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約好時間了嗎？”穀雨問立夏。
立夏搖搖頭，說：“還沒，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穀雨眨眨眼睛，對立夏的信賴心存感動。“下午吧？兩點鍾如何？”
“好。我......有點緊張。”立夏背靠著窗框，交握著雙手。
“不如先吃飯？飯總是要吃的。吃好之後，咱們商量一下你要問的問題和你今後的打算與訴求。”穀雨探求的眼神看向立夏。
“嗯。我其實，真的餓了。早餐就吃了餅幹。”
穀雨連忙把飯菜從塑料袋裏拿出來，打開兩個盒子，說：“一盒豬扒咖喱飯，一個是燒臘雙拚，樓下買的，好不好吃我不保證哈。”
“沒事的。”立夏坐下來準備吃飯，她把一次性筷子從紙套裏抽出來，掰開，左右兩支磨了磨，怕是有木刺，然後遞給了穀雨。
小小的關心，讓穀雨很受用。他問：“你喜歡哪個？”
“嗯......”立夏骨碌著眼睛，拿不定主意的模樣很趣致。
穀雨笑著問：“不如兩個都試試？”
沒想到立夏紅了眼圈：“以前爸爸就是這樣寵我的。還有好多事情......不過他說，好女孩不會被寵壞。”
“是，你不會被寵壞。”穀雨很想再摸摸她的頭發，可是沒動，而是說：“真的狠心剪了短發啊。我......我都替你心疼。”
立夏抬手摸了摸頭發，說：“沒辦法。不過，頭變得輕很多呢。”
“能再留長嗎？我......”穀雨遲疑半秒，說：“我請求。”
立夏笑了，說：“好，我欠你太多了。算是還一點點人情債？”
穀雨點頭答應：“你留回長發，咱們就兩清。”
“兩清？”立夏嗔怪地看了穀雨一眼：“你可真的不是做生意的料！”
兩人笑了起來。立夏垂下眼睛，說：“我......想在香港多留一段日子。”
穀雨有點驚訝地看著她，沒說話。
“每次回憶和小姨生活的這段時間，我的心都會很矛盾。她對我很好。可是有太多生活細節，她的狡辯讓我一想起來就別扭。尤其是那次爆炸之後，我想起來很多往事，可是她不斷告訴我那些是假的，是我記錯了。還有，就是每晚的冥想。我不知道她給我喝東西裏有什麽，是不是更加造成我思維和記憶的混亂。也許，她出於好意，可是我就是難過......”
穀雨默默點了點頭。
“你也許不能理解，那種失去記憶的人，抓住靈光乍現的一刹那，對他們是多麽重要。而現在回頭看，好多這樣的機會都被小姨扭曲了。記憶不完整，我就覺得自己都不完整了。”立夏的眼淚又開始蓄積起來，不過她果斷地把它們擦掉，說：“我需要靜一靜，也試著找回更多的記憶。那是我人生的財富。是我和故去的父母的鏈接。”
“我明白了。我理解。”穀雨拍拍立夏的胳膊，說：“我支持你，來，先吃飯吧。”
吃好飯，立夏心情平靜很多，她拿起電話，撥通了小姨的手機，沒有多說，而是簡單幾句約好了時間。當她得知姥姥住在養和醫院的時候，心情極為複雜-----那是當年火災之後媽媽去世的醫院，不確定小姨知不知道立夏已經從穀雨那裏得到了這個信息。
離出發還有一點時間，兩個人拿出紙筆，列出來關鍵的問題。臨出門的時候，立夏看著穀雨的眼睛，認真說：“謝謝你！你如果不在，我恐怕沒有這麽大的勇氣。”
“哎，太客氣了吧？別緊張，走！”穀雨伸手胡擼了一下立夏的短發，抿著嘴笑了。
立初霜在養和醫院的咖啡廳等立夏。她估計Rain會一同前來。果真，不到兩點，她便看見走廊的另一端並肩而來的兩人。
還別說，這兩個孩子在外形上看起來還挺登對的。Rain相比Patrick，身上更多了一種說不清的力度，多了一種這個年齡不多見的踏實和掌控感，而不是Patrick那種叼著銀勺子出生的“精英”有點飄忽的自負。他身體的挺拔和敏捷，與身邊立夏既飄逸又帶著韌性的姿態相得益彰。在Rain幫立夏拉開玻璃門時，兩人相視一笑，那種說不出的信任感溢於言表。
看著他們倆，一種奇怪的感覺從立初霜的胃裏“嗞嗞”地冒著泡反了上來-----那是久違了的感覺-----羨慕、嫉妒、厭惡、憤恨......各種感情調和成了吞不下去的一團氣，堵在胸骨後麵的位置，隱隱作痛。當年看見立晚秋和陸一鴻在一起，就是這種感覺；看見立晚秋和李永元在一起，就是這種感覺；看見鄧安達和Mary在一起，就是這種感覺......
