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自己的車前,聶權生抬頭仰望嫩河市夜晚的天空。此時,雨已經停了,但天空還被厚厚的黑暗覆蓋,看不到任何光亮。他想,她就像天空中遙不可及的星辰,總是靜靜地閃耀著。而他是那個為她明媚人生製造了朵朵烏雲的人,一點點的侵蝕著她的世界,直到天空中隻留下無盡的黑暗。
看了看時間,已經接近10點。聶權生知道是時候到嫩河市第一醫院與同事匯合了,今晚注定是一個不眠夜。想到這裏,他回到車上,轉動鑰匙打算啟動轎車。但在車子通電的一瞬間,聶權生發現油量表上耀眼的紅色歎號。原來在他渾渾噩噩回家的路上,油箱裏的油已經完全耗盡。聶權生歎了口氣,掏出手機叫了一輛出租車。
等了不一會,一輛銀色的家用轎車劃破夜色,停在了不遠處的道路旁。聶權生拿上了從辦公室裏帶出的檔案袋和自己的隨身物品,鎖好車門向出租車走去。
走近車子,司機把副駕駛的車窗降下,使勁向著副駕駛座的方向扭頭看向聶權生:“6180 是不是?”借著夜晚的燈光,聶權生看出司機是一個50歲出頭的中年人,他的身材很魁梧,龐大的身軀整個擠在銀色轎車的駕駛室裏,看上去很是滑稽。聶權生趕忙湊到司機能看到的地方,點了點頭。
兩人的目光交匯了,那司機咧開大嘴笑了:“大兄弟,你是要去第一醫院嗎?”聶權生點頭回應。司機麵露難色說道:“俺得先跟你說說,那邊今晚上到處都限行了,路可不太好走。你要是沒著急的事,就聽老哥一句,明天再去。你要是有急事呢,就上車,俺能把你送到封鎖線外麵,有段路你自己走進去就行。你看咋辦?”
聶權生點點頭:“我有點急事,還是麻煩您走一趟。”“好嘞,上車吧!”
聶權生從右後側的車門上車,關上車門後又隨手係好安全帶。司機將車啟動,銀色轎車穩穩的在公路上行駛著。
車子才剛開出沒多遠,司機立刻稱讚道: “大兄弟,一看你就是個文化人?”聶權生聽了微微一笑:“哦?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嗨,這還不簡單。做俺車後座還係安全帶的,就兩種人。要麽是文化人,要麽是領導。看你這歲數還這麽清瘦,應該不太可能是領導。那肯定是個文化人了。俺猜你是在學校裏教書的。”聶權生聽了,臉上露出笑容:“哈哈,差不多。”
司機繼續說道:“但是話又說回來,大兄弟,你今晚去第一醫院幹什麽啊?你不知道嗎?今天那邊不太平啊。”聽到這話,聶權生輕輕一挑眉,追問道:“不太平?”司機歎了口氣:“哎呀,你還不知道呢。俺司機群裏正傳著呢,說是今天下午23中的體育館塌了。當時,群裏有個人正好開車經過門口,還拍了個視頻。當時下雨都還到處是土呢。”聶權生的腦海中立刻聯想起在辦公室窗戶裏看到的巨大煙塵。他追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這群裏的視頻就打不開了。俺就後悔沒存一下,現在還能給你看看……”聶權生搖搖頭,焦急的問:“我是問你,之後有什麽新消息嗎?”司機聽出了聶權生語氣的變化,透過後視鏡看了他一眼說道:“哦,就聽說是有學生在體育館裏打籃球。唉,你說說,小男孩暑假在學校玩玩,都能遇到這種事。”聽了這話,聶權生微微一眯眼。如他所料,市裏的信息封鎖非常快速有效,即使泄露的部分信息,也都是殘缺不全、缺乏準確性。
司機繼續說道:今天下午,我們群裏就在那討論,這個事情到底是怎麽回事呢?好好的體育館怎麽就能突然塌了。有人說聽見聲音之前看到過一道白色閃光,說是美國間諜用超聲波武器幹的;還有人說是海裏的核汙染隨著雨水飄到了嫩河,腐蝕了體育館的鋼梁……”聶權生一時語塞。
司機大哥略為頓了頓,鄭重地說道:“不過,俺覺得不是這些事……”他的眼睛盯著道路上前方車子在夜色裏時亮時滅的紅色刹車燈,自顧自的說道:“大兄弟,你別看俺現在是在這跑出租,以前是在煤礦上幹過的。”“哦?”聶權生好奇的問道:“我都不知道咱們嫩河還有煤礦。”“不是咱這,是在三鳳市的三乾煤礦。但你別看都在白水省裏頭,當時是忙到隻有過年時候才能回來,過完年又得立刻出去。”轎車穩穩地尾隨前車,在路口的信號燈前停下。
