。”
鄧安達的眼睛在霧氣裏顯得深不可測。他點了點頭說:“是阿昌?”
“嗯。”
人聲狗吠越來越近,Mary帶著孩子們和Larry趕過來的時候,警察和救護車也到了。一時間好多鄰居跑了出來站在路邊觀望。
Mary見丈夫看起來沒有受重傷,剛剛鬆了口氣,就見他皺緊眉頭,說:“我得去一下醫院。肋骨估計斷了。”
“啊?”Mary捂住了嘴巴,Leon放聲大哭。穀雨趕緊說:“我陪你去醫院。”
“不,我去。”Mary扶住鄧安達的胳膊說:“Rain,拜托你看著兩個孩子。我去。”
鄧安達微笑著拍拍Mary的手說:“好。我沒大事,別怕。Rain,拜托你照顧一下孩子們,明早他們外公外婆來接班。他們年紀大了,我怕搞得他們休息不好。對了,你趕緊去好好衝洗一下眼睛。”
上救護車前,鄧安達招呼穀雨過去,低聲囑咐道:“阿昌的事情沒有確鑿證據,先保密。”
穀雨點點頭。Larry緊張地貼著穀雨的腿站著,眼睛裏都是驚恐,應該是特別害怕再次失去主人吧。
摸摸狗頭,穀雨笑著說:“你今天掉鏈子啦。當然也怪我,沒帶上你。要不肯定能逮到一個壞蛋!”
“就是就是,我們要是再快一步,就能幫爸爸抓壞蛋啦!”Leon叫道。
Lina還嘴:“誰叫你一定要帶Larry在後院玩的?”
“好啦好啦,咱們回家,你們乖乖上床睡覺,我和Larry看門哈!”穀雨拉著兩個孩子一條狗,消失在街角。
救護人員認出鄧安達,安排他上車後再做初步檢查,發現他身體有多處擊打傷痕,左臂尺骨、食指估計有骨裂,一根肋骨傷得最嚴重,但應該整體沒有大礙。到了醫院,李主任和警察也到了,問話、記錄、檢查,一直折騰到了快半夜。在病房裏安靜躺下時,鄧安達才覺得體力透支,渾身上下要散架一樣地痛楚不堪。
Mary眼淚汪汪,握著丈夫的手坐在病床前,心疼不已。
“你也睡一會兒吧,我沒事的。”鄧安達說。他看著Mary淩亂的頭發,帶著黑眼圈的臉,對於剛才她的勇氣很是感歎。要是放在以往,她會第一時間摟著孩子躲在家,或者逃到她父母那裏去的。當然,以前自己從來沒傷得這麽重過。
“我不困,看你睡。”Mary嘴邊的笑容像是雨後沾滿了水珠,有點無力綻放的小野花,雖然缺乏怒放的力度,但也有生命舒張的美。
“我其實也睡不著。有點累,躺著歇一會兒。腦子還興奮著呢。咱們聊聊天吧。Mary,”鄧安達握緊了一下妻子的手,說:“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很多事情我一時間也無法完全給你講明白。但是,這段時間的婚姻谘詢讓我思考了咱們之間由來已久的問題。”
Mary的眼睛放大,帶著憂慮和一絲不解。
鄧安達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說:“一直以來,我固有男子漢大丈夫扛下家國所有的觀念。自己哪怕滿心都是硬扛著卻無人分擔疲憊、甚至被誤解的委屈,也絕不在親人麵前有多一分的表露。這其實對婚姻關係有負麵的影響.......”
“Adam,我......”
鄧安達閉上眼睛搖搖頭,說:“先聽我說完好嗎?”