為什麽，自己無法得到一個好男人的真心？而永遠隻能當幸福伴侶的旁觀者呢？自己能否坦然當小夏幸福生活的旁觀者？她知道應該，卻沒有把握。
立初霜看見他們走過來，兩人臉上的表情也驚人的一致：平靜中帶著勝利者的篤定。她胸中的脹痛更明顯了。為什麽以前立夏和Patrick在一起，自己沒這種痛脹的感覺？那時候看他們倆，就是兩個青春少年puppy love。現在不一樣，小夏變了，仿佛一夜長大了。放在以往，這是要讓立初霜欣慰無比的。可是眼下卻讓她徒生失落。
至於那個Rain，隻不過比小夏大個三兩歲吧，可是看起來沉穩很多。如果說挑女婿，立初霜一直警告小夏，別被小男生的殷勤所迷惑，那是低成本的追逐。所托之人必須有腦子，有定力，有包容。也許正是這些特質，在Rain尚顯稚氣的年輕麵孔上露出來端倪，讓立初霜充滿了有點忌憚，又有點欣賞的矛盾心情。他如果是自己人，會不會好一點......
思緒飛舞之際，眨眼間兩個年輕人已經來到了立初霜桌邊。穀雨率先點頭致意：“立女士，你好！”
立夏抿著雙唇，默不作聲。
“坐吧。”立初霜簡單地說。
穀雨給立夏拉開椅子，兩人坐了下來。立初霜的眼睛離不開立夏的臉龐-----失而複得，該是自己的還是自己的啊。她忍不住想：看來一切都是上天的旨意。
“小夏！”立初霜先開了口：“這些天媽媽......”她猛然住嘴，垂了一下淚眼，接著說：“姥姥想你想到生病。我知道你有好多疑問，不如咱們一條一條說清楚。然後你去看看姥姥吧。她得知找到你，好開心，不過，也是說先要把以前發生的事情講明白。”
穀雨插了句話：“如果不方便，我可以坐在遠一點的地方。不過，立夏希望我在場。”
立初霜瞟了他一眼，心想這麽快就當保鏢啊？硬生生把局麵襯托得不那麽和諧。不過，她沒發作，而是笑著說：“估計你也知道了不少吧。反正沒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當初隱瞞實情，都是為了小夏。而且不是我一個人，周圍的人都站在我這邊，一起隱瞞實情。大家守護著同一個謊言，為的是什麽？你們想想看。”
立夏胸脯起伏，情緒有點激動起來。穀雨拍了拍她的胳膊，安慰道：“你慢慢問吧，搞明白了，也就消除了誤會。”
立初霜嘴角掛笑說：“是啊，都是誤會。你......是在姥姥家看見了什麽，還是聽到了什麽啊？”
立夏沒說話，從背包裏掏出來病曆本，拍在了桌子上。
立初霜心裏一抖，真是百密一疏啊。當時自己剛剛從手術中恢複，就和媽媽帶著小夏回到了天津。她知道要住一陣子，就拜托高中同學幫她找醫院的關係，掛號。沒想到，高中同學掛號的時候寫了護照上的英文名字，後麵又加了中文名字，也許是為了護士醫生叫起來方便吧。當時她心力交瘁，沒想那麽多。畢竟天津認識她的人不多，而且根本沒人知道晚秋已經死了。她無論以晚秋還是初霜的麵貌出現，都不是大問題。可是，這份沒有及時處理掉的病例，卻成了定時炸彈。
立夏抬起淚眼，問：“我媽媽是怎麽死的？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
“是啊，所有的事情，都要歸於那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不過，要想知道完整的實情，必須從你父親去世說起。”立初霜的目光放在遠處，聲線低沉，娓娓道來：
“2003年你父親車禍去世，你母親立晚秋陷入了深度的抑鬱症。嚴重的時候生活都難以自理。你姥姥和我照顧你們二人一段時間，後來她病情穩定下來，姥姥就回天津了，畢竟她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你母親說自己無法繼續住在你們以前的公寓，於是我就幫你們搬家-----搬到了流丹園。
“晚秋個性柔弱，又有家族遺傳的抑鬱傾向，所以情緒總是不那麽穩定。我經常過來看你們，有時候就住在家裏。2004年火災前幾天，晚秋的情緒就很有問題，我想是因為你父親一周年忌日對她又造成了刺激吧。
“那天我看她睡著了，就出門辦事。回來的時候，在停車場停好車，剛到大堂準備去信箱查看郵件，就看見好多人從大樓往外跑。幾個熟識的鄰居拉著我跑，告訴我說13樓起火了......
“我很擔心晚秋，可是消防員到來封了樓，不讓人進。我就和大家站在外邊看......”
