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深冬,喂豬的居民基本上都備有幹豬草和紅苕,不出去打豬草,而去經營自家開墾的地:蔬菜——自家人吃或喂豬。
這段時間:我在艾紅這裏學繡花和做針線活,家務活主要是母親做。
傍晚的時候,母親正在灶房忙。
宣伯伯過來:“明天去趕場不?”
“不去。紅苕還有,豬夠吃了。”
宣伯伯到別處去了。
次日午飯後,宣伯伯背了一對白毛豬兒回來,還有兩個農民抬了一頭黑毛豬兒,放在他家的壩子上。我們過去看稀奇。
“三十二塊零五分。”宣伯伯從布袋子裏麵掏出錢來,數好後遞給其中一人,叫他數錢。
那人數了又數:有五塊的、兩塊的、一塊的,兩角的、五分的、一張十塊的。
“對頭。”那人把錢往身上揣了又揣,按了又按才放心。
另一人拿著抬豬用的楠竹棒棒和一根粗繩子,看了又看同伴,點點頭,大步走了。
“老頭子,快去吃飯。”宣媽從屋裏出來,“在桌子上,快吃。不然冷了。”
宣伯伯順手將布袋子遞給她。
宣媽愣住了:“怎麽就癟了?花了多少錢?”
宣伯伯不作聲,進屋端起碗就吃起花兒開。
宣媽把豬兒打量了又掂量,扯起喉嚨問:“小豬兒好多錢?”
“十一塊兩毛錢。”
“大的呢?”
“二十塊八角五分。”
“這死豬,送給我都不要,還要二十多塊?!”宣媽氣得直跺腳,衝進屋就罵,“你這個死老頭,鬼把你找到了哇!上次深更半夜把豬殺了,這次深更半夜去買死豬!臘月臘時的,就你去趕場!你看,周圍團轉的,哪個去趕了場?!人牽起不走,鬼牽起烏啦烏啦地走!”
宣伯伯隻顧刨飯——是白米幹飯。
宣媽越罵越響亮:“你還有臉吃飯,你把錢甩給別人了,你去吃西北風!”
宣伯伯突然拍桌起身,直奔灶房,搬出一口大鐵鍋,“啪”的一下摔在地上,鐵鍋爛了。他徑直下坡——沒回頭,沒吭聲。
大家都嚇懵了。
艾紅急忙從裏屋出來收拾。
母親急忙出來把宣媽拉到我屋裏。
郭媽急忙去追宣伯伯。
母親說:“我在後門壩子上和煤炭,捏煤球來燒,過年用。我想你們吵吵就算了,平時你們就這樣。沒想到宣師傅脾氣這麽大,頭一次看到。”
“我也沒想到宣老頭會陰倒來!”宣媽委屈地說開了,“那麽小個豬兒就殺了。”她“嗚嗚嗚”地哭起來。
“宣師傅是為媳婦補補身體,艾紅到了部隊要體麵些。”
宣媽氣打不一處來,反而不哭了:
“補什麽身體?肥肉都沒得,都是些瘦筋筋的肉!你不曉得吔,張媽,得罪人啊!”
她很委屈,“說起殺了一頭豬,背個名。最後一秤稱,四十斤肉都還差稱!就看到一個豬腦殼,四根豬腳杆。送了這個沒送那個,人也得罪了。”
她“唉”地長歎一聲,“你想嘛,親家是要送的,少了得行喲?殺豬匠是不能少得的,正寶肋肉,三根肋巴;說給他錢,他隻要肉。”
“現在豬兒買回來了,明年重新殺頭大肥豬過年,你還要抱孫子喲!”
宣媽的臉沉下來,“你去看,他花那麽多的錢,買頭要死不活的回來。”
她氣得嗝啦嗝的,“那個死老頭,一點都不忌諱,看到要過新年,就說要殺豬。我給他說得清清楚楚的不能殺;後來他也沒說要殺,結果......”
她搖搖頭,“唉!還把鍋給砸了!”