Mary點點頭。
“夫妻需要溝通,不僅僅是沒有秘密,不僅僅是商量決策,而是要分擔痛苦,坦呈各自心底的軟弱之處。這不是喪失自尊和擔當的勇氣,而是把兩個人看成一個整體。我一直覺得,自己行得直坐得正,而你應該對我有百分之百的信任。無論怎樣,我都無需解釋。你的懷疑,你的退縮,讓我覺得是對我自尊心的擊打。”
Mary的眼淚撲簌而下,輕輕搖頭,卻說不出話來。
“Mary,我錯了。從最開始,就應該告訴你,我有很多時候迷茫、軟弱、膽怯。我也應該明確告訴你,在危急之中,期待你是怎麽樣做的。當然,這一切都在我們互相溝通和商量的基礎之上。婚姻谘詢過程中我很大的一個感觸是,不強求婚姻的完美合適-----當初因為愛而結合,卻未必看得完整對方的個性,更是無法預知前途的變故。是不是一旦覺得不合適就一拍兩散?我覺得未必。”
Mary抽泣著把鄧安達的手抓得更緊,她哽咽地說:“我最怕的就是這一點。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配不上你,跟不上你的腳步,還時時刻刻擔心你會離開我們。那種不安全感,在無形之中吞噬了我們原本的感情。很多時候我討厭自己,但是又忍不住擔心......”
“所以你逃走了。Mary,看著你逃走而無所作為,我也有錯。其實仔細想想,多可怕,我們很可能就漸行漸遠。可是我不願意,我愛你,從來沒減少一分。當初的誓言,刻在我骨血之中,我不願意輕易放棄。可是我承認,在很多時候,我覺得厭煩,我覺得累,我甚至在潛意識裏想過------如果是另一個人,成為自己無畏的戰友,該多好。”
在Mary驚訝的目光裏,鄧安達笑笑問:“老實交代,你是不是也這麽想過?如果自己的丈夫就是普普通通的大學教授該多好?”
Mary低下頭說:“的確,想過。但是很有負罪感。”
“我也一樣。這都是正常的。婚姻谘詢師不是說了嗎,這是正常的。我們很幸運,有堅實的感情基礎,所以可以調整,可以適應變化-----那是人生不可避免的東西。大學教授看著工作穩定,環境單純,可是出軌搞事情的也不少啊。我的同學都有好幾個離婚的呢。Mary,我以咱們的感情為榮;我以咱們的孩子,咱們的家庭為榮。”
“我也是。”
鄧安達看著Mary的眼睛,認真地問:“那麽,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麵對所有的挑戰?”
“是,我願意。前提是你要告訴我挑戰是什麽,而不是自己一個人悶聲不響承擔一切。”
“當然。”鄧安達替Mary擦擦眼淚,說:“我做了決定,市長任期過後,我不想競選連任了。自己年紀不小,孩子們要進入難管的階段,我也希望和你多一點時間在一起。父親去世,讓我感觸良多。人生不是一個個目標,而是一個個目標之間的行走。每一步都好好走,哪怕平淡,也是人生的藝術,不是隻有飛黃騰達才是光宗耀祖。”
鄧安達調整了一下臥姿,疼得皺起眉頭,說:“我想坐起來一會兒。”
於是Mary幫他把床調高,在他背後墊了個枕頭,讓他坐得舒服一點。
“Mary,這次遇襲,和我目前主導的關於Golden Tower建築審批的調查有極大的關係。調查很可能會進入司法程序,非常複雜。作為政客,我的角色非常重要,也十分微妙。最近還有劉曉露命案的審理,也是輿論的焦點。我感覺壓力不小。不過,你們回來了,爸爸媽媽也伸出援手,我真的特別欣慰。”
“我會努力。其實我爸媽也找我談過很多次。我們的婚姻,注定要比普通夫妻有更多挑戰。婚姻谘詢師也告誡我,不是說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擔心,不能膽怯,不能懷疑,而是要學會控製情緒,要溝通。Adam,其實我從來都願意信任你。對你的任何懷疑,都讓我難過。我知道,那是對你不公平......可是,我真的太怕失去你了......”
