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向陽處的花海》(21) 第二章-7 回憶

  聶權生的腳步並不慢,但老婦人的腳步更快,仿佛是在跟誰賭氣一般的,直挺挺地快步向前走著。始終跟聶權生保持著距離。但隨著兩人一前一後繞過醫院的院牆,到達封鎖線看不到的視野死角,聶權生看到老人的身軀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般。整個人失去了力氣 ,在原地晃了幾下,險些要摔倒在地。

  聶權生知道不好,趕忙幾步衝了過去,扶住了即將摔倒的老人。並托著她的身體走近醫院的牆根,扶著她坐在了人行道的地磚上。隻見老人雙眼微閉,額頭上沁出了汗珠,似乎整個人處於一種眩暈的狀態。聶權生連忙呼喚:“大娘,大娘。”過了有一會,老人才緩緩睜開眼睛,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掙紮著想要起身。聶權生說道:“大娘,您先坐一會吧。我們現在在醫院,我去給你找醫護人員過來。”說著就要站起來。

  老人用力的將聶權生抓住。她看上去幹癟的手,力氣大的讓聶權生感到手腕發疼。老人用有些顫抖的聲音說道:“我這是老毛病了。沒事……休息一會就好。醫院裏忙,可能正在搶救……”聶權生的身體頓住了,他當然明白老人的意思。她的孫女可能正在手術室裏搶救,她不想耽誤醫護人員的哪怕是一分鍾的時間。但看到老人坐在地上痛苦的神情,聶權生同樣從心底生出了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滋味。

  老人用緩慢的說道:“年……輕人,雖然不知道你跟那個警……察說了什麽,但你幫了我一個大忙。現在……又,我無以為報。”聶權生一聽這話趕忙說:“大娘您說的這是什麽話,都是應該的。”老人歎了口氣:“年輕人,能看出來,你是個好人。現在像你這樣的人不多了。”聶權生沉默了,老人也沉默了。她抬起頭看向天空,此時天空中的烏雲消散了許多。連日的陰雨洗去了空氣中的塵埃,星辰點點,上弦月散發著溫暖而又明亮的淡黃色光芒。

  老人就這樣怔了幾秒鍾,用平靜的語氣問道:“小夥子,你相信這個世界有報應嗎?”聶權生聽到這問題先是一愣,搖搖頭道:“我是個唯物主義者,不相信這世界有什麽報應。”老人緩緩說道:“有的,這個世界是有報應的。”

  老人的眼神變得蒼茫,仿佛眼中閃現而過的是那個紅旗飄飄,凱歌高唱的時代。她的語氣變得沉著而又滄桑,像是在抑製著自己的情緒:“那是我17歲時候發生的事情。當時,大革命已經發展到了武鬥階段,我當時是嫩河鐵路一中造反小組的紅衛兵。我們的學校裏啊,老師大多已經被打成反革命、資產階級走狗。隻留下幾個錯誤性質較輕的右派分子,留在學校裏由造反小組的學生看守。”老太太說到此處,聲音又有些顫抖:“這裏麵一個人啊,是我的班主任。她被自己女兒揭發出來,但因為性質較輕,隻給定成了右派分子。那時的我也是小孩子不懂事,本以為鬧革命就可以不用上學,寫寫大字報、搞搞文鬥,看大家都這麽幹,自己也覺得是好玩。

  可真鬧到武鬥,跑到軍隊裏去搶武器,我當時就害怕了。對自己幹的事情開始覺得後悔。當時學校裏還有幾個同學也不想鬧了,大家就合起夥來,晚上偷偷的翻進牆頭裏給那些被關著的老師們送點吃的,希望能彌補我們犯的錯誤。可是這事情啊,很快被別人發現了。把我們幾個人抓到了造反小組的批鬥大會上,說是涉嫌間諜罪、通敵賣國。必須要通過武鬥來證明自己的造反意誌。”

  老人的語氣變得更加低沉,仿佛是朽壞的水車發出的吱嘎聲:“我永遠記得那一天,他們在領袖的畫像前麵擺了張方桌,有兩個紅衛兵把老師按在桌子上,給了我一條皮帶,說是必須要用皮帶打反革命分子100下,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還告訴我,隻準打腿,不然會壞了他們的好事。”她的聲音有些哽咽:“我認出來,那個被按在桌子上的人就是我的班主任。他們一定是知道我們是認識的,才故意這樣安排。我哆嗦著把皮帶拿起來,他們告訴我,拿倒了,必須要用有鐵扣的那邊打才算數……”聶權生聽著老人的話語,雙眼望向第一醫院主樓頂端在深夜裏閃爍的高處的紅色警示燈,腦海裏想象著那個血腥的歲月。他從沒有親眼見過這些景象,但眼前老人講述的親身經曆,讓他看著這燈光感到毛骨悚然。

  老人繼續說道:“我就這樣一下下的打啊打啊。才幾下,原本雪白的大腿就變得血肉模糊了。我就說不打了,在那站著哭。所有人就在旁邊指指點點, 哈哈大笑,說我打輕了,剛才的都不算。老師很快就昏過去了,他們就用涼水把她澆醒,讓我再接著打。就這樣從下午折騰到了深夜,褐色的皮帶都染成了黑色。所有人都乏了,扔下我和老師就走了。我當時已經神誌不清,隻是手還不停地在做著抽動的動作。在黑暗裏,老師掙紮著從地上爬過來,我以為她是來找我報仇的,索性雙眼一閉,打算讓她把我掐死,也算是還債了。”