“這個篾條牆壁,你們說話我們都能聽到,確實沒聽到你們說要殺豬。那天他敲門來喊我,才曉得的。早知你不同意,我也會勸他不要殺豬。”
宣媽神秘兮兮地說:“我們是在裏頭屋說的,聲音很小,怕豬兒聽到。豬兒聽到要殺它,它會生病。”
我“哈哈”大笑:“豬啷個聽得到呢?!”
“誰說聽不到?以前我在鄉下,老人說的。”
母親也說“聽得到!”還嗬斥我,“細娃兒戛戛的,懂個屁!去捏煤球!”
郭媽多遠就在甩起喊:“宣媽,我沒追到宣師傅!”
宣媽出去嘿起吼:“不管他,讓他死在外頭!”
我和母親去捏煤球。
傍晚的時候,宣伯伯頂著個大鐵鍋,腰上綁了個爛口袋回來了。
宣媽沒說一句話,氣鼓鼓地進裏屋倒床就睡,還蒙上了被子,連衣褲都沒脫掉。
艾紅放下手上的針線活,去生火做飯。
宣伯伯拿著爛口袋到我家灶房:“張媽,你的灶有空的時候,幫忙熬熬豬藥。”
母親接過口袋往裏一陣翻:“這是苦香丁、狼毒、鶴虱、假綠豆、大粬子......這些都是打蛔蟲、打鉤蟲、化積開胃的。”
宣伯伯點頭:“還配了涼寒感冒藥在裏頭。拜托你了。”便回去,清洗剛買的新鐵鍋。
晚飯後,天都黑了,宣媽才起床。艾紅把熱好的飯菜端到桌子上:“娘娘,快來吃。”
宣媽吃了一點飯,洗漱後,又去睡覺——無論艾紅怎樣討好她,也無濟於事。
宣伯伯拿桐油把新鍋製好(鍋燒燙,倒進少量桐油,用泡砂石在鍋裏磨,直到把鍋表麵磨亮為止),洗淨,放在灶上,待用。
然後,他在自家外屋裏的窗子下麵,鋪了個臨時豬窩(最下層是柴灰,中間層是幹雜草,最上層是幹穀草)。
“宣師傅,藥熬好了。”母親在外屋喊。
“我在豬圈裏,等會來。”
“張媽,我來。”艾紅到我家外屋,端起銻鍋就朝豬圈走,到了豬圈門口,她叫母親去幫忙。
母親到了豬圈裏麵,我在門口看。
手電筒弱弱的光籠罩在豬圈裏:黑豬閉著眼睛,背上纏有爛棉絮,躺在厚厚的幹草上,仿佛在冬眠。宣伯伯和母親負責掰開豬的嘴巴,艾紅負責灌藥。好不容易把藥灌進豬的嘴巴裏,卻從嘴角兩邊流了出來。
宣伯伯急出一臉的汗:“你們先回去,我出去一趟。”一溜煙就不見他的蹤影。
我和母親回家烤火。艾紅仍在豬圈裏。大概一個時辰,宣伯伯手拿一根軟管子在門外喊:“張媽,快來幫忙!”
母親又去豬圈。電石燈的火苗,讓豬圈充滿光明,其周圍有剛熄火的柴灰散發的溫度,好像是魂魄附在豬的軀幹上,半睜半閉的豬眼窺視著眼前的竹子柵欄。
宣伯伯把軟管子遞給艾紅:叫她往豬嘴裏噻。他和母親像剛才那樣掰嘴巴。不知是豬的求生欲在作怪,還是豬實在沒有力氣掙紮?反正藥湯順利地從管子流進了它的肚子裏。
“還是有文化的好啊!”母親羨慕地說,“你看,艾紅把豬圈弄得好熱花,豬兒比先前好多了;喂了藥,把蟲打出來,把寒氣逼出來,就好了。”
“宣師傅:你從哪裏弄來的管子?”