Mary捂住臉,沒有哭出聲,但肩膀顫抖起來。
“那就來問我好了,咱們直接了當,麵對疑問,不用躲藏,彼此信任。哪怕是吵上一架呢?嗯......那種休閑式吵架?”
鄧安達的語氣讓Mary破啼而笑。“還休閑式吵架?你真行!”
“也許,咱們就是一直太認真,太用力了。咱們結婚十多年,真的可以放鬆一點,這也是我對自己的要求。我的個性也是容易事事緊張,事事尋求完美,其實很難,也沒有意義。我自己的父母就是這樣,事事認真,善良忠誠,可是在一起生活並不愉快。打個比方,我媽就覺得要把家務做到極致,才是履行她家庭主婦的職責。就算她累了煩了,還是要去做,還不讓別人插手。結果就是她看不得一點點不幹淨,同時做得怨天怨地。你說,是廚房地板一塵不染重要,還是家庭氣氛重要?她就是太緊張了。”
Mary幫鄧安達順了順頭發,說:“其實,我從見到你的第一天就開始緊張。我一直仰視你,怕你看不見我,怕你看不起我,也怕你轉身消失在人海。我願意成為你背後的助力,可是卻在無形中忘記了自己,反而是,成了你的負擔。我甚至一度很羨慕又嫉妒Faith。甚至想,是不是她那樣的女人才是你真正需要的。她那麽聰明,總是那麽淡定......”
“我從來沒這麽想。”鄧安達很快回答,又覺得自己語氣有點生硬,於是緩了緩口氣,說:“你不是我的負擔。我不覺得在婚姻裏需要事業拍檔。甚至不需要什麽賢內助。我愛的是你這個人。愛情不是愛什麽類型,而是愛一個具體的人。複雜卻鮮活,哪怕帶著不完美。我們結婚之後,就是一體,沒有負擔,隻有責任。記住了。我希望看見你開心、健康,活得有滋有味,不在於你的職業選擇,不在於你的個人成就。就是......希望你找到最佳狀態。我看最近你就狀態不錯。當然,如果你覺得在家做主婦的生活狀態最好,我也支持。咱倆都放鬆一點,好嗎?”
Mary也笑了:“好是好,不過,咱們倆的性格,就不是那種大大咧咧,有話直說的類型。怎麽辦?”
鄧安達皺眉思忖,說:“也是。每個婚姻都是獨特的。我朋友離婚的那幾對,大大咧咧,有話直說的占比例也不小。同時,脾氣細膩溫柔的也不少。其實,就是安下心來就好。這輩子,你我之間不會有事。放心。”
Mary沒說話,輕輕將頭靠在鄧安達的肩膀上,貼著他的臉說:“嗯。真的,放下心比什麽都好。”
屋子裏除了檢測儀發出規律的嘟嘟聲,一切都那麽安靜。牆上有個大掛表,指針兀自規律地轉著一圈又一圈。人生,就是這麽分分秒秒地流失。如果有放心相愛的人在一起,怎麽都不算浪費。
鄧安達充滿感觸地問:“記得咱們都喜歡的那首歌嗎?Time After Time?”
“嗯,當然。Lying in my bed I hear the clock tick, and think of you. Caught up in circles, confusion is nothing new.....” Mary的臉上掛起來溫暖的笑意。
“挺有意思的歌詞,各種理解都有。想想夫妻二人也許就是這分針、時針。一圈圈的時光追逐,說不清誰前誰後。但都是固定在一組齒輪上,互相依存,互相推動,直到停擺的那一天吧......”
Mary抬起身,看著鄧安達的眼睛,睫毛裹著淚水:“時光無法回轉,你也不可能慢下來.....”
"但是,如果你墜落,我會接住你,我會等,一次又一次,如同歌詞講的那樣。 也許有一天,咱們角色對調,需要你接住我呢?”
“If you're lost, you can look and you will find me. Time after time......”
