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熱天特別長,立秋二十多天了,還是那麽的熱。
“打雷立秋,幹斷河溝。”母親說立秋的那天打了雷,要曬二十四個秋老虎。
兩派的武鬥仍在進行中。
父親一早就出去了——是徒弟帶的口信,說是車間有事情,要他去一趟車間。
母親吃過午飯,要去打豬草:“天這麽幹,草都幹死了,我要到歌樂山去,那裏豬草好打些。”
她想了想,“都出去,也不是個辦法,這攤子事,也得有人做。豬兒還沒喂。”她叫我:不要惹他(哥哥),到上麵的地裏,掐點紅苕尖回來,晚上涼拌著吃;注意掐岔藤上的,才不影響長紅苕。
母親還說:還是書記好,這塊地才沒被沒收。雖然紅苕栽遲了點,她淋過兩次豬糞,昨天挑水上山,淋過它。
母親走出家門沒多遠,扯起嗓門喊:“付碧:還有鴨子、雞,不讓它們走遠了。”
我在屋子裏,扯起嗓門:“曉得了!”
說來悲催得很:
春節後買來的十隻雞娃,中途雞瘟死掉八隻;盡管喂了雞藥,半大就死了。我們嚐都沒嚐到一口雞肉——母親心痛了好久。
還好,十隻鴨娃順利長大,有九隻是公鴨,羽毛一長全就把它們殺來煮起吃了。我們把鴨子的骨頭嚼爛,能吞的就吞下,實在不能吞的才吐掉。
雞和鴨從小睡在一起,以前,它們白天各自分開覓食。
現在剩下:兩隻母雞,一隻母鴨,它們外出也總在一起。
母親說過:秋天涼快的時候,它們都要下蛋。到時,就有蛋吃。我們都盼著這一天。
我把雞、鴨都趕到山上自家的紅苕地裏。兩隻雞就去捉螞咋吃,鴨跟在雞的不遠處無所適從。
我在石頭縫裏找了點點山螺絲,一邊呼喚:“鴨子喋、喋、喋...”一邊將山螺絲甩給鴨子吃。鴨子就跟著我走。
不知不覺雞就到了別人的地裏。我急忙去追趕它倆,發現我家的紅苕藤比別處長得茂盛些。我趕緊掐上紅苕尖,趕著雞、鴨一塊回家。
傍晚時,母親像往常一樣在山下喊。我背上小背篼去接她。
母親滿臉是汗,還有草的漿漿摻和,頭發淩亂,還有雜草點綴。
她的聲音疲憊:“他回來沒有?”
“爸爸還沒回來。”
母親又累又氣說了些她才明白的話:“他扯謊,有人看見他在寫大字報,有人下手要打他。蔣媽說不要打,他婆娘是我們一頭的,先跟他婆娘打聲招呼再說。老子今天看怎麽收拾他!”母親用黑黑的手,揩臉上掉下來的眼睛水和汗水。
很快,豬草就裝滿了小小的背篼。母親感覺鬆活多了,我倆一起爬坡背回家。
吃過晚飯,一切收拾妥當,天已經是大黑了。
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樹葉、敗草都紋絲不動;仿佛空氣沒了對流,連吸血的夜蚊子也沒有了。
大家都在灶房後門外自家的地方納涼,沒有往常的聊天聲音或相互的走動,靜靜地搖著扇子,數著遠處傳來的槍聲。
以往母親早就睡了,可是今晚不知她去了哪兒。突然,母親拿著一根鋼釺進了灶房,她又出來,手裏拿根扁擔。我隱約看見母親從宣媽屋子的當頭轉彎,像是到前門去了。
一聲巨響,把我從夢中驚醒。
我赤腳下地慌忙跑進屋子,拉電燈的開關繩,頓時亮堂堂。我把前門拉開,看見母親喘著粗氣,像根柱子一樣,立在家門口壩子邊上的長條水泥板旁邊,手裏有半截木扁擔。徒弟扶著父親正在離開。
很快,我家門口擠滿了人,七嘴八舌。樂媽過來把母親拉進屋裏,說這說那,我聽不懂,就從灶房後門出來,腳也沒洗,上涼板睡在妹妹旁邊,戰戰兢兢想像剛才發生的事情。
不知過了多久,母親也上涼板睡在弟弟旁邊,還為我們把著扇子。我才放心地睡去。
次日,剛吃過午飯,還沒來得及收拾碗筷,徒弟進了我家的後門。。
“師母,你氣消了沒有?”
“他在哪裏?啷個不回來?!”
“他不敢回來。去車間值班室了。幸好我拉得快,不然,你昨晚那一扁擔砍下去,腦殼準能開花!你看,扁擔都砍斷了半截,何必呢?”
母親愣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端了一碗稀飯:“吃吧,何叔叔。”
“我回去吃。”
母親上前一把拉住他坐下:“吃了再走。”
“師母力氣真夠大,也真夠辛苦。”他邊吃邊說,“師傅也不容易,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的,看你怎麽辦?”
母親流著淚:“我能怎麽辦?我不打他,總比別人打他的好。要死說不得了。”
“那你看,啷個辦?他不回來了,就怕你打他。”
母親不作聲。
他吃完起身:“師母多保重!”
母親攔住他:“坐一會,幫我想想辦法。”
“他回來後不管怎樣,你不能再動手。你保證了,我去喊他回來。”
“他不出去亂來,我做得到。這次全靠蔣媽幫忙,他才沒遭人打。已經有人盯上他了。”
“哦!原來是這樣,我去跟師傅說。”
“嗯。”
“師母,我這就去車間喊師傅回來。”
遠處傳來幾聲悶雷,就是看不到下雨。屋子裏像個煉鋼爐,一進去好像就被融化了似的——前麵的門和窗戶,家家戶戶都關著,還用棉被擋著窗戶。隻有灶房的門和窗戶是敞開的。
晚飯時,父親耷拉著腦殼回來了。他的眼眶明顯地下凹了,白皙的臉龐像一塊貧瘠的土地,上麵聳立著一座山——那是他挺拔偉岸的鼻梁!他痛苦的表情述說著人世間的悲哀、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