立初霜開始流淚，立夏開始發抖，穀雨伸手摟住了她的肩膀。
“小夏，你都難以想象當時我有多麽恐懼！我在下麵哭得要昏過去了。然後，我突然聽見爆炸聲，還有人群的驚呼。抬頭一看，發現你居然在陽台上......你怎麽會在那裏啊？是不是放學提前了？你當時看見了什麽？你沒有看見媽媽在裏麵嗎？”
立初霜借著抹眼淚的機會，偷瞟了一眼立夏，發現她睜大了驚恐的雙眼，不停地流淚。旁邊的Rain則臉色蒼白，緊張而疼惜地看著立夏手足無措。
“我......不記得了......”立夏捂住臉，哭的稀裏嘩啦。穀雨慌忙逃出紙巾遞給她。
立初霜伸手摸了摸立夏的腦袋，心疼地講：“幸虧那些消防員救了你啊。不然我一天就要失去兩個親人了。”
立夏抬起頭，抽泣著問：“後來呢？”
“後來，他們把你媽媽也從陽台救了出來。你們倆都被送去了醫院。噢，就是這家醫院。可惜，晚秋還是回天乏術。你......一直昏迷不醒。姥姥又從天津趕過來，我們度過了暗無天日的一段日子，直到你終於蘇醒，才帶你離開這裏，去天津修養了幾個月。”
立夏攥著濕透了的麵巾紙，哽咽道：“為什麽要騙我？為什麽不告訴我實情？”
“當然是為了你！我在永遠無法醒來的姐姐麵前發了毒誓-----一定要讓你幸福，要讓你有百分百不打折扣的幸福。那些噩夢都讓我一個人承擔吧。我找了你的老師、同學，找了鄰居，找了所有身邊的關係，沒有一個人質疑，沒有一個人不支持我的。大家都同意，就讓這場事故封存起來吧。
“小夏，我和你母親外表上如出一轍，就是上天給我替她完成母親職責的機會啊。當然，我也承接了她為人母的許多幸福。你是天使一樣的孩子。小姨真的是全心全意地愛著你......我不能說比你親生母親愛你更多，但是也絕不會少。我連命都能給你......你信不過我，應該信姥姥吧？”
立夏目光空洞地抽泣，往穀雨的胳膊上靠得更緊。穀雨拍了拍她的肩膀，問：“你還好嗎？”
立夏微微點了點頭，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被立初霜搶先道：“你潛意識裏沒有救活媽媽，一定有很大的愧疚，於是身體自動刪除了那一段痛苦的記憶。小夏，聽小姨一句-----忘了吧。你好好生活，幸福生活，就是對父母亡靈的最大寬慰了。”
立初霜伸手捏了捏立夏的手，然後抬手幫她擦眼淚，說：“去看看姥姥？”
“好！”不過，立夏猛然想起來什麽似的，馬上加了一句：“小......小姨，今後我隻能叫你小姨了。”
“沒問題啊。小姨會一如既往把你當女兒看。稱呼沒那麽重要。今天告訴你實情，我覺得輕鬆了很多。你要知道，無論謊言的出發點是什麽，畢竟是謊言，精神負擔很重的。而且，你知道，我身體也不是那麽好。”立初霜說完，察言觀色地看著立夏的臉，放心地發現她的表情舒緩了很多。
立夏點點頭，又說：“但是......我不想馬上回美國。我想一個人在香港生活一段時間。我......很想找回完整的記憶。我也想徹底地獨立。”
穀雨跟著點頭，抬眼看向立初霜。後者的臉色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眼眶略微收緊，極為輕地抿住了兩片嘴唇，仿佛在克製情緒突變的趨勢。
她眨眨眼睛，說：“真的要這樣嗎？有意義嗎？沒了那段痛苦的回憶，不是也很好？你其他的記憶都是完整的，不影響你的工作學習......不影響你談戀愛、幸福生活啊。”
立初霜故意看著穀雨，笑著問：“你會在乎嗎？”
穀雨愣了一下，沒說話，隻是搖搖頭。
立初霜心想：畢竟是小毛孩，這就暈了。
出乎她的意料，立夏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堅定地說：“我在乎。我已經決定了。希望你們都能理解。”
立初霜揚起眉毛，點點頭，道：“好，小姨理解。你在香港需要任何幫助，我都可以來安排。”
“謝謝小姨。我自己可以。”立夏站起身，穀雨鬆開扶住她肩膀的手臂。
立夏表情嚴肅地說：“去看姥姥吧。”
然後兩個年輕人一個低頭一個仰望，四目相交隻有短短的兩秒鍾，完成了交托與安慰。立初霜見了，扭過頭去，假裝沒看見，走在前麵，去病房。
到了病房門口，穀雨對立夏說：“你去吧，我就不進去了。”他拍了拍立夏的胳膊。
立夏點點頭，說：“好！你先回家吧，不必等我。再聯係。”
她說著就從背包裏掏出來那一遝錢，塞給穀雨，說：“謝謝你！我現在可以刷信用卡了。”
穀雨遲疑了一下，接過錢來。“好吧，再見！”
他轉身要走，聽立夏叫了一聲：“穀雨！”
沒等他反應過來，立夏就上前一把擁抱住他，說：“謝謝！”
她很快鬆開，低頭說：“有個新的開始，對我來講，很幸運。謝謝你！”
當她再次抬起頭時，穀雨看見了帶雨的花瓣隨著天空的放晴逐漸展露醉人的色彩；他看見初雪融化，嫩芽從黑色的土壤裏冒出頭，周身都是舒展生命的力道；他看見清風裏俯仰生姿的荷花，每一次轉頭，都是麵向自己的綻放。
穀雨咧開嘴笑了，在一臉陽光間輕聲回應道：“我......也很幸運。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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