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連載三:成長中的二三事)
人生在世,往往是過了這一關,又有下一關等著。
度過了跟爺爺奶奶離別的心理危機,適應外部環境又是一場考驗。
母親閒暇時會帶我去田間地埂散步,教我認識眼目所及的野生植物,阡陌縱橫的田埂有太多自然界的新奇等著我去發現。但是我沒有朋友,自己一個人出去的時候常遇到當地孩子的欺生。
有幾個年紀相仿的男孩子隻要一看見我就會追趕圍攻我,嘴裏嚷著「洋太太,滾出去!」,話音未落他們的竹棍就會打在我的手上、臉上。一天我又被他們趕回了家,於是向父親告狀指望父親能找他們算帳,可沒想到的是父親聽完我的訴說之後顯得非常平靜,他說,「這些欺負人的孩子你得自己去對付他們,爸爸媽媽不可能永遠跟著你,唯一的辦法就是你自己打敗他們。」
我淌著淚說,「我一個人,我不會打架。」
父親說,「來,我教你,你隻要打敗領頭的那一個就行了。」說罷父親擺開姿勢開始了一場言傳身教。
父親教我,「再遇見他們的時候,他們讓你滾你別理他們,他們上來打你的時候,你不能害怕,誰最先上來就先奪他的棍子。以前你沒有反抗,現在你突然反抗對方一定嚇一跳,趁此機會你一手推開他拿棍子的手,另一隻手握起拳頭朝他胸肋中間人字部位打過去,這個部位叫‘心窩’。然後左右揮拳,動作要連貫、要快。」
接下來父親就讓我先在他身上先試一試。
父親坐在床沿上,我站在父親對麵,這樣我就能夠著他。隻見父親向我伸出了他的右手,我就用左手擋開,於此同時我的右手已經握緊了拳頭直搗父親所說的心窩部位,又左手出拳跟進一擊。
沒想到這兩拳把父親打得仰麵倒在了床上,直呼「小拳頭真厲害!真硬!」
父親坐起來囑咐我,「記住,打完之後要說一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在那個年代,這是一句很酷的流行語。
反抗的時機終於到了。
在一個陽光普照暖洋洋的午後,我正在田間地埂上尋找螞蚱,那幾個霸王出現了。
領頭的沖我喊叫著,「滾開,洋太太!」
我假裝聽不見。
他氣勢洶洶地衝了過來,我毅然迎了上去奪取他手中的竹棍,趁他一愣的當兒我的右拳已經攥緊朝他的心窩打去,左拳還沒用上他就已經倒在田埂上爬不起來了,趕緊說「我投降,我投降。。。」然後爬起來帶著他的小嘍囉們一溜煙兒地跑走了。
他們的做派都是從當時的那幾部電影上學來的。
離報名上小學還有些日子於是父母送我去幼兒園上大班,剛一進去就遇到了欺生,這次是男女孩子合夥。看來精神上的孤立,暴力下的製服,是某個時代的特徵。但有了前次的經驗我還怕什麼,隻一次較量就製止了那場剛剛發起的幼兒園霸淩。
不打不成交,後來其中一個女孩子在跟著她母親下放勞改中我們住在了同一間集體宿舍,成了閨蜜。成年後的我們在一次回憶小時候的事情時我問她,「那時侯你們為什麼叫我洋太太?」
她思索了片刻,說,「可能是因為當時你膚色比我們白,衣著也不太一樣,還聽大人們說你爺爺是個反動資本家什麼的。」
在那個特殊年代,連幼兒園的孩子都學會了判斷出身,確立立場,化分敵我。
再艱苦的環境裡也會有童年的樂趣。
西北的春天雖然沒有江南鶯飛草長的豐富與浪漫,但戈壁荒野裡也有草木更生、開花結實。即便後來跟隨父母下放勞改去了騰格裏沙漠,也有一種叫做「駱駝蓬」的植物在那惡劣的環境裡生生不息。在我的記憶裡,駱駝蓬是那片沙漠裡唯一常見的植物,駱駝蓬屬於木本地下莖多年生草本植物,種子可入藥。
黃羊鎮的春天來了,野生的紫花苜蓿總是最先拱破堅硬的土地,毛茸茸的嫩芽一簇簇地匍匐於地麵,我會仔細地採摘下來,包在手帕裡帶回家交給母親,母親告訴我,苜蓿芽的營養特別豐富,但是苜蓿生長速度快可食用的時間很短,長高之後就隻能做家畜飼料了。野苜蓿有兩種,葉子肥大開白花的苜蓿是有毒的,人畜均不可食用。
可做中藥的紫花地丁,藥食兼用的苦苣菜、蒲公英、車前草是西北早春的象徵。被我誤認為麥子的冰草在田埂上成排地隨風搖曳,馬蓮的葉子像韭菜開花像鳶尾,長的蓬蓬勃勃。
有種開一串串小白花當地人叫它「辣辣」矮小植物,它細長的根有股辛辣味兒,在物質極度匱乏的西北鄉下,就跟槐花榆錢一樣是孩子們的應季「零食」,還有田埂上的野生甘草的根也能咀嚼出甜味兒。
筆直的鑽天楊是大西北一道浪漫淒美的風景,楊樹的生命力極強,生長速度快,耐鹽鹼耐乾旱,被風沙虐殘的枝子依然堅韌地活著,心型的葉子總是在烈日乾風裡莎莎細語,令我出神。
