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吧?瞧他這記性!剛強想抽自己倆嘴巴。可不是麽,19號是三弟剛橋的生日,邵艾比他提早兩天。自己光惦記明天的考試,全給拋到腦後去了。
匆匆離開洗手間,回到宴會廳。這時大家已吃完酒菜,又有一輪五光十色的酒水隨著音樂端上來。客人們一個個離開座位,端著酒杯和果盤在場間走動,找熟人聊天。剛強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很快鎖定大廳中某處、身穿銀藍色晚禮服裙的太太。
邵艾在波士頓讀過一年書,英文一直不錯,此刻手捧一碟葡萄,與倆金發洋人站著說話。剛強畢業後雖然也在美國短暫待過,一次是陪吳俊訪問考察,第二次陪郭采莉看病。幾年過去,大部分單詞和語法都忘光了。正猶豫要不要過去加入聊天,迎麵走來個黝黑微胖的中年男人,是省工會的馬主任,剛強在黨校讀書時認識的。
“呦,馬主任這是怎麽了?”剛強嘴裏關切地問,眼角餘光追隨著太太的一舉一動。
馬主任也不知怎麽受了傷,右下部臉頰上多了道細疤痕,像是有些時日了。皮膚原本光滑緊繃著的,現在讓剛強總擔心隨時會有氣體衝破疤痕,泄露出來。
“你說我是不是倒了血黴了?”馬主任一手端著酒杯,另隻手做切菜狀。“我們總工會三月底搞了個情暖醫師活動,我帶隊去省內各大醫院輪流走訪慰問。去到省第二人民醫院的時候,偏趕上病人家屬拿著刀來醫鬧……”
馬主任還在那裏抱怨,剛強遙見邵艾手中一顆葡萄掉落到地上,她隨後俯身去撿。要說美人魚這件晚禮服領口開得有點低,身前身後又站了其他客人。她這麽一躬身,就把老遠監視她的老公給氣得火冒三丈。
哎呦呦,媳婦啊媳婦,你非要穿得那麽性感,就別再低頭鍋腰的了,這不是叫洋鬼子把咱們自己家裏的好東西都看光了嘛!平常跟我在一起,打扮得倒跟個教會學校老師一樣……瞧那個腚!瞧那個腚撅得!都快杵到後麵人身上了。這婆娘,不放在身邊管著,上房揭瓦呀……
“結果人家責任醫生沒事兒,倒把我的臉給劃傷了。你說病又不是我看的,藥也不是我開的,我是好心來送錦旗送溫暖的,我招誰惹——”
“豈有此理!”剛強大叫一聲,“是可忍孰不可忍?”
馬主任被剛強冷不丁地嚇著了,手一哆嗦,香檳灑了些到衣角上。隨即笑道:“可不是嘛,有些病人家屬不講理!不過誰讓咱們是厚道人,人民的公仆,最後也沒把肇事者怎麽的,這事兒就過去了。”
好不容易敷衍完馬主任,剛強心急火燎地去找老婆。迎麵又碰上一對高個兒俊男靚女,二人都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女人懷裏抱著個一歲大小的嬰兒。
“俊哥!”剛強殷勤地招呼道。
“剛強,你也來了?剛才怎麽沒看見你?”
吳俊是去年聖誕前後結的婚,之前曾給遠在和平縣的剛強手機發消息,說要給他和太太寄請柬過來。剛強那幾天趕巧要開縣人民代表大會,走不開,最後也不知道吳俊娶的媳婦是誰。此刻定睛一瞧吳俊身邊的女人,高鼻大眼的混血兒長相,可不就是那位澳門籍的倪霜姑娘嗎?
當年剛強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是給吳俊在廣州建設局做部下、馬仔。那次吳俊為了這位倪姑娘同殷廳長兒子大打出手,剛強在激鬥中還損失一顆門牙。目前嘴裏這顆是假牙,時間久了都快不記得這檔子事了。曾勸過少主,這位倪小姐不靠譜,做女朋友可以,萬不可娶回家。現在看情形,這是連孩子都有了?不是去年底才結的婚嗎?
“孩子是你的?”傻老帽剛強不經大腦地問出口。
吳俊伸胳膊過來錘了他一拳,“臭小子怎麽說話呢?不是我的還能是誰的?”
倪霜抱著孩子笑成一團,“剛強還是那麽有趣。”隨後低聲逗弄老公:“要不要去做個親子鑒定?”
