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時而熱情似火、時而又淡然冷漠的態度,把夏禾給弄得象是在坐過山車,心情忽上忽下。日複一日,這看得見影、聽得清音然而卻摸不著人的日子太熬人,於是,夏禾決定回國去親自看一看,看看那個把自己折磨得五迷三道的人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妖兒,雖說都撲棱著一雙翅膀,蝴蝶和蛾子的區別大了去。再者說了,因為要等綠卡,就如同坐移民監一般,他也好幾年都沒回國了,老母親身體不好,剩下的日子也是論年、按月數了,按人情常理,他這個家裏的長子、唯一的兒子怎麽也該回去看看了,趁著眼下工作不怎麽忙,夏禾便請了三周的假準備回國省親,順便相親去了。
夏禾提著一個手提箱,心情複雜地走出北京機場的閘口,當他抻著脖子,把目光快速掃過人群時,他第一眼就瞧見一位打扮入時、身材高挑的姑娘在向他這邊招手,她笑靨如花,眉清目秀,身姿嬌俏婀娜。
夏禾的心怦然一跳,一種異樣的感覺倏然湧上心頭,他感覺有點慌亂:沒想到這位可人兒竟比視頻裏見到的還要俏麗許多,同時,他也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扭頭偷偷往四周張望了一下,發現沒有回應她的人,便放下心來。
夏禾邁著大步走過去,道:“蒹葭?嗬,還真是女大十八變,這麽多年沒見,快認不出你了。”
“夏哥倒是沒怎麽變呢,哦,是變得更有學者氣派了”,蒹葭又道:“青青碰巧有事走不開,她派我來接機。
夏禾伸出手來,蒹葭沒有絲毫的遲疑,也伸出了右手,他輕輕握了一下她的手,立刻感覺到了溫暖,那酥酥的玉手柔軟、細膩,讓他不舍得鬆開:“謝謝你。”
“見外了不是,哥?我跟青青好得一向不分彼此,同穿一條褲子都嫌肥,您就當我是青青,還有啥好客氣的?”她抽回手,大大咧咧地說著,神情自若。
“噢?那我更得小心謹慎,夾著尾巴做人了,那丫頭一向恃寵而嬌,欺負我這個愚笨的大哥,你不會是她的同黨吧,嗬嗬”,夏禾邊走邊跟身邊的蒹葭開著玩笑,與她絲毫沒有距離感,無論是在現實中,還是在心理上,仿佛她是與自己重逢的知交故友。
蒹葭嬌嗔道:“哼,有這麽做大哥的嗎?還沒見著麵兒呢,就開始編排自己的妹妹了,回頭我見著了青青一定跟她如實匯報,看您這個大哥的架子還怎麽端著!”
“那,我現在就求你件事兒,行嗎?”他抿嘴笑著,想逗逗她,就當給自己解解乏也好。
蒹葭莞爾一笑:“那要看啥事兒了,要是您老人家插標把我給賣了,難不成還得讓我幫大爺您數錢?”
“那倒還不至於,嘿嘿”,夏禾輕鬆地笑著,心道:這丫頭果然爽朗,性格一定不錯。他道:“初次見麵,機會難得,那我就老臉皮厚地要求你,可不可以用‘你’稱呼我?無心之您。
她狡黠地抿嘴笑著:“這個麽,‘您若無心各自飛’才是‘你’”。
得,球又給踢回來了。夏禾暗自歎服這姑娘的急智:一語雙關哈。
“怎麽,欺負我文盲?”夏禾會心地笑了笑,又道:“這前麵還有一句呢,‘寒山寺上一棵竹,您若無心各自飛’——‘等你’!嗬嗬。”
蒹葭“咯咯”地笑著,接茬道:“善始就得善終,看我來個全本兒的:‘寒山寺上一棵竹, 您若無心各自飛, 絲絲情意來半合, 天鵝池邊鳥飛絕, 把盞無皿金來做’—— ‘等、你、給、我、錢’!那就不客氣了”,她停下腳步,把手伸到夏禾麵前,做出一副討錢的樣子。
夏禾搖著頭,一本正經、慢條斯理地說:“No,No,你這版本兒忒俗,瞧我的:‘寒山寺上一棵竹,您若無心各自飛,少女寂寞家中坐,絲絲情誼與絹合,峨眉秀山不願留’,怎麽樣?嗯,意下如何?”