“車間。”宣伯伯說它是氧氣管,還要還回去。他摸了豬的嘴巴、耳朵、肚皮,說把它抬回去。
他們把豬挪至柵欄上;然後,他們抬著豬,我拿著電石燈把著亮,回到宣媽家裏,將燈火熄滅放好,自個兒回家。
大寒的第一天,艾紅收到宣老二發來的電報:“速、部、婚。”
她拿著戶口本和電報到有關部門,十三天就辦好了手續,隨後訂購了機票,臘月十八即明天就要出發。
晌午後,大家都湧到宣媽家門口說這說那:
軍婚真好:證件、證明,這些手續這麽快就辦好了;否則,一年半載能夠辦下來就算不錯了;當軍官好好,全家都光榮。
艾紅喜氣洋洋,出來招呼:
“張媽、郭媽、樂媽、錢媽、武媽,請到屋裏坐,外麵冷。”
她們一窩蜂進了屋子裏坐下,我們這些小娃兒擠在縫隙處看艾紅:
她蓄著梭梭頭,額頭前剛好有一排劉海在眉毛處,勾勒出細長的單眼皮,顯出她好有智慧。
“新媳婦啦!後天幾點的飛機?”郭媽問。
“早上6點。”
樂媽說:“你們看,從頭到腳都是新!頭上的兩根辮子,也沒啦!”
母親說:“今天理的這個頭發好好看,完全變了樣。”
艾紅喃喃地說:“這、這是剃頭匠剪的,差點把我剪成光頭啦,還說好看!”她的囧樣子,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她不好意思,去裏屋了。
樂媽說:“以前我在鄉下,新娘都是穿的結婚紅,現在興穿灰不溜秋的。”
錢媽說:“現在是新社會,不一樣了。”
武媽說:“那是吃人的舊社會,靠剝削的地主富農迷信,粘紅就喜,現在他們喜啥子?”
錢媽說:“對頭。現在是勞動人民的本色。勞動人民的天下。”
郭媽說:“人家是軍官,是軍婚。‘破四舊立新風’。”
“來、來、來!”宣媽滿麵春風,“請吃糖,一人兩個。”她拎著個紙包,向在場的人發糖。
艾紅端著一大盅盅葵花籽出來,倒在飯桌上:“來,剝剝瓜子。這是從部隊托人帶回來的。”
她抓一把瓜子拿給坐在屋門口的武媽:“來!手伸長點,吃完了自己去抓。”她叫大家別客氣,自己動手。
“瞧:你的新衣服、新褲子、新鞋子別弄髒了哦!”樂媽有些調侃的口氣,“新郎官見了會不依不饒哦!”
“哈、哈、哈!”惹來一陣大笑:都說艾紅的對襟黑底翠花棉襖配的黑色褲子,很好看,用衣服的麵料做的棉鞋,也很得體。
“她自己做的。”宣媽說她這段時間就做針線活。
艾紅說她豬也沒管。
母親說:“宣師傅就在誇你,說這頭黑豬全靠你幫忙。”
艾紅直搖頭。
“確實少不了你。”母親一臉的誠實,“當時全靠你給豬熬藥,喂藥,把豬肚子裏的蟲打出來:還活鮮鮮的,一絞一絞的,嚇得你來喊我。”
母親蹙起眉頭,“我還是頭次看到豬身上有這麽多的蛔蟲;還有一線一線的,估計是鉤蟲,也是頭次看到。”
郭媽說:“當時看到那頭豬,確實覺得劃不來。現在長得油光水滑的,宣師傅確實有眼力。宣媽,你家有過年豬殺了哦!”
宣媽咧著嘴笑。
“你這麽早就下班了?”武媽眼尖,大聲招呼正在壩子上的宣伯伯,“她們正在說你也!”
“我跟小組裏的人說:明天兒媳婦要走,去旅館住一夜,後天早上的飛機,我要去送她。他們就催我回去忙。”他拿著根粗繩子進屋,大家讓開路。
“坐下、坐下,不要緊。”宣伯伯擺弄手上的繩子。
“你這個人不盯兆頭。”宣媽有點生氣,“他們喊你回去就回去,喊你吃屎就吃屎嗦!”
宣伯伯往裏麵屋走,艾紅也跟進去。
母親起身:“我有事了。”
大家都說該回家忙晚飯——盡管宣媽說還早著呢!
隆冬時節,黑得早,晚飯也吃得早,休息得也早。
伸手不見五指:有的圍坐在自家爐子前烤火,有的串門烤火吹牛——吹的都是些家長裏短的事情。
宣媽挨家按戶送喜糖:
“這是你家的。”宣媽遞給母親一個紅紙包,“按人頭包的,每人兩個糖。每家兩根香煙。”
母親接過糖:“不容易啊!我家就是十二顆糖,這排房子算下來就要發五十二個糖,十個糖就是一兩,天啦!”
