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吃過午飯,喂過豬。
母親說:“昨天晚上的雨,落到別的地方去了。今天太陽有點萎、有點悶,我們上山把那塊石穀子地整理出來。”叫我把碗筷泡在木桶裏,就出發。
母親穿著做臨工時的勞保服,背著背篼,裏麵裝的是:兩根長鏨子和一把大鎯頭,不鏽鋼筒筒;左右肩膀上分別扛了一把大鋤頭和洋鎬。
我拿了一把中號鐵鍬,來到那塊地裏,不到下午一點鍾。
這是一塊斜坡石穀子地,坡度不到20度,裏麵還嵌著兩塊大石頭,是泡砂石。東折西拐的麵積不到40平方米,裏麵沒長草,隻有奄奄一息的南瓜騰。
母親指著西邊那塊地說:“當時那塊地還是有很多石頭,下麵是泥巴。我把它整理出來,有人眼紅去告了,被生產隊沒收了。”
母親越說越氣憤,“有那麽多的地,你們啷個不去沒收他們的地呢?隊長說我是挖了社會主義的牆角。”
母親很氣惱,“我是從石堆堆裏挖出來的,根本就沒挖到牆角,石頭下麵是泥巴,哪來的牆角?*****的隊長混帳得很,說我沒得文化、胡扯。”
母親的聲音比昨天澀鼓鼓的聲音清晰了些:“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就去找到他們的大隊書記。書記說我是勞動人民出生,叫我在這裏挖。如果生產隊再來沒收,叫我去找他,還是書記好。”
母親傷心起來,“黑子讀書得行,本想他讀了書,長大好做官,現在學校停課鬧革命,看來不行了——唉!”
我指著眼前的南瓜藤藤:“葉子都黃了。”
“這是堆石頭的地方。人家書記好,才給我。你想,哪個能把土給我種?我又不是他們生產隊的。”母親指著邊沿一圈壘砌的石頭,“這些都是我用裏麵的石頭壘的,怕被別人占,就栽了幾根南瓜苗苗在裏麵。今天下午把它挖出來,下雨就栽紅苕。”母親還說,“苕苗栽早了,就長騰騰,紅苕就不怎麽好。現在是六月了,再也不能耽誤了。種莊稼要跟上季節:誤一時就誤一年。”
母親左手拿著鏨子,用尖尖對準搬不動的石頭;右手拿鎯頭,對準鏨子的頭部,有力量、有節奏地打擊:“叮當、叮叮當當”的聲音飛向遠方。太陽時而斜露出半邊臉來,窺視她滿身的汗水;時而隱去,送來一點風,為她揩拭滿身。
我用鐵鍬,把那些小石頭鍬到邊沿上,加固這塊地。終於,沒有“叮叮當當”的聲音了。
“石頭打完了,歇下梢。”母親活動了手腕,坐在石頭上,叫我去把背篼裏的不鏽鋼筒筒拿給她。
太陽西斜,它的臉上好像塗了點胭脂粉。我提著上次給她送飯時的不鏽鋼筒筒過來。
“裏麵是稀飯。”母親叫我先喝,她居然沒了昨天澀鼓鼓的音質,恢複到本來的清晰——盡管打石頭這麽累!
我揭開蓋子,滿滿一筒,抱住它就“咕咚、咕咚”地喝,還有泡豇豆味:好香、好解渴。
“下麵是幹的,拿瓢瓢舀。”
“沒得。”
母親叫我把筒筒給她。
她“咕咚、咕咚”喝起來:“這,瓢瓢出來了。”
我接過勺子,一勺又一勺吃玉米坨坨,又喝了些清湯湯,就把筒筒遞給母親。
“脹了。”我拍打著肚子,舒服極了。
母親吃光了筒筒裏的所有,又忙開了:
她先把大點的石頭搬出去;然後,用鐵鍬把小石頭刨成一堆一堆的,才去挖土。
我就鍬堆堆的石頭到邊沿。母親一會兒用鋤頭挖,一會兒用洋鎬撬。一塊石穀子地,像模像樣地嵌在東邊不起眼的角落。
母親穿的是——做臨時工打石頭時發的工作服:透著鹽巴的汗漬,一圈又一圈分布在勞動色工作服的背部、胸部、腋下,像朵朵白雲;蓄著齊耳的“媽媽頭”,一綹一綹地糾結在一起,還有赭色的泥土點綴在上麵。
在暮色蒼茫,悶悶的蛙鳴聲中,我倆回到了家。桌子上的食物,是我和母親的。屋外有好多的娃兒哦!