蒹葭一下子就不吱聲了,正好走到了她的車旁,她道:“噢,我這車小,把行李放後備箱吧。”
放好了行李,夏禾彎腰進了車,坐在了副駕駛座上,他看著蒹葭熟練地將車倒出車位,又老練地將車開上了公路,這手動的車子連他也沒開過,心裏不由得感歎了一下:出國以後,除了陪蔚然練過車,還從真沒坐過女人開的車呢。
車窗外麵,路邊混著泥沙的積雪已經有點黑乎乎的了,天空是霧蒙蒙的灰色,繁華都市裏滿眼的鋼鐵水泥森林,讓人在感慨日新月異的同時,不禁懷念起從前郊野上那盡管荒涼卻充滿了自然情趣的韻味來。
蒹葭邊開車邊跟夏禾聊天:“北京就一大工地,到處都在蓋房修路,可也沒見著交通好哪兒了去,瞧見了沒?這二環、三環的,一早、一晚整個兒就一馬路停車場,管事兒的也不知道幹什麽吃的,馬路剛填完了就又挖開,見天兒地開腸破肚,八成拿它當克林頓的拉鏈兒了,隨便拉著玩兒啊。”
“是啊,北京這麽多年了一直都在不停地建設,可交通還是這麽糟糕,我小時候,這片兒還都是墳地呢。我還記得,當年我跟我堂哥夜裏去西山腳下逮刺蝟,聽著聲了,過去拿手電一照,刺蝟就不會動了,一逮一個準兒,一般都是成雙的。我還抓過蛇,胳膊粗的都有呢,不過都是無毒的。那時候物資緊缺,吃肉得憑票,有點葷的吃,我們兄妹幾個就跟過年一般。唉,回頭想想,人真是野蠻啊,什麽都吃、什麽都敢吃,嗬嗬,估計現在西山有點什麽野物也都是快絕種的了。”
“誰說不是呢?!”
說話間車子到了夏青家的樓下停車場,蒹葭推檔停好了車,卻並沒熄掉火,她扭頭看著夏禾,道:“到了,我呆會兒還有個會,逃不掉,時間不早了,我先忙那頭去,今兒不能陪你了,改天我再跟你聊”,她這麽輕輕地說著,口吻似乎是淡淡的,又好象她這是在刻意與他保持一份距離。
她的若即若離讓夏禾感到很失落,他怕這是她想搪塞自己的托詞,不知如何是好,隻好呆呆地望著她發愣,正在這遲疑的時刻,他耳邊忽然又響起了夏青的話:好女人是要搶的。
他忽然有了主意,鼓了鼓勇氣,問:“讓我看看你的手,可以嗎?是左手”,他的口氣堅定,眼神裏帶著讓人難以抗拒的威力。蒹葭望著他,看到了他眼裏的那份渴望,盡管心頭怦怦跳個不停,她也隻猶豫了片刻,便乖乖地把左手遞了過去。
夏禾抬起她的手,看了看,然後用另一隻手柔柔地撫摸著她手背上一個淡淡的疤痕,又問:“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經包紮過這裏,對嗎?”蒹葭不說話,隻是微微點了點頭。
夏禾將她那纖纖素手抬起來,湊到嘴邊,在那個傷疤處輕輕地一吻,蒹葭頓時亂了方寸,兩團緋紅立刻飛上了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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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賴網絡的發達,夏禾與蒹葭才能夠於千裏之外結下百年緣。隔著屏幕,他們在相識中相知,在相知中相愛,然而,猜疑也伴著思戀在漸長,因為都曾經失敗過、傷痛過,因而兩人都格外謹慎,也都倍加珍惜這遲到的緣分。
夏禾與蒹葭的感情仿佛是原野上久旱的幹草,被星星之火點燃後頃刻間便成燎原之勢,自是易燃難息。蒹葭多年來一直是夏青的摯友,在夏家受歡迎程度之高不出所料,夏母年事已高,盼著人到中年的兒子下半輩子能有人照料,夏青是牽線主謀人,當然希望自己喜歡的人成為嫂子,而江家父母也一直希望把這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待嫁姑奶奶趕緊送到個好人家裏去。這下子好了,才子佳人、朗情妾意,可謂天作之美啊。
夏禾是有備而來的,身上揣了個單身證明,原本也隻是晴帶雨傘、飽帶幹糧,有一搭、無一搭的事兒,可沒想到這證明還真派上了用場。結婚證在親友們的幫助下,終於趕在夏禾登上飛機前搞定,而簡單又不失隆重、熱烈的婚禮則在結婚證拿到前就已經舉行了,婚禮上,新娘子既嫵媚漂亮又莊重大方,新郎成熟英俊、高大健美,加上還是個留美的博士,自是賺足了眼球,讓外人又羨又妒。
幸福的時刻總是飛馳如電光,三周的假日很快就結束了,仿佛流星劃過黑黢黢的夜空一般,盡管燦爛得耀眼但卻也短暫得讓人悵然,留下的隻有持久的回味。
夏禾戀戀不舍地告別新婚的妻子和年邁的母親,揮別繁華都市的喧雜熱鬧,踏上歸去的飛機,回歸繁忙,也回歸寂寞,真可謂,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不一樣的是,他出城又入城,可這份燕爾新婚的甜蜜喜悅讓他感受更多的不是輕鬆,而是沉重,是他對未來的信心缺失,也是對昔日重來的懼怕。他不敢去想以後的日子,他隻想做個鴕鳥,把自己埋進沙子裏,不聞不問世事的艱辛,哪怕隻是暫時的,他也要麻醉自己一下,給自己一個放鬆的機會。他要讓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看看,夏禾我,事業是成功的,生活也是幸福的。他要把羨慕和嫉妒留給那些讓他憎恨的人,看著他們豔羨的目光和神情,他會感到無比的舒坦,這種愜意快感能讓他覺得自己是命運的寵兒、上天眷顧之驕子。
他就是要讓那些隻會說三道四的無聊小人們閉嘴!虛榮有什麽不好?!隻有那些有料的人才會遭人妒恨。他不必去同情那些失意者,天下太多的可憐兒,每個人都該有屬於自己的位置,金字塔高聳入雲的尖頂一定是要靠龐大的底座來支撐的。
家裏牆上顯眼的地方掛上了大幅的新婚彩照,裏麵的夏禾與蒹葭,笑意盈盈地依偎著,令這冷清的小屋顯得有了人氣,也溫暖了許多。夏禾的目光每每不經意間掃過那裏,心頭總是暖暖的,他感謝上蒼,讓他在人生旅路的下半程上,能有這樣一位佳人陪伴。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遡洄從之,道阻且右。遡遊從之,宛在水中沚。”
夏禾陶醉在新婚的甜美回味中:人生就算是個夢又怎麽樣?!那就有滋有味地把這個夢做得徹底,做得精致,做得充滿了朦朧美的樂趣和韻味!