“不止,媒婆不算嗦。”宣媽掰開手指頭,“郭媽家是一斤糖,一斤白酒,還有兩盒香煙;上次殺的豬,肉給了點點,是豬太小了。”
母親吞吞口水:“當媒婆是好。”然後摳摳腦殼,“國家供應的一個人隻有二兩糖。你哪來這麽多的糖票?”
“從別人手中買的黑市糖票。還東問西求,東拚西湊,才弄到這些。”
“娶個媳婦到家不容易。你家條件好,想得也周到。”
“唉!張媽快別說了。”宣媽直搖頭,邁著步往門外走,說她是“幫別人喂的兒囉!”
她的背影消失在深冬的黑夜裏,迎來“咚、咚、咚”樂媽門前的敲門聲。
父母都把自己的糖給了我們,多甜的一個夜晚啊!
次日中午,我家正準備吃午飯時,突然聽到隔壁宣媽的悲慟聲,我跑過去看。
宣老三躬著身,宣媽抱著他的頭失聲痛哭。宣伯伯手上捏著扁擔和粗繩呆在旁邊不知所措。很快,宣媽家就擠滿了人。
母親取下宣伯伯手中的扁擔和粗繩,放置一邊:“我剛端到碗,還沒刨一口,聽到聲音就把碗撂下,過來。”
樂媽說:“人回來了就是好事!怎麽會是這樣呢?”
“就是嘛!”母親不理解,“你看,宣師傅都神了,送了艾紅拿回來的繩子和扁擔都不曉得擱,是我幫他擱的。”
郭媽也覺得奇怪:“宣媽:你白天、黑了都在想的老三,現在回來了。啷個還哭得這麽凶呢?還以為出什麽事情了!”
宣媽鬆開老三,用手抹淚,突然又笑了起來。大家都跟著她笑。宣媽紅著眼睛隻顧搖頭。
宣伯伯指著板凳:“請坐、請坐、擠到起坐!”
宣老三也說:“請坐:張媽、郭媽......”
大家擠到起坐好。
“瘦了、黑了。”錢媽說,“你在外麵啷個過的喲!”
武媽說:“頭發蓄得好長哦。”
母親說:“看,你的軍鞋,腳趾拇都鑽出來站崗放哨了。”
大家都搶著說話,宣老三插不上一句話,與宣媽站在一起。忽然,宣媽又大哭起來,還啜泣。
“張媽:你們回家吃飯吧,以後有空再來家裏坐。”老三叫宣媽別哭了,說他餓了。
宣媽揩著淚,往灶房走去。
宣伯伯招呼大家:“慢慢走!”
後來得知:宣伯伯挑著兩個大藤箱子到了機場貨檢,嚴重超載不說,還有些違禁物品,不能上飛機。
於是,他隻好挑著箱子去乘客車,到兩路口的火車站,去辦火車托運。艾紅挎了個軍用包,乘機而去。
1967年底,持續了近一年的“革命大串聯”基本結束了。
宣老三早該回家了,可是鬼使神差,被本校的一位青年教師撞見了,他作為頭目,宣老三理所當然地成了“保皇派革命組織”的骨幹分子。
宣老三還拉了同鄉蔣老二,劉老二入伍;蔣老二又拉了賈大哥入伍;賈大哥又拉了他的工友入伍。
宣老三特別有人來瘋,組織上給了他一個小官當,叫他到武漢去,領導重慶的“保皇派”。用九死一生來概括他在武漢的革命勁頭,一點都不過分。
這次,宣老三帶領“保皇派”回重慶過年,出了火車站門口,大家道別後,他就朝客車站的方向走去。
他沒走多遠,老遠就看見一條漢子的背影,挑著與身體不怎麽匹配的大藤箱子,朝貨運的方向快步而去。
也許是他太牽掛父母了,還是上天的有意安排?宣老三本能地追上去,頓時傻了眼!
宣伯伯說:“這次全靠有三兒子幫忙,托運很快就辦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