唉,瞧瞧人家,比咱們晚結婚的娃都生了!剛強將自己的感慨朝太太的方向隔空送過去,隨後與麵前的夫婦就近找了張桌坐下。老朋友見麵總得聊幾句吧?互相匯報一下近況,沒孩子的小弟羨慕地聽有孩子的哥嫂對孩子帶來的生活劇變甜蜜地抱怨。等剛強再次起身時,遍尋大廳,卻已不見太太身影。掏出手機撥打她的號碼——關機。
泮溪酒家晚上九點歇業,此刻已是八點五十分,其他餐廳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隻剩服務員在打掃。市領導們的宴會自然是想開到幾點就幾點。剛強離開人聲喧嘩、酒力四射的畫舫來到清冷的湖邊。老婆呢?荔灣湖黑漆漆的水麵讓他想起那次隨吳俊去波士頓訪問,鬼使神差地遇上邵艾溺水。別、不會是……這種可能性雖然不高,卻讓找不到老婆的男人不寒而栗。親手從異國的海中救起老婆卻又因自己的疏忽讓老婆魂喪身邊的湖裏,這種橋段是不是符合電視劇裏“上天懲罰負心漢”的俗套?
“探照燈!”剛強慌忙攔下一個端著髒盤子路過的服務員大嬸,“你們這裏有探照燈的吧?我想看看是否有人落水。”
“咩燈?”大嬸用夾雜粵語的普通話說道,“靚仔,我們這裏冇這種東西啦。”
剛強撇下大嬸,快步離開。他已經找到邵艾了,剛見她布滿魚鱗的藍裙忽閃了一下,人便消失在附近一座二層小樓底層的雅間裏。
剛強追過去,推門而入。是個裝潢溫馨、燈光柔和的套間,他那位滑溜溜很難捉住的魚老婆就站在走廊與客廳交界處。剛強隻道她是為了躲他,一步躍上前,從背後將她攔腰抱住,一隻手還猥瑣地在她胸前抓了兩把。生平頭回體驗色狼夜襲單身女的快感,口中叫著:“可逮著老婆咧!”
餘音還在雅間裏回蕩,剛強已意識到自己出醜了。廳裏坐著四個人在喝茶,除了寧主席夫婦,還有兩個年輕男人。一個是才照過麵的冤家仇人,閔康。另一個氣質沉靜華貴,本來不認識的。之前剛強和關彤說話的時候,見這人坐在閔康身邊,神色不善地朝自己這邊望過來,便如此刻。
鬧半天這邊兒還開小會呢?是啦,邵艾曾對他提過,她想進廣州政協,這次應當也收到了寧主席夫婦的邀請。唉,怎麽把這茬忘了呢?她在電話裏說“不能作為他的女伴一起來赴宴”,不代表她自己不會來。女人真可怕。
而那天之後,也不知是誰走漏出去的,《許皮蛋找老婆》這個梗被按照《小蝌蚪找媽媽》的文風改編成趣事,在珠三角官場被人茶餘飯後津津樂道。這是後話,按下不提。
邵艾的反應倒還大方。在最初的震驚與尷尬過去之後,向在座諸位簡單介紹了自己這位行為舉止不堪入目的老公。寧主席雖未見過剛強,名字應當是聽過的。而寧太太作為師奶大軍的一員,對剛強這位師奶殺手自然也和其他人一般無二,頭回見麵就覺得自來親。更何況邵艾是她請來的客人,遂熱情地招呼二人就座,並讓廣旭去雅間門口,叫服務員來添茶。
剛強這才反應過來,廣旭應當是寧主席夫婦的兒子,不知道是從事什麽職業的。同時留意到,在他進門的這會兒功夫,閔康的神色最為複雜,由邵艾剛入內時的欣喜迅速轉為對他這個不速之客的厭惡。其實剛強此刻無心同人聊天,明天的考試還沒複習完。然而這種情況下,能扭頭走掉嗎?
“我同小邵啊,可是一見如故!”寧太太五十中的年紀,身材嬌小,眉彎眼大,膚色與唇色較深,在廣西人當中頗為典型。
“我唻,一向最佩服能挑大梁的妹子。我老家是賀州,我們廣西不同地方的女人有不同的長處。比如柳州妹子能說會道,南寧妹子善良,玉林的手藝好。而我們賀州女人,喜歡精打細算四處跑。像小邵這種典雅精致的蘇州佳麗,好多就是養在家裏享福的。居然還能在商場上叱吒風雲噢,小許你是撿到寶啦!”
剛強客氣地笑著,心道我看寧太您更像柳州女人,會說話。待會兒我太太少不了得多捐點兒錢。
“羅湖,”寧主席點著頭說道。寧主席細長臉,頭發染得烏黑,身材也瘦瘦溜溜的,隻是小腹部位略有凸起。“我是七幾年上的嶺南師範,畢業後跟一位家在羅湖的同學去過那裏一趟。當時的深圳還隻有東門那一塊,叫‘深圳墟’,是吧?我那時——”
“同學?未婚妻就未婚妻嘍,”一旁的寧夫人打斷丈夫,不冷不熱地說,“要不跟大家講講,最後婚事是怎麽黃的?快結婚的時候,又跟別的小狐狸勾搭上了?”
