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周末。白天放晴,我一直在院裏幹活,沒怎麽管小剛。晚上照例給他喂食,卻發生了從未見過的嘔吐,稀飯剛進去就全湧出來了。我知道不好,馬上告訴妻,由她來照看,自己則跑去喚姚醫生。姚醫生到家後,用手探了一下小剛的頸脈,然後從兜裏掏出聽診器。妻趕緊把小剛平放在炕,解開他的上衣,裏麵的肋骨根根畢現。他的頭則不管不顧地歪向一邊,仿佛已經與自己的身體脫離,嘴角仍有白色的粘液流出。
姚醫生把小剛的頭扶正,習慣性地用手握住聽筒暖了一下,這才擱在小剛胸口。聽了片刻,他直起身來,衝我們擺擺手:“孩子不行了。要不要送醫院搶救,你們自己決定。”言下之意,不用再費勁了。過去他就多次表達“讓這孩子自生自滅”的觀點,尤其看到小鬥發育良好之後。姚醫生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加上跟我很熟,所以說話沒有忌諱。
我送他走後,就去隊部。天又開始下小雨了。幾位領導正在辦公室裏開會,我進門說明情況,他們都很了解我家長期以來的艱難處境,所以流露出我的苦日子快要熬到頭的神色,但誰也沒把話挑破。最後張隊長說:“下了幾天的雨,路不好走,又是晚上……不過你要送總場醫院,我可以叫人發動拖拉機。”我猶豫片刻,說:“我回去再看一下吧。要是孩子還能緩過點勁來,就帶他上路,否則就算了。”
我回到家,小華也來了。小剛仍有間歇性嘔吐,但是呼吸減弱,四肢漸漸變涼,最後停止了心跳。隻有兩隻眼睛還大大地睜著,和生前沒多少分別。盡管這一刻的來臨是意料中的事,但妻和小華仍然哭了。我沒有流淚,如此結局對他和我們都是一種解脫。這孩子降臨人間,正趕上他老人家發動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因此遭受厄運,沒有享受到一天幸福——準確地說,他壓根不知道何謂幸福,就匆匆離開了世界。我仰問上蒼,該由誰來承擔責任?
我和妻替小剛簡單擦拭一遍,換上幹淨衣服。為怕老鼠侵害,我們用小被子把他裹緊捆好,然後抱進屋外放置雜物的小馬架內,選了個高處,暫時存放。雨已經停了,這是好事,秋汛差不多也該過去了。半夜我又推門進去查看了一次,沒有發現問題,小剛像具木乃伊似地靜靜地躺在那裏。次日晨,我向隊長報告,他立即去木工房布置任務。木匠老潘選出好木料,趕製了一口棺材。由於小剛人小,不費料,棺材是用整塊木板做的,成年人通常享受不到這種喪葬規格。
一個小時後,我把棺材帶回家中,然後把小剛抱進屋來。他的身子從沒挺起來過,此刻卻筆直得像截鋼軌。我把小被子的一頭解開,讓他和爸爸媽媽再見上一麵。雖隻在馬架呆了一宿,他的臉已經變成鉛灰色,遠不似一個生命體了。妻不禁流下眼淚,卻不敢再上手抱他。我重新係好小被子,把他放到棺材裏,不大不小正合適。我很滿意自己遇事不亂,昨天捆紮完畢後,我專門量了他的尺寸,因此既沒有浪費木料,又讓他剛好住得下。我把奶瓶擱到裏頭——他在那邊興許用得著,然後拿來一個小褥子,把剩餘空間填滿,這才扣上棺材蓋,釘釘子。這些步驟我事先已經想好,所以幹得有條不紊,沒有把他放進去又倒騰出來。
一刻鍾後,飼養員小高上門,這是張隊長替我叫來的幫手。我倆各騎一輛自行車,我帶著棺材,他帶著鐵鍬,去給小剛下葬。路上坑窪不平,很不好騎。我慶幸自己有遠見,把棺材給塞滿了,否則小剛本不發達的腦袋現在已經震開花了。
我們來到4號地靠近山腳的位置,那兒有一片小白楊林,這是我去年就替小剛想好的墓地。小高乃壯勞力,很快在林子裏挖出一個深坑。我站在一旁扶著自行車,以免棺材掉下來。地很鬆軟,上麵都是枯枝敗葉,站一會兒水就汪起來,沒過了我的兩隻鞋,好在沒有什麽泥。
小高過來,和我一塊將棺材抬起,自行車隨即倒地。我倆把小棺材放進坑內,然後填土。這本不需要我動手,但我還是推了不少土進去,最後又把墳包抹成镘頭狀,折了一根嫩枝插在上麵。
小剛就這樣走了。我如釋重負,當天就把他的遺物打了一個包,收到馬架去。裏麵多是些小衣服,如果妻日後需要,可以再拿出來,現在先眼不見為淨。由於晚上不用再伺候他,我睡得比以往都要早。昨天折騰一宿,到這會兒也確實累了。
但我睡得並不踏實,老是夢見他。其中有個夢我到現在還能清楚地記得:他身處小白楊林的薄霧之中,臉色慘白如紙,兩隻眼晴泛著微光,在十幾米開外的地方望著我。我有一種強烈的願望要走近他,然而心頭又響起一個聲音:“別過去,過去你就回不來了!這不是小剛,小剛已經死了!”我於是止住腳步,站在那裏靜靜地看著他。終於,他眼裏的微光一點一點熄滅,臉龐也一點一點消失了。】
2024-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