父親心痛地說:“天不黑,你們是不會回來的。先洗手、吃了再去洗澡。”
“我帶了稀飯上去的。不然,啷個挨得到現在。”母親很滿意,“那塊土,總算挖出來了:是塊生地,是石穀子地,最肯長紅苕——以前,我當細娃兒的時候,就種過這種地。”
我和母親“呼啦、呼啦”喝飽了。
“老張,倒杯酒來。”母親說她周身痛,忘了喝酒。
父親正在收拾灶房:“剛吃了飯,喝酒不好。”
“良心才不好。”母親走到灶房,拿起酒瓶,擰開瓶蓋,就汩汩地喝了幾口,“不喝五加皮,明天起不了床。”
她愜意極了,“老張,豬喂沒有?”
“都喂了。”
母親不放心,去了豬圈。
我把熱水從頭到腳一衝,澡就洗好了——當時是剪的小平頭;因為頭上長了虱子,母親還用汽油在我頭上悶過它。
我們都守候在這裏——因為昨天的約定。
父親終於出場了,他依舊倚在涼椅上。
“張叔叔,我們都等了好久。”武菊說。
“好嘛。今天講什麽呢?”
小雙弟弟說:“你昨天說的:劉得勝。”
“對頭,是柳德勝。”父親一本正經,“是柳樹的柳,品德的德,勝利的勝。”
我說:“你把它寫下來。”
父親順手從褲兜裏拿出紙和筆,邊寫邊說:“一說別個都曉得。你偏要寫出來,才曉得:真是太笨了。”
“還有:圖案假,也寫起。”
我接過父親寫的:柳德勝、圖案假,“哦”了一聲。
樂叔叔說:“你們看,付碧多用功。”
“她腦殼反應慢。”父親搖晃著大蒲扇,慢條斯理地講起來。
“柳德勝出生不到兩個月,他父親得癆病死了。他母親經人介紹,帶著他去附近的一大戶人家當奶媽。那家的少爺剛好一周歲,就開始吃他母親的奶水,而柳德勝隻能吃米羹羹。”
“為什麽呢?”我問。
“因為她是吃的別人的東西,才有的奶水,當然隻能喂少爺喲。”樂天平說。
“你看,你的同學就曉得,你不曉得!別打岔,聽不懂去問天平。”
“當奶媽的,都吃得好,還耍得好,心情又好。他母親的奶水好,少爺吃了,還給柳德勝吃一點。少爺和他長得白白胖胖的,並且都很聰明,耍得攏。少爺快兩周歲時,他母親就不做奶媽,回到了娘家。”
“為什麽不做奶媽呢?吃得這麽好。”我問。
“少爺長大了,那家不要奶媽了。”
“哦!”
“少爺不幹:哭著、鬧著要奶媽和柳德勝。後來,那家把他母子接過去——他母親在那裏幹粗活。柳德勝做少爺的陪讀。好景不長,柳德勝六歲那年,少爺家犯事被抄家。他母子隻好又回到了娘家。”
這個故事父親斷斷續續講了好久:
從他六歲與母親相依為命務農,到十二歲離家當學徒——經商——發財——破產——邂逅少爺——中舉——十多年後回家,母親雙目失明奄奄一息——陰陽兩隔——幫助窮人。
故事跌宕曲折,引人入勝。
隨著文化大革命的深入,柳德勝的故事講完後,再也沒有時間和機會聽父親講這麽好聽的故事了。
第二天午飯不久,一場雷陣雨後,母親獨自上山去栽紅苕。
我留在家,是因為父親白班後今晚要轉班——上夜班:
他下午不到5點回家,晚上12點又要上夜班,到明早8點下班。
再下周就是上中班:從下午4點到晚上12點,一周後又是上白班——這就是三班倒:白班、夜班、中班,輪流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