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煙記事(435) 報戶口

【母子在醫院住了一周,確信沒有問題後,我將他們接回一隊。接下來該去分場部給孩子報戶口了。文燕問我取什麽名字,我說已經想好了,孩子出世是在天快亮時,就叫他“啟天”吧。她表示滿意。小剛的大名叫“柔剛”,意謂“以柔克剛”,文燕當時覺得不太順嘴,但因為我有文化,還是接受了下來。等到發現小剛從沒“剛”過,就怪我名字起得不對,“柔”把“剛”給克沒了,我當然不服。

後來隊裏有個老職工跟我說,起名要避開自相矛盾的字眼,尤其不能有相克的意思在裏麵。雖然我認為他不懂辯證法,剛柔相濟是能夠做到的,但孩子就這麽一副模樣,讓我心裏也不由得犯嘀咕:當時要是不故弄玄虛,起個“誌剛”之類的俗名,小剛沒準就能逃過厄運?如此說來,我倒成了罪魁禍首——真真豈有此理!當下打住,不再進行推演。

興衝衝騎車來到派出所,一推門,四名年輕幹警正在裏麵打撲克。我自感掃了他們的興,先道聲“對不起”,再表明來意。四人麵麵相覷一陣,大概在猶豫是否讓我等他們打完了這圈再說。終於,其中一位極不情願地把手中的牌撂下,起身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抽出一張表來讓我填寫。

表中有“出身”一項,我問該怎麽填,他說隨父母。我對該政策表示不理解:如此一來,地主階級豈非永遠消滅不掉?因為它能傳種接代,沒完沒了地往下延伸。他說:“這是上級規定,我們照章辦事。”臉上露出一副不耐煩的神色,等不及要回去打撲克。

無奈,我隻能給剛滿一周的兒子打上“地主”烙印。記得小剛出生的時候,我僅在總場機關作了個簡單登記,裏麵並沒有此項內容。不過等他們統一報到公安局填戶口時,想必也會給他加上“地主”的出身。這樣一個根本不會動彈的癡呆兒,身體裏麵已經有了地主的基因,可見偉大領袖說得千真萬確:階級鬥爭無處不在,永無熄滅之日。如來佛往五行山上貼一道符,能把孫悟空鎮住五百年;而新生的地主資本家天天都有,所以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每隔七八年就得搞一次。

回到家中,跟妻子發了一通牢騷,她倒是顯得挺平靜。她說自己連個兵團戰士都當不上,根子全在出身上——兵籌組有規定,成立兵團以後,普通農工都改稱“兵團戰士”,隻有剝削家庭出身的人除外。我們就生活在這麽個社會,隻能去適應它,無力改變它,不必為此事耿耿於懷,隻管過自己的日子罷。

我想想也對,無非是一頂地主小帽,孩子戴上還真能把他拉出去批鬥不成?如今回頭再看,老二降生前後,全國正處於“清理階級隊伍”的高潮,許多知名人士都在這場充滿血腥味的運動中選擇了自殺,像我這樣的遭遇真是不足掛齒。

大名起好,小名卻過了一個月才確定下來,主要因為“啟天”裏麵不好取字。最後我幹脆置大名於不顧,直接管他叫“煙鬥”。他那時手小,家中幾個玩具都抓不住。唯有一隻我在朝鮮獲贈的煙鬥,大小正合適,他攥住就不撒手,成天拿著當榔頭使。我平常吸紙煙,這隻煙鬥一向是個擺設,如今才派上用場。

文燕起先又怪我亂起名,我跟她掰扯:“你要迷信,我就和你講迷信。農村人都用低賤之物給孩子起小名,比如阿貓阿狗,省得閻王爺惦記。‘煙鬥’連個動物都不是,小鬼怎麽來勾魂?”她想了想,總算接受下來,但隻管他叫“小鬥”。我覺得也不錯,於是“煙鬥”成了他的大號,隻有在需要一本正經對他進行教育的時候才用。至於“啟天”,家裏基本上就沒用過。

小鬥出生半個月後,睡眠顯著變少,白天經常睜眼,這樣一來,他與小剛的差別就更加明顯了。他的眼瞳又大又黑,看人的時候非常專注,像是在琢磨對方。臉上原先有點皴紅,鼻翼兩側還散落一些小白顆粒,看著不如小剛精致,現在全都不翼而飛,皮膚變得潔白光滑。他的五官也長開了,花骨朵一樣飽滿。頭發和眉毛濃密,泛著光澤。額頭凸起,像個小壽星佬,顯得腦袋沉甸甸的。

我本來隻期盼上天賜給我一個健康的兒子,沒想到會這麽完美。盡管文燕仍堅持小剛更加漂亮,但我不這樣認為。小剛的臉盤像媽媽,尤其一雙丹鳳眼更是直接複製過來的。假如是個女兒當然沒問題,但長在男孩子身上,多少讓我覺得有些別扭。當然我從來沒跟她說過,因為沒有一個媽媽愛聽自己孩子的壞話。小鬥則長得像我,眉目神情都是一個地道的男孩子,兼有大手大腳,卻是我這個早產兒所不具備的。從見到小鬥的第一麵起,我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歡喜。這個孩子是上帝對我的最大賜福——無論先前我從他那裏領受過多少磨難,有了這個孩子,都可以一筆勾銷了。】

2023-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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