聶權生問道:“挖煤很危險吧?”司機道:“是啊,起早貪黑的,真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日子。但是掙得多啊。你現在坐的這輛電動車,還有俺家在嫩河市郊買的房子,都是用俺挖煤掙的錢。”說到這裏,司機歎了口氣:“結果今年過完年,礦上的領導突然說要整他娘的環保,讓我們45歲以上的就不用回去了。我就在家裏閑著了,本想著在家裏也能休息休息。結果沒想到俺兒也不待見俺,婆娘也嫌俺窩囊。俺在家受不了這個氣,才出來跑出租的。”聶權生坐在後座,看著司機那長期從事體力勞動而鍛煉成的健壯身軀,也理解了為什麽感覺他的身材和駕駛室的大小看起來特別不協調。
司機大哥繼續自言自語似的說道:“出來開車了我才知道啊,俺以前在礦上的活啊,那真是連頭驢都不如。你知道就現在這個天氣,礦下麵能有40多度,汗珠子像河水那麽淌啊。而且每天是,天沒亮就下礦,黑了天再上來。俺現在就是做夢,都能夢見四下漆黑一片,眼前有個小紅燈在那亮啊亮的。你說說,這麽拚死拚活為了什麽?所以現在俺想開了,每天睡醒了就出來開開車,也不指望能掙多少錢,為的就是自己心裏舒服。下午太陽太毒了,俺就把車放在魚水公園那邊的停車場充電,自己去公園裏躲躲太陽,看看老頭下棋。就這個……”他說著,指了指車前方麵板上嗚嗚作響的車載空調,“你不在車上,我也一直開著。多花點錢無所謂,自己舒服了最重要……” 聶權生看著車窗外不斷掠過的路燈與霓虹燈交匯而成的光帶,靜靜地聽著司機大哥的敘述。這是與他毫無關係的人生,但聶權生卻仿佛看到了他在礦井的深處擦汗,和在魚水公園裏拿著汽水看老大爺下棋時的愉快。
司機大哥像是想起什麽似的, 用右手抓了抓腦袋:“哎呀,大兄弟,不好意思,俺這一說就跑題了。”聶權生微笑道:“沒事,這樣閑聊就挺好。你想聊什麽都可以。”車子又經過了幾個路口,司機眼睛注意到前方路口的綠燈轉黃,不慌不忙的將車子停穩。右手將檔位推到N檔後說道:“以前俺在礦上的時候,見過當官的來檢查安全。那叫個什麽狗娘的檢查安全,在井裏呆不到五分鍾就走了。班長給俺們講,這是當官的打著檢查的名義來要錢了。錢給夠了,人就走了。哪有人真的在乎俺這幫泥腿子的死活。”聶權生感覺自己呼吸一窒,司機大哥的語氣變得很沉重:“俺之前工作的是二號井,裏麵的排氣扇就老化了。到了夏天就喘不動氣。很多安全用的支撐架也都是些廢鐵做的,鏽的不成樣子。跟礦上的領導反映了很多次,從來都是同樣的回複——‘愛幹幹,不幹滾’。”聶權生表情肅穆的看向車窗外,車子駛入勤奮路,從勤奮湖橫穿過去。夜晚,黑洞洞的湖麵與湖邊商鋪的霓虹閃爍、遠處高層住戶的萬家燈火形成了很鮮明的對比。但聶權生卻沒有心情欣賞這壯美的夜景。他腦海裏仍然在回放著今天下午時23中那冰冷的操場,和那個呼喚自己為“爸爸”的女孩。
“所以俺覺得,現在不幹了也挺好,至少睡覺睡得踏實了。隻是有些為礦上的兄弟們擔心,俺們這些上了年紀的人都被趕走了,剩下的可都是些年輕人,很多連個媳婦都沒說上。這要是出點事可咋辦……”大哥說著又一拍腦門,“哎,大兄弟,你看俺又說遠了……”聶權生回過神來:“沒事,你講的這些我都愛聽。”
司機大哥嘿嘿一笑:“哈哈,俺這人就是自來熟,見人就喜歡聊。俺的意思是想說,俺太知道這些當官的是些什麽玩意了。這23中的體育館塌了啊,八成也是那些做安全檢查的當官的收了人家的錢,最後這體育館才塌了。這些教育局、建築局的這些官兒,都是王八蛋。凡是跟這事有關係的,都應該拉出去槍斃。”
聶權生避開了司機從後視鏡中看過來的目光,他怕自己目光閃躲的樣子被司機大哥發現,怕他知道,自己正是他罵的王八蛋之一。他怔怔地看著車窗外,口中喃喃自語道:“是啊……都應該槍斃。”
兩人就這樣聊著,車子駛到勤奮路的盡頭右轉進入家幸路。又向前直行了一段距離後,轎車穩穩地在一片小區前停了下來。司機大哥很抱歉的說道:“大兄弟,這條路再往前就是封鎖線了。俺隻能把你送到這兒了。”聶權生低頭看了看手機上的地圖,車子停在距離嫩河市第一醫院的後門不過幾百米的距離。他隨即解開了安全帶,又檢查了下自己攜帶的文件袋後走下車。
司機大哥還有些不放心,再次降下副駕駛的車窗對聶權生道:“你就沿著這條路往前走,就能看到醫院的急診樓了。”聶權生點點頭。司機繼續道:“大兄弟,不管你今天晚上是去醫院幹什麽,祝你順利。”聶權生輕輕嗯了一聲,司機大哥爽朗的擺擺手。銀色轎車掉轉車頭,在聶權生目光的祝福下消失在夜幕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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