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喜鵲
萬沐
喜鵲代表著一種詩意,也是我家鄉一個吉祥的符號。記得小的時候,家門前的一棵大楸樹上,總是有很多喜鵲,叫聲很好聽,尤其在夏天的時候,樹葉蔽天,地上芳草茵茵,抬頭,經常有黑白相間的喜鵲站在楸樹上麵,再往前走幾步,是一棵大槐樹,也總有很多喜鵲落在樹枝上。同時,地上有成群的麻雀,天上樹上還有其它各種五顏六色叫不上名字的鳥兒,看到這些活潑可愛的小生命,總是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祥和之氣。
關於喜鵲,還有很多神奇的傳說。小時候奶奶給我說,七月七這一天喜鵲不會來,因為都忙著到天上給牛郎織女搭橋去了。我記住了這句話,就想驗證一下是不是這樣。記得一個七月七的一天,應該是我在小學二、三年級的樣子吧?當時我脖子上拴著用麵烙出來的“巧娃娃”(注),去門前的樹上看過好幾次,果然就沒有看到喜鵲,當時心裏感到很奇怪,也有些失落。
然而,這種失落很快就會被晚上鄰裏之間燈下“乞巧”的喜悅所代替。我們那裏的“乞巧”,就是在一個裝著涼水的盆子裏,旁邊每個人掐一顆豆芽放下去,然後仔細辨認豆芽的形狀,記得有的被稱作“扁擔”,有的則是“一支筆”,有的是“繡花針”,我好像有幾次扔下去的都是“筆”。帶我去“乞巧”的姑姑非常高興,說我長大後肯定是個秀才。而那些豆芽呈現“扁擔”的小孩,則很沮喪,意味著將來是一個勞苦出力的人。當然,這應該是一種隨意的猜測,因為我趴在水盆邊上,怎麽也看不出兩者或者更多的區別。
在我的家鄉,人們也普遍認為,如果喜鵲叫其實是在報喜,意味著有客人要來,作為小孩子的我,當然很高興。但是,有幾年,大人卻要為之發愁,因為來了客人,招待是一個很困難的事。
記得小時候和我的四姑去三姑家,剛進村口,就有一隻喜鵲在前麵的樹上叫,而且每走一段路,就又出現在前麵的樹上,一路叫,叫個不停,似乎很“熱情”。四姑說,這是在給咱們引路。結果,到了三姑家後,三姑說,剛剛也聽到喜鵲叫,想著是不是家裏人要來,果然最親的娘家人來了。三姑很高興,記得中午飯是我最愛吃的雞蛋麵。
關於喜鵲的記憶,還有我外婆家院子裏的往事。外婆家在正寧老縣城東門外一個叫春場的村子,在黃土高原上,哪裏屬於比較寬闊的川道,經濟也要富庶一些,給人的印象非常寧靜祥和。而我家是在塬上,每次去外婆家,從一個保留著原始森林的山頭上望去,縣城古老的城牆聳立,城裏白牆青瓦,房屋鱗次櫛比。縣城外阡陌縱橫,是一片片方塊的農田。春天裏桃紅李白,夏天則仿佛一塊塊碧玉相連,一切都充滿了一種詩意,我隱約感到那裏的人說話似乎很友善,也很有禮貌。
去外婆家,剛下山先要跨過一條小河,和一條大河,川道裏樹多,就會聽到許多鳥雀在嘰嘰喳喳,當然喜鵲是少不了的。過了縣城東門,又要經過一道小河。夏天的時候,我往往會很快脫掉鞋子,站在水深到小腿的河裏,頓時感到非常愜意。看著河水清澈,河床上的石頭五顏六色,如果大人不催促,我是不願很快離去的。然後上一個小坡,又要過一道水渠,這條水渠是人工的,水底和兩邊都是用石頭砌成,水差不多有一個小孩身高那麽深,但渠不寬。我一到這裏,就會興奮地從水渠上麵跳過來跳過去,而不願從那個小石頭橋上走過。嚇得大人連連驚叫,唯恐我一不小心掉下去。
過了水渠,迎麵是一片白楊的林子,樹上麵又經常會有很多的喜鵲,嘰嘰喳喳地叫著,似乎在對我這個小客人表示歡迎。
