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煙記事(458) 老年癡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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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夏,老煙在北京呆了三個月。我就近給他租了個一室一廳,大部分時間他都自由活動,四處遊覽,訪親會友。到了最後一個月,他也玩夠了,與我的交流開始增多。那陣子我整天泡在搜狐雜談上拍磚,無心料理家務,連陪兒子的時間都變少了。妻子對此頗為不滿,於是向老煙告狀。老煙來找我做思想工作,我便把網上發的十多篇帖子給他看,其中大部分是雜文。老煙已經很多年沒看過我的文章了,大感新奇,說非常喜歡,我應該繼續寫,不過與妻兒的關係還是要注意維護。

老煙雖然年逾古稀,一談起文章來,馬上變得精神抖擻、朝氣蓬勃,好像早上八九點鍾的太陽。他一生迷戀繆斯女神,盡管飽受折磨,依舊癡心不改。我心中感慨,便於次日寫了《老煙記事》一文。這篇帖子隻花了一個小時便成稿,發到雜談後,半小時就上了社區首頁。我在搜狐混跡一年,還從未享受如此禮遇。當下來了興致,翻出老煙早前交給我的自傳,從裏麵挑了幾個比較有意思的故事,略加編撰,發到雜談,又是篇篇榮登社區首頁。

我意識到這個文本的價值,開始從頭看起,結果一下子就進去了。我花了三天時間看完,然後告訴老煙:“我打算在你的自傳上投入精力,搞一部作品出來,我相信會有不少人愛看的。你的經曆,遠比你的小說有看頭!”

老煙垂垂老矣,又有重病在身,本來已將一生文字托付空氣,沒想到我這個多年來視文學為毒藥的兒子似乎有意繼承他的衣缽,不由得欣喜萬分,第二天就跑到百萬莊圖書城尋找各種傳記文學,最後挑中了一本聲稱“可能是2008年中國最好的長篇小說”,準備像《蘇聯電影劇本選》那樣供我參考。為了保險起見,他沒有把書買下,而是從裏麵摘抄了好幾百字的內容。

我耐著性子聽老煙逐字念完,然後開始潑他冷水:“從1995年起,我就和文學一刀兩斷了。我撕掉了自己所寫的文章,賣掉了自己珍藏的小說,為的就是變成凡夫俗子,在這個世界上牟取現實利益。過去13年,我奮鬥得相當成功,已經從一名窮教師躋身中產階級。我現在過得好好的,並不想走回頭路。我對你的自傳產生興趣,完全是出於消遣目的,而不是要寫小說——有跑到搜狐雜談上看小說的嗎?那幫家夥隻想看點好玩的故事,說他們喜歡文學都抬高了他們。我既然不想寫小說,就沒必要看小說,哪怕是中國最好的小說。我當年受你影響,小說已經看夠了。從80年代初到90年代中,哪個作家我不熟悉?王蒙、張賢亮、張承誌、鄧友梅、陸文夫、叢維熙……我實在不想讓更多作家到我的腦子裏來跑馬了。我現在狀態挺好,寫出的文字都是我自己的風格,沒有別人的影子。就連魯迅也不能再影響我了,他的全集除了書信之類的零碎外,我當年全都仔細看過。

“但是《老煙記事》仍然讓我興奮,給我一種創作欲望。我想把這個東西寫出來,雖然不知道要寫多久。我已經在網上發了9帖,有了一些基本設想。我準備用‘雙第一人稱’來寫:一個是老煙,他活在往世,苦苦地上下求索,體味著人生無常;一個是煙鬥狼,他活在現世,雲淡風輕地看著老煙在那裏折騰,不時地品頭論足。兩個視角並行,讓往世和現世交織、碰撞,會產生很特別的味道來,而這種味道正是我所擅長的。在創作過程中,我不能受外界幹擾,尤其是身邊人的幹擾,因此你不要告訴我該怎麽寫《老煙記事》。你要做的是把自傳寫得更細一些,越細越好。細節是魔鬼,我現在就需要魔鬼。魔鬼能幫我重新構建老煙的時空,讓我穿越進去,見到裏麵活生生的每一個人。我必須見到他們,才能描畫他們。在這方麵,你是大有可為的!”

感我此言,老煙立即著手修改自傳,把容量由40萬字擴充到了60萬字。但是這項工作並未完成,第二年他就從雙層巴士摔下,養了幾個月又開始東跑西顛,結果在2010年去浙江尋舊的途中得了重感冒,回到西安便臥床不起,最後撒手歸西。

上個月我整理老煙的書信,意外地發現他於2008年10月寫給三姐一封信,裏麵說我在看他的自傳時,對建國初期解放軍實行的嚴酷而高度政治化的婚姻製度很感興趣,想要作番探討。請她在複信中詳細回憶當年與婉如會晤的經過,具體的談話內容,她的外貌,她的家庭,丈夫和孩子的名字,婆家所在的城市,等等。總之,“越細越好”。說到後來,已經不掩飾自己的真實用意就是想要找到婉如。

老煙的這次努力,源於他新近在《速中通訊》上發表的一篇文章,裏麵講述了他的初戀,引起一位叫黃凱的老戰友的關注。黃凱有類似經曆,當年和自己的女友一道離校參軍,本想在革命的航程中比翼齊飛,沒想到女友被一位工農出身的老幹部看上,通過組織上施加強大的壓力,最後兩小不得不分手。2001年女友身患絕症,想和黃凱見最後一麵,老幹部同意了。於是黃凱利用到該市出差的機會,登門拜訪,了卻她的心願。她離世之後,老幹部給黃凱去了一封信,表達感激之情,說她病得很痛苦,但她走得很安詳。

老煙非常羨慕黃君,想有同樣的好運:自己也身患絕症,老丁也還算大度之人,隻要查出婉如的下落,就能實現再見一麵的願望——至於文燕怎麽想,他已經不在乎了。他在回信中告訴黃君,明年南行的最後一程,就是到湖南常寧鬆柏鎮,去尋找婉如當年的工作單位。他不相信這樣一個看上去挺有來頭的“中心試驗室”,會消失得不留一點痕跡。他後來向三姐打聽與婉如見麵的種種細節,就是為這次行動做準備。可惜出師未捷身先死,他終究沒能完成心願。

老煙給三姐寫信,實屬突發奇想,因為三姐久居美國,老煙平常很少跟她聯係。那天也不知什麽緣故,三姐忽然給老煙打了個越洋電話,問他平安。通話時間不長,卻讓老煙動了凡心,覺得三姐那邊興許還能榨出一些有關婉如的線索來,便借著我的名頭寫了這封6000多字的長信。

老煙要是事先問我一聲,就不會多此一舉了。2007年我在加拿大工作期間,曾經到溫哥華見過晶晶。她說她媽已經老年癡呆,住在二閨女家中,連自己的洋女婿都認不得了。每天就是把當年來美國照顧小孫子用過的玩具,一件件從箱子裏取出,擺在床頭,衝著它們說話,到了晚上再收起來。她能冷不丁想起自己的小弟已屬不易,再去回憶小弟的初戀情人,則完全沒有可能。

2024-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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