兩人玩味著歌詞,忽然聽見“嘀~”,鄧安達的手機響了一下。Mary去拿過來,一看,是Leon發過來的:
“爸爸,我們在客廳搭帳篷睡覺了。Larry在帳篷外邊站崗。但是,他放了一個臭屁,太臭了,Rain帶著我們緊急撤離到了樓上.....”
夫妻二人看了哈哈大笑起來。
鄧安達催促Mary在旁邊的床上睡下,心裏卻萬馬奔騰,感慨不已。自己最為傷痛的時候,同時又是幾年來精神上最為放鬆的一刻。不因為妻子多麽勇敢,多麽潑辣,多麽智慧,隻因為她放了心。真是最好的生日禮物。
想到放心和信任,鄧安達心裏一沉:今天如果真是阿昌帶人襲擊自己,那麽是很嚴重的一個預警:葉叔和自己反目,阿昌無法再用。
鄧安達知道,Golden Tower的投資方是葉叔長期的生意夥伴,是他牽線搭橋才促成了這個項目。行賄受賄的事情,葉叔到底參與了多少?當時的建築委員會主管Luis Alberto,曾經是自己政敵Diego的老友。葉叔這幾年在生意上到底和他還有沒有來往和瓜葛?這要好好調查清楚。想到葉叔在華人社區的領袖地位,鄧安達心裏一陣難過。如果葉叔真的有問題的話,那自己多年在華裔社區的苦心經營都可能付之東流。
還有,就是警察局內部的分化,也一直讓鄧安達不安。好多次消息泄露,估計都是內鬼搗蛋。加上那個Jeff Green,真是生下來就為了和自己作對的。
還有Faith Lee,希望她不要趁亂作妖。關於那一夜,自己必須盡快和Mary講清楚,不能再逃避了。
在醫院病房大樓的另外一層,也有一個不眠之人。
芒果失神地坐在病床邊,看著身穿寬大病號服的小小的兒子,正無力而蒼白地睡在他的病痛中。
Miguel一生下來就很瘦小,大家也沒當回事----畢竟他母親也是挺矮小的一個人。除了出生時的黃疸,他一直很活潑,很健康,但從去年年底開始,總是抱怨身體不適。開始的時候就是疲憊,胃口不好,檢查一下也沒發現問題。可是年初他時不時肚子疼,看醫生也沒摸出腹部腫塊。直到前一個禮拜,他的眼白開始發黃,繼而身體也出現了黃疸,並伴隨發熱。
芒果帶著他看病,化驗數據出來,醫生馬上安排了CT,結果如同晴天霹靂----- Miguel患上了小兒癌症1-2%占比的肝癌,而且是肝癌中15%占比的肝髒未分化胚胎肉瘤。這種癌症因為臨床表現不明顯,化驗檢查也沒有明顯特異性,被普通臨床醫生誤診的很多。
那拗口的病名,在芒果嘴裏化作了輻射周身的原子彈,將她的恐懼和憤怒無情點燃,極劇爆裂。為什麽是Miguel,為什麽是自己?!
那憤怒的烈火烤幹了她的眼淚,也烤焦了她的大腦----怎麽辦?怎麽辦?雖然醫療保險可以承擔大部分治療費用,可是醫生說Miguel的情況很糟糕,病情發展迅速,最佳方案是肝髒移植。
目前肝髒捐贈庫存不多,匹配難度很大。偏偏自己的血型和Miguel不同---- Miguel和父親一樣,有極為罕見的血型。
唯一一條路:去找他的生父。
可是芒果恨他,發誓一輩子不和他來往。當初自己懷孕,他冷漠地說讓她墮胎。可芒果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她做不到。
這孩子是來討債的嗎?懲罰自己年少無知?年少無知就應該被人欺負嗎?就應該背負一生的十字架嗎?
芒果走出病房,在走廊盡頭的長椅上坐下來,撥通了那個她永遠不會忘記的電話號碼:“我是芒果。你兒子病了,我要見你。”
那邊沉默半晌,說:“你打錯電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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