外婆家的院子裏,總是清潔而安靜,用石頭壘起來的院牆看上去五彩斑斕,院子裏栽著好幾棵李樹,杏樹。樹下有兩個巨大的石桌,還配著石凳。尤其在夏天,樹上葉稠果香,總是有各種鳥雀在其中歡快地叫著,黑白相間的喜鵲從樹上往往會跳到石桌上,或者院子裏的小菜園裏,似乎也不怕人,總是從從容容。這期間,我有時也會遇見我姨帶著她的孩子從北塬上到來,我姨家有四個孩子,大兒子頑皮而聰明,我們會在一起追逐著鳥雀玩,有的時候也會一起去玩水。
最感到新鮮的是,在外婆家第二天早上一醒來,窯洞上麵懸在半空的酸棗樹上,是各種鳥雀的合唱,太陽半照在院子裏,炊煙伴著遠處淡淡的霧氣,明亮而朦朧,覺得空氣特別清新,這時候門前的樹上也是少不了黑白相間的喜鵲點綴在枝葉中------
在那個清貧的年代,盡管物質生活在現在看來很貧乏,但我當時卻覺得很快樂,因為正像一首歌裏說的,那時候真的覺得天總是很藍,水總是很清。老人是老人,孩子是孩子,牛和羊也都顯得特別溫順。每天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無論是門前,還是遠處的樹上,到處都是各色的鳥雀,到處都有黑白相間的吉祥鳥喜鵲。
但在我上大學後,似乎不知不覺間,已經再沒有看到喜鵲了,就連成群的麻雀也很少見到了。
離開家鄉多年後再回去,發現家門前的老楸樹、老槐樹也不見了。前多年有一段時間我在多倫多東邊的Pickring做事,每到夕陽西下的時候,看著各種各樣的樹拉著長長的影子,鳥雀在樹上呼喚牠的子女回家,就不自覺地流下淚來,因為很多景象和我小時候見過的一樣。但是,這裏卻沒有看到熟悉的喜鵲。
歲月匆匆,人事代謝。有一年春天我回家去,很多老年人已經凋零,而我的家人也遷到了外地。熟悉的老樹沒有了,換上的都是新樹、看到新樹上的花朵,也沒有熟悉的鳥鳴,就感到特別的焦慮。曾寫過一首詩,其中兩句是:“時間雖然是春天,但故鄉早已埋到了地下!”
大約七八年前有一天晚上,我從Scarborough北邊的一個地方經過,看到幾棵樹和昏黃的燈光,還有天上的一彎月亮,覺得氣氛好像外婆家的夜晚啊!我出國後經常夢到外公外婆,但我問他們時,他們總是不說話。我也很奇怪,他們不是過世了嗎?掙紮很久,醒來才知道是一場夢。
現在外婆家那寧靜的院子自然也沒有了,周圍的景象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老城裏很多古老的房子已經拆掉,代之以新的建築。因為上流建水庫,周邊幾條清澈的河水也消失了,河床已經幹涸。而那裏的人事也越發滄桑,前一段時間我外公最小的一個堂弟去世,代表著他們那一輩已經完全謝世。外公的堂弟,我叫他“歲爺”,是個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學問好,人也很好,在困難的日子,給過我家很多關照。現在他過世了,外公那個世代的溫暖和風景也就遠去了。
最近幾天,又傳來我姨的大兒子去世的消息,他比我還小,在他們縣城是個有名氣的中醫。他的去世,對我思想刺激很大,現在,與他在外婆家一起相處的回憶一幕一幕又回到眼前,但這些美好的畫麵也破碎了,似乎連我們這一代的風景都在破碎。
時光荏苒,風景在變老,同齡的人也在不斷老去,很感歎啊,過去的老樹沒有了,熟悉的風景沒有了,喜鵲也沒有了!
注:“巧娃娃”,是我們家鄉的一個習俗。在七月七這天,大人會用麥麵粉做成各種各樣的“娃娃”,然後在鍋裏烙熟。給小孩子用繩子串起,戴在脖子上。有時候會加上新鮮的花椒葉和鹽,很好聞,吃起來也香。也是“乞巧”的意思,希望孩子變得聰明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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