秋天,田間地埂上的夏草早已衰敗,野生枸杞卻掛滿了果實,紅的晶瑩剔透像一粒粒紅珊瑚,那時隻知道枸杞子是一味中藥,隻有配藥時才用得著。
隨著身量漸長我已經可以跟著父親做煤磚了。那時煤炭是唯一的燃料,有塊煤(塊狀煤炭)和末煤(煤炭的碎末)之分,塊煤定量供應,末煤則不限量。差不多每個月都需要用末煤拓一次煤磚,煤磚才是主要燃料。
煤磚的做法:末煤與黃土按三比一的比例勾兌,摻勻後在煤堆中央先挖一個像小火山口那樣的坑,然後往坑裡倒一定量的水,慢慢和成煤泥,煤泥和好後找塊平地,用一個木板做的方框當模子將煤泥拓成一個個的磚形,從買末煤到製作完成大約需要一天。煤磚變硬半幹不濕的時候,要一塊塊立起來使其乾透,最後是將乾透的煤磚搬進樓道靠牆壘起半截煤磚墻,每家都有自己的地段,入冬前要做夠一冬用的。
我還跟父親一起拓土坯蓋養雞捨,俗稱「雞窩」,那時吃雞蛋得靠自己養的雞下蛋,家家都有自建的雞窩,早上放雞餵食,晚上餵食後收雞進窩,定期清理窩裡的雞糞是各家孩子們的事。我們家隻有我一個,我就承包了。我養的雞特別聰明,要下蛋的母雞會自己走上我們住的三樓,鑽進為它鋪好柔軟麥草的窩產蛋。那時兩家合住一套房子各家隻鎖自家的門,最外麵的大門不鎖,要下蛋的雞可以自由出入。下一個蛋一般要從上午開始直到下午才能完成,差不多是在我放學之後。產完蛋的母雞又飢又渴,我盛上一碗清水再抓上一大把小米犒勞它,這是母親叮囑我的對待辛苦產蛋的母雞的做法。
母親所學的專業「動物胚胎學」一時間在雛雞人工孵化上派上了用場。母親發明瞭「溫水孵雞」,將一隻大水桶用棉被厚厚實實地裹好,桶中注入一定量的熱水,筒口坐盆,盆內放蛋,再用棉被蓋好,每天一早一晚更換熱水,根據孵化進程調整水溫。
晚上我們用自製的照蛋器檢查小雞的孵化情況,從胚胎生出血管發育成蜘蛛網的模樣,到逐漸長出黑黑的大眼睛,再到蛋黃完全吸收進小雞的肚子長好羽毛準備出殼,整個發育過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一天一個變化。孵化到第19、20天的時候,小雞尖尖的嘴會伸進蛋內的氣室(雞蛋較大那一頭的空間)攝取氧氣。21天左右,完成了全部孵化過程的小雞就開始破殼而出了。
最後的那幾天特別關鍵,因為那時蛋內小雞自產熱能很高,夜間也要數次觀察溫度的變化,及時增減溫度,否則即將出殼的小雞要麼被熱死要麼被凍死,功虧一簣。
母親是個熱心人,名聲傳開,誰家拜託她幫忙她都樂於接受,拜託的人隻需把自家想養的雞的種蛋交給母親就行了。萊亨雞以產蛋量高見長,澳洲黑,蘆花,鳳頭,洛克都是蛋肉兼用型的雞。
黃羊鎮一年四季的蔬菜就是所謂的「老三樣」,即白菜、蘿蔔、土豆。西紅柿、茄子、黃瓜、辣椒什麼的極其罕見。冬天吃菜更難,於是每家都自己動手挖一個菜窖。
菜窖的挖法:先從地麵向下挖一個垂直的方形洞,大小容得下一個大人下去。垂直方形洞挖到一人多深之後再橫向掏兩三個圓洞以便分別儲藏,菜窖的規模依各家情況而不同,但是如果挖得不夠深,當氣溫下降到零下一二十度的時候任何菜都能凍成實實在在的冰疙瘩。菜窖裡儲存的菜依然是「老三樣」,外加入冬前才能買得到的幾綑大蔥。
我們家的菜窖是我們仨合力挖的,菜窖口的木板蓋子是父親做的,存上菜之後用土把蓋子掩埋起來,這樣菜窖內可保持一定的溫度,可每次取菜都比較麻煩,掩埋不好菜就上凍,凍了菜非常難吃。
兩排地窖,一排雞窩,幾棵高大的洋槐樹點綴其間,構成了當時兩棟家屬樓之間空地上的一道特別的景觀。
兩家合住的那套房子有一條通向大門的過道,在當時的我看來又黑又長。一天傍晚時分,忽然一大一小兩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出現在大門口,對門的人家關上自家的門不再出來。我頭一次看見這樣的人又害怕又嫌棄,趕緊跑進屋裡告訴了母親,母親拿出家裡的饅頭讓我送給他們。
乞丐離去,母親告訴我,「一定是周圍有什麼地方糧食歉收,挨餓就隻好出來要飯了。見著這樣的人,那怕隻有半塊雜糧發糕也不能讓他們空著手離開。實在沒得給,就蒯碗幹麵、豆子什麼的給他們。」
母親感嘆,「比起他們,我們算是在天堂了。」
那一刻,母親讓我懂得了什麼是悲憫。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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