“嗨呀,你瞧,”寧主席訕笑道,“都老夫老妻了,還提那些陳芝麻……哪來的小狐狸?咳咳,後來全國人民眼瞅著深圳地區一日千裏,下場雨就能起座樓。隻不過還是有不少城中村呐,小許,你們羅湖區到今天還有三十多個,對吧?你說這四周一座座鋥明瓦亮的高樓大廈,當中夾這麽些歪歪扭扭的握手樓、親嘴樓什麽的。政府怎麽著,也該想點兒辦法——”
“你自己也可以想辦法呐!”寧太太又一次打斷丈夫,“去把老丈人一家接出來嘍,又是握手、又是親嘴什麽的。”
“嗨呀你,”寧主席平攤雙手,“哪來的老丈人?咱爸現在不是在順德過得好好的嘛。你瞧,這都多少年了,給孩子們聽見,成笑話了就……”
艾瑪這位大醋缸太太!剛強用肚皮捂住笑意,幫忙岔開話題,“寧主席,不是我們推卸責任,城中村的問題不好解決。都批評政府不管他們,其實當年征地的時候,一次性地給了村集體巨額補償的,村民也都轉為城市戶口。無奈大部分村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集體和個人都是兩手空空。那些村幹部們是農民出身,除了種地別的不會,賬上一下子多了那麽多錢,不知該幹點兒什麽才能讓錢生錢。村民們也是一樣啊,外出打工的隻能從事最低級的工種,留下來的靠收租為生。如何幫助村民們‘城市化’,讓他們和子女盡快融入城市文化,具備與其他市民相當的競爭力,這是我國各大城市亟待解決的難題。”
“當初,你們給每村補償的時候,”廣旭板著臉對剛強說,“為什麽不順帶派專業人員一起過去,幫他們投資理財搞實業,走上正途?你們羅湖不是號稱金融人才培養基地麽,人才都幹什麽去了?別一個個就會盯著外貿和股市,但凡心裏裝著鄉親們,也不至於眼瞅著他們自生自滅。”
剛強心知,廣旭初次見麵就對自己有敵意,一是因為哥們閔康。其二嘛,這位寧公子貌似鍾情於關大小姐,而關彤寧可跑來熱情招呼剛強這位有婦之夫,也不理睬他。然而平心而論,剛強認為他的見解挺有水平的。
“寧公子說得對,”剛強誠懇地說,“我來羅湖工作不久,還不太清楚具體情況,不過感覺你的思路很有幫助。軟資源配套跟不上的話,硬資源也就發揮不了作用。”
“關於融入的問題,”閔康自打剛強進屋後,這還是首次開口說話,“許局自己也許可以去現身說法?聽說許局在河北的老家祖輩務農,來廣東後,我看不也融入得挺快?何止城市化,算得上是全方位走在潮流的前端。”
剛強不是個小心眼的人,也一向不避諱與人提起自己的農民出身。然而這話出自閔康之口,對剛強的事業、婚姻、人品,可謂“全方位挖苦”。
當然剛強也能理解。黨校李校長不是說過,他和閔康目前是廣東官場上人們最愛談論的兩位“後起新秀”?倆人參加工作都不到五年,有什麽值得標榜的業績嗎?還不是因為風流韻事。上次二人在宴會上碰麵時,邵艾可是作為閔康的女伴到場的,而剛強和閔康在人家退休省長的家裏跟街邊小混混一般大打出手。這種事別說過去四年,能被人記一輩子。更何況那之後一年不到,邵艾就嫁給剛強了,這讓閔康的麵子往哪兒擱?
“哪裏就融入了?”邵艾實事求是地說,“我們在珠海那套房子,是從一個新加坡商人手裏接過來的,那人特別擅長園藝。結果某位仁兄一入住,先拔了人家一小片月季園,用來種韭菜。我問他為啥單種韭菜?”
寧太太接話道:“因為韭菜好打理?”
邵艾搖頭,“他的原話是——你們資本家都是割韭菜的能手。”
寧太莞爾。
邵艾接著說:“哪天要是搬回家住,等著瞧吧,翠湖香山裏一座農家大院拔地起。前院雞,後院羊,莊稼棵棵賽剛強。蒜串椒串門前掛,陽台堆滿皮蛋缸。”
寧夫婦倆人都是人精,聽邵艾這麽一調侃,嘻哈著把這個插曲給翻過去,繼續聊別的。
剛強偷眼看了下手表,離邵艾生日這天結束還剩兩個小時。踏入政壇以來,他一向潔身自愛。今晚,他打算利用一下職務的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