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煙記事(448) 大聯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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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剛走後,我的生活和工作旋即發生變化。生活變化是可以理解的——我原來被判無期徒期,結果服了三年就完事,有如重獲新生,當然感到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工作變化卻出乎意料——我把小剛埋掉的第二天,張隊長就把我叫到隊部,說團政治處要調我去搞大聯合,調令前天已到,因我要辦喪事,沒有馬上通知我。我心中納罕,農場改兵團以後,我不曾和政治處打過交道,裏麵的人也都不認識,怎麽就找到我頭上來了?

其實1968年“四七事件”之後,我就絕少去總場部。那一回我差點讓紅聯的人抓走,膽子都嚇掉一半,自不敢再湊政治熱鬧。盡管事後現役軍人很快進場,控製住了局勢,但接下來搞的“清理階級隊伍”(“清隊”),同樣令我膽戰心驚。這是毛澤東按照運動計劃,發起的一場大規模政治清洗。他號召大聯合,不是為了“你好我好大家好”,而是將派性鬥爭轉化為階級鬥爭。在他看來,在打倒走資派的過程中,大量階級異已分子趁亂進入了革命陣營,如不加以清理,勢必對新政權造成嚴重威脅。

所謂新政權,就是通過“三結合”建立起來的各級革命委員會。“清隊”從1968年5月底開始,那時全國絕大多數省份已經建立革命委員會,所以其作用和解放初的“鎮反”相當,目的都是為了鞏固新政權。與文革之前的政權體係相比,革命委員會帶有極強的軍人主政色彩。全國29個省份的革委會,有21個由解放軍將領擔任一把手。此前在支左過程中,各地軍隊基本上都是擁一派、打一派。建立新政權以後,自然要進一步鎮壓對立派。所以“清隊”的打擊麵很寬,除了把沒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壞右”再過一遍堂外,重點打擊“叛徒、特務、死不悔改的走資派、反革命分子”,而後麵這部分人的帽子就由當權者隨便戴了。

我出身不好,運動以來又有兩次深度卷入,自然會覺得緊張。但隨後的“清隊”並沒有殃及到我,現在上邊居然還要調我去搞大聯合,真有些匪夷所思。如今回過頭再看,這恐怕得歸功於我場兩大派長期對立,未能建立“三結合”的領導班子。盡管合江軍分區支左時向著紅聯,但最後進場的卻是其他部隊,和兩派都沒有恩怨,比較中立。這些人來了以後,忙於建立“兵籌組”,接管權力。因為勢單力薄,又不能依托既有組織,他們沒辦法把主要精力投入到“清隊”運動中。事實上,一直到了1968年底,73團的團長和政委才到位。緊接著中蘇邊境緊張,珍寶島戰役開打,一切服務於戰備需要,也很難再把“清隊”運動深入搞下去。

作為比較,鄰近的866農場兩大派在縣武裝部的幹預下,早於1967年10月就達成聯合協議,隨後建立了“三結合”的領導班子,獲得上級承認。由於及早結束了“無政府狀態”,1968年現役軍人進場後,兵籌組馬上成立了“群眾專政指揮部”,轟轟烈烈地搞起“清隊”來,兩個月揪鬥了1297人,造成非正常死亡41人,致殘9人。要不是地區公安機關軍事管製小組7月緊急下令撤銷各級“群專指揮部”,致死致殘者還會進一步增加。】

“群眾專政”的概念正是毛澤東提出來的,實質上是在公檢法之外,賦予“群眾”私設公堂、動用私刑的權力,因而致死致殘率很高。比“清理階級隊伍”稍早些的“內人黨事件”,也是這種搞法。有些省份的“清隊”,幹脆直接向“內人黨事件”取經,非常酷虐。不過再往前推,土改時鬥地主就已經大量采用“群眾專政”的方式。“農會”與“群專指揮部”的性質是一樣的,它們雖為群眾組織,但背後都有軍隊撐腰,故而可以擺脫條條框框的限製,迅速實現既定的政治目標。

對於群眾運動中的暴力行為,毛澤東是相當認可的。早在1927年寫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他就很不在意農民的一些“過火舉動”——“土豪劣紳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踏上去滾一滾。動不動捉人戴高帽子遊鄉。”這些不同時期的“群眾專政”,共同點在於剝奪被專政對象的申辯權利,能收立竿見影之功效,因此為毛澤東所鍾愛。

【我場的“清隊”由於錯過了黃金時間,未及成立“群專指揮部”,所以沒有人員傷亡,到1968年底隻揪出428個階級敵人。來年3月正式成立兵團以後,馬上又“解放”了其中224人,“定性結案”161人。真正實行關押看管的隻有40多人,但幾名場級領導都包含在內。很顯然,新政權對這些人還不放心,不想太早放虎歸山。另外,珍寶島戰役結束後的半年裏,兵團的工作重點一直是備戰,營(分場)連(生產隊)層麵尚未完成大聯合,這時候就把包括當權派在內的牛鬼蛇神都放出來,恐生事端。

等到進入1969年10月,現役軍人已經把屁股坐穩,中蘇關係也有所緩和,全場大聯合便成為當務之急了。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抽調上去的。為了盡快結束基層單位的派性鬥爭,當時團政治處正在向各營連派出工作組搞支左。我作為逍遙派,長期以來置身局外,這回反倒吃香啦,被他們看中,參加四營工作組,並且成了骨幹。在營幹部大會上,由我宣講黨的政策精神;在組織對立派頭目談判時,我也充當重要角色。現役軍人理論水平普遍不高,資曆也淺,尤其不熟悉73團的基層情況。他們既挑不起大梁來,隻好讓我這樣的“廖化”當先鋒。我在計劃科呆的三年中,全場各個生產隊都跑遍了,所以溝通起來比較方便,對方的戒心也比較小。

四分場主要為紅聯地盤,張傑忠等捍總骨幹被抓後就關在六隊。不過該場另有兩個隊傾向於捍總觀點,因此派性鬥爭未決勝負。然而工作組在四營的支左隻搞了三個月,就取得成效,實現了大聯合。這可以說是時勢使然。農場被接管以後,現役軍人掌握了大權。兩派鬧了半天,都沒撈到什麽,打派仗的積極性自然就下降了。我在四營為促進大聯合對兩派頭頭進行斡旋時,並沒有費多少口舌,主要給少數派一些麵子,讓他們能夠下台階。多數派的頭目是位知青,頗有來頭,乃延安時期左傾路線一位代表人物的兒子。他能說會道,有謀略,堪稱小政客,懂得怎麽配合,而不像張傑忠那樣需要往鼻孔裏灌牛奶才能轉向。

在北大荒,這類紅色貴族的後裔很不少。解放後他們一直在父母的庇護下過著順心日子,隻是在文革動亂中,才降至平民百姓的地位。到了運動後期,上山下鄉的“緊箍咒”開始鬆動,他們是最先脫離苦海的。我的朋友顧學琪是人事幹部,他一度專門接待那些從京城過來的權貴們把子女撈走。有位大使夫人就在團招待所裏住下,盯著機關給她的兒子辦離場手續,聲言不把兒子帶走絕不離開,絲毫不考慮影響,簡直有點無賴作風。這些人成天把馬列主義掛在嘴上,但都是用來要求別人的。一旦涉及私利,他們比他們認為“覺悟不高”的平民百姓更加自私自利。任何公理和道德信條在既得利益麵前都會相形見絀,所以我早就不相信“老三篇”的鼓吹者所做的那些脫離現實的虛幻宣傳了。】

2024-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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