“寒山寺上一棵竹,您若無心各自飛,少女寂寞家中坐,絲絲情誼與絹合,峨眉秀山不願留”,這是夏禾初遇蒹葭時給她出的謎語。
“等、你、嫁、給、我”,蒹葭在心裏無數次重念過這個謎底,重演過那個令她心醉神迷的場景。如果說這半真半假的求婚謎語讓她尚有點迷惑、有點不知所措,那麽,他在自己手背上那深情的一吻則一下子就征服了她那顆驕傲又渴望真情的心,完全又徹底,讓她很快在沉醉迷離的夢幻中,半推半就做了一個幸福的新嫁娘。她滿懷期待,許多年的作繭自縛,待破繭化蝶後,她乘著春風能夠一路展翅飛,飛上屬於自己的天空,讓自己的世界更加美麗、絢爛。
從豆蔻年華開始,情竇初開的她便對他有了一種朦朦朧朧的感覺,那是一種一見鍾情式的感覺,美妙又神奇。這個無論學識還是風度都讓她欣賞、心儀的人,就象種子一樣在她的心田上深深地紮下了根,盡管根植在不能見光的角落卻依然頑強地慢慢長大,然而,理智戰勝了情感,少女的矜持、含蓄讓她羞於對心上的人兒表達她的愛慕之情,她隻能把那顆幼苗壓製住,不任由它瘋長,長成無法收拾的野草。
多年來,夏禾一直都是她的偶像,冥冥中左右著她挑選意中人的標準。他在她心裏就如同是把看不見的尺子,她拿它量來量去,盡管追求她的人不少,但他們身上多少總有令她不滿意的地方,究竟也說不出是為了什麽,她從心理上有點抗拒跟他們走得更近。然而,造化弄人,人生就好比是一場交替上演的悲喜劇,誰也不知道下一輪將開場的是一出滑稽片還是苦難片,人隻能隨著命運的指揮棒起舞,爬上高山、跌進低穀,走陽關道、過獨木橋,沐浴春風陽光也經曆暴風驟雨,相識、相逢、相愛、牽手、分離、永別,前世今生、往生輪回……無論怎樣掙紮都掙脫不開“緣”和“命”的追隨。
思悠悠、情悠悠,此愛綿綿,此恨亦綿綿,花開花又落,兩心相合卻了無期。
她不敢去想,此生是否還有機會與自己癡癡暗戀的情人共沐愛河、攜手未來,心底深處最溫暖柔軟的地方,為他敞開的大門隻能在長夜裏迎接他,虛擬世界中的那個朦朧的他,伴她耗磨掉漫長的寂寞時光,走過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
青山不老,為雪也白頭,人生雖難久,但淒婉動人的愛情卻可以風流雋永。思念的時候,他在天涯也在身邊,在眼前也在心頭,象酒,愈久愈香濃,愈久愈醉人。
蒹葭被夏禾的求婚感動得心酸,沒有鑽戒,沒有鮮花,一個俗不可耐的謎語,加上輕輕的一個吻,便化掉了她堅如頑石般的心。她心酸,是因為這愛來得太遲,讓她等待得太久,曆盡艱難,這姍姍來遲的愛盡管沒有想象中的那樣排山倒海,倒也讓她幸福得心酸。
沒錯,是心酸!
為了與心愛的男人牽手一生,蒹葭決定放棄眼前所有這一切,追隨自己的丈夫到另一個陌生的世界,去適應、去打拚、去開拓。前路茫茫、世事難料,她心中充滿了對大洋彼岸那個神秘世界和全新生活的向往,興奮中夾雜著些許恐懼畏縮。高薪的職位、熟悉的環境、舒適的生活……這一切,在她眼裏不值什麽,可是,一想到要遠離白發蒼蒼的父母雙親,她便忍不住心酸難耐。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扁擔挑著走。
蒹葭輕輕歎了口氣,合上了手裏的影集,那兩個甜蜜的人兒便被關在了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