  老人說到這裏閉上眼睛,兩行熱淚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但是,她隻是把一隻手放在我的臉上。用溫柔的語氣跟我說:‘你是個好孩子,老師不怪你……’”聽到這裏,聶權生的眼睛也紅了。老太太緩緩說道:“那之後我就昏過去了,一睡就是兩天。等我醒來之後,他們告訴我,老師在前一天晚上被另一個學生用鐵梳子梳頭,活活折磨死了。從那一個瞬間開始,我就知道,自己手上的汙穢是一輩子也洗不清樂。無數個晚上啊,我夢見渾身是血的老師來向我索命。從那時候起,我就一心向善,隻希望有個什麽神靈保佑我的家人無恙,把所有的災難都降臨在我這個罪人身上。就這樣戰戰兢兢的過了50多年,今天我聽到23中體育館坍塌的消息,我知道這報應終究是來了。”

  老人說到這裏一頓,歎了口氣:所以,小夥子,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是有報應的,蒼天有眼,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聶權生沉默無言的看著老人,老人的眼中充滿了沉痛,但是她的表情卻是那麽的平靜,仿佛已經預知到了這樣一個必然降臨的結局。這種平靜讓聶權生從心底生出一種恐懼之感。

  過了不一會,老人的呼吸漸漸變得平穩。她一隻手扶牆,另一隻手撐著地麵想要起身,聶權生趕緊走過去扶住老人,並攙扶她緩慢的向著嫩河市第一醫院的急診棟走去。

  進入急診棟大門,聶權生立刻感覺到了氣氛的異樣。雖然說時間已經接近深夜,但作為市內最大的醫院,這裏也顯得太過空空蕩蕩。除了安檢門附近有幾個全副武裝的防暴警察,整個大廳中隻有服務台附近站著一名負責接待的護士。連平日裏急診收費處、藥房等夜間應該值班的部門,都看不到工作人員的身影。

  在接受了隨身物品檢查後,聶權生帶領老人走向了那名在服務台值班的護士。聶權生向護士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證,然後向她解釋了這名老人的身份。護士看到他們這種奇妙的組合先是一愣,然後緩緩地說:“事件相關的家屬都在二樓的手術區等候,你可以將這位家屬也帶過去。聶權生點了點頭,扶著老人想要離開。護士趁著老人不注意,遞給聶權生一個紙條,聶權生點點頭將紙條抓在手裏,又與老人一同乘上扶梯來到了急診棟的二樓。

  聶權生將老人扶到手術區門口的家屬等候區。這裏的燈並沒有點亮,整個等候區空無一人,沉浸在一片靜默的黑暗之中。手術區的走廊與這片等候區被一扇厚重的玻璃門分隔開,犀利的白光透過玻璃從另一側傾瀉過來。可以遠遠的看到,在門的另一側狹窄的走廊上聚集著許多的人影。這些人的神態樣貌各異,有的憤怒並且激動,有的嚴肅而又冷漠。即使隔著玻璃門,都可以聽到劇烈的爭吵聲不時從門的另一邊傳來。可以看出,相比於這裏的寧靜,門的對麵是燈光照耀下的戰場。

  聶權生為老人選擇了一處離門不遠的位置坐下。這裏能夠透過鋼化玻璃,清晰地看到對麵走廊上發生的事情。借著微弱的光芒,他看向老人,老人的精神狀態比剛才好了不少,隻是臉色還是有些慘白。聶權生安慰老人說道:“老人家,現在手術區那邊情況比較混亂,我建議您就先在這裏坐著休息一會。等到你的身體穩定下來,您再過去。這裏能夠隨時觀察那邊的情況,如果有什麽變化,您再起身也來得及。”老人向著對麵的走廊望了一眼,一切的確如同聶權生所說。

  於是,她點了點頭,感激地對聶權生說道:“謝謝你了,年輕人。多虧了你,我才能夠進到醫院裏麵。”聶權生連忙擺手:“是我應該感到慚愧。如果等會有什麽變化,我會來……”正說著,聶權生注意到了老人的神情,她目光肅穆的注視著玻璃門的另一邊,神色依然黯淡,仿佛生命的火焰已經在風雪中孑然飄搖,隻差最後的一陣烈風將它熄滅。聶權生說到一半的話停住了,沉默了幾秒鍾,他對老人說道:“老人家,如果這世上真的有報應,我想您五十多年來的懺悔早已經將罪孽還清了。如果真的有報應,上天一定會感念您心靈至誠,保佑你孫女無恙的。”老人聽了這話先是一愣,然後鄭重地點了點頭。

  告別老人,聶權生站在黑暗中,雙目注視著被光芒照亮的手術區。他想著自己從來不相信什麽報應,如果真的有報應,這整個悲劇就不會發生。如果真的有報應,被壓塌的應該是下午開會時的會議大廳,而不是學生訓練的體育館。有報應,這個世界就不會處處充滿了諷刺,就不會讓人的性命比螻蟻都要賤,比紙片都要輕。但是命運就是這樣的無情,這樣沒有絲毫邏輯可循。但麵對老人,聶權生還是說出了一些自己不相信的話,希望這些話能夠給老人的心靈一些安慰,也希望在自己心底深處的黑暗中,看到由希望碰撞迸發出的零星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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