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中一片寂靜,隻能聽見擴音器中傳來的雨聲。黃迅雪走上台,關閉了視頻通訊軟件,並看向站在一旁的市委副書記劉振隆。劉振隆點點頭,對著麥克風道:“現在開始休息,各部門按照剛才的安排和消防隊的要求立刻去執行,半個小時後繼續開會。”
會議室的燈光亮起,坐席上的嫩河市各個部門都開始聚集在一起,商討接下來的工作安排。市教育局也不例外,眾人圍在王行川身邊,等待副局長的指示。張秘書則打了聲招呼,向主席台的方向走去。
王行川簡要的對會議內容進行總結,便開始分配工作。他讓兩名辦公室的負責人去準備在23中外圍的執勤和在第一醫院疏導家屬的人員安排,又讓一名工作人員給局裏通電話,再開幾部車來魚水區政府大院中待命。吩咐完這些,王行川對聶權生和王旭道:“小聶,你和王旭兩個人馬不停蹄的跟我們來開會。現在人手夠用,你們趁這個時間去收拾一下吧。”他說著看向聶權生身上的襯衫,聶權生順著王行川的目光看過去,因為出汗的關係,他身上的血跡已經透過白色襯衫洇了出來,點點紅色如櫻花般綻放在衣服的表麵。他看向一旁落湯雞一樣的王旭,王旭也表示同意。兩人便一前一後的起身,向會議室外走去。
在門口的走廊上,就是剛才人們等待安檢時排隊的區域,來自市內各局的人們正在通過電話將方才會議上的安排交代給部門裏的其他成員。他們交談時的神情各有不同,有的語氣傲慢、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有的是肅穆而凝重,有的是滿不在乎的口氣,還有個人正在歇斯裏地用高亢的聲調對著電話怒吼,仿佛是要把自己在會議上所受的窩囊氣全部撒給電話對麵的人:“我不是跟你說了嗎!就用貨運電梯,聽不懂人話嗎?出問題?這又不是我說的,這是市委的指示,你照辦就是……”聶權生辨認出,這是剛才在會上發言的衛健委主任常玲。原本平靜的走廊裏,此時在上演一出濃縮了人間百相的戲劇。
聶權生和王旭穿過樓梯間,來到走廊另一側的洗手間門口,遠遠的就能看到裏麵人頭攢動。聶權生剛要往裏走,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停下了。王旭看到聶權生站住了,有些奇怪的問道:“處長,怎麽了?”
聶權生指了指自己襯衫上的血跡,無奈地對王旭說:“這裏人比較多,我在這衝洗有些不方便。你就用這裏,我繞個遠路,去樓下的洗手間。”王旭覺得他說得有理,又知道聶權生曾在這棟樓中工作過,便點點頭走進了洗手間。聶權生順著樓梯下樓,沿著走廊向西走到盡頭,閃進了一間寬大的洗手間,如他所預想的,裏麵空無一人。
聶權生走到洗手台前,擰開水龍頭,將清涼的水撲打在自己臉上。他閉上眼睛,感受著流水觸碰手指時的冰冷,但這卻抵不上他心底的寒意。他抬起頭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在洗手間明亮的燈光下,聶權生的臉色顯得有些慘白。剛才聯合調查會議上所發生的一切,讓他的後脊梁升起了一種刻入骨髓的惡寒。他能理解那位消防隊長的憤怒,那是正常人的憤怒,是窺視到人性醜惡深淵時而自然產生的一種嫌惡感。但自己呢?從剛才會議的情形,他感覺到正身處於這黑暗之中。
嗡,嗡……嗡。
又是那熟悉的震動,聶權生用紙隨意的擦幹手上的水,拿出手機。是她發來的消息:
“叔叔,我們公司的群裏在傳,說是市裏出事了【抱抱】”
“聽說出事的地方離市教育局不遠,你沒事吧?【愛心】”
“我今天還能見到你嗎?”
聶權生點開聊天框,正打算回複,忽然聽到從門外走廊上傳來腳步聲。聶權生此時此刻實在是沒有心情與人客套寒暄,於是便輕手輕腳的走進一間隔間,又盡量不發出聲響的把門抵住。
腳步聲越來越近,先是聽見了一聲咳嗽,然後是這人發出的一種渾濁不清的煙嗓音:“老肖,這個事情你一定要聽我的……”憑借這獨特的聲線,聶權生立刻辨認出這人的身份,他是魚水區學校安全科的科長,名叫段軍。這人是個老煙槍,每次人沒到咳嗽聲先到。因為工作上的往來,聶權生經常會與他通電話,所以對他的聲音很熟悉。
段軍身邊的人聽聲音有些蒼老,但這人明顯情緒有些激動,語氣也很是激烈:“小段,不是我不聽你的,可是……可是……唉。”聶權生回想起自己也見過這個人幾次,別人都稱呼他為老肖,是魚水區學校安全科資曆最老的調研員。
段軍語重心長地說道:“老肖,我一直說你缺乏政治敏感,剛才會議的內容你還不明白啊?這次的事情輿論壓力非常大,市委很重視。我們首先就是要明確市裏的大方向,不能做些吃力不討好的事兒。”
老肖沉默了,這片刻的沉默讓躲在隔間中的聶權生心跳明顯加快,但隨著不遠處傳來的衝水聲,聶權生鬆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的行蹤沒有暴露。
過了好一會,老肖才再次張口,語氣變得很堅決:“小段,我老了,明年這個時候我都退休了。到了這歲數,我已經沒有什麽可怕的了。”他說著長歎了一口氣:“唉,事情的經過你都知道,五年前,例行安全檢查的時候我就發現23中體育館頂棚西角的鋼架有鏽蝕的情況,當時就寫報告提交到市局申請維修補強的經費,這些報告你也都是看過的。當時市局給我們的回複是當年經費已經用盡,讓我來年再重新申請……”
“啪嗒”,是金屬打火機打開的聲音,很快有煙草燃燒產生的味道向聶權生所在的隔間飄過來。
老肖頓了頓,繼續說道:“那之後,我每年都向市局提交報告,得到的都是相同的回複。連續五年啊……”老肖的聲音有些顫抖,“……小段,現在那下麵還壓著十多個孩子,這麽大的事,咱們能假裝不知道嗎?如果這頂棚能多支撐幾秒,這些孩子她們是不是就能跑出來啊?”
聽到這句話,段軍一把把手裏的煙扔在地上,惡狠狠地踩了兩腳,皮鞋碰撞在瓷磚上發出砰砰聲。他的語氣變得氣急敗壞:“如果、如果,哪有那麽多如果。你這個老古董怎麽就聽不明白呢?出了這麽檔子事,誰不是躲都來不及?就你,往自己身上攬。把咱整個科、整個局都折進去,你就高興了?”
老肖的聲音更加顫抖:“可,可是……”
段軍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有些激動,深吸一口氣,語氣變得平和了許多,安慰道:“老肖,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但很多事情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你我都是聽命行事、混口飯吃,何必去為難自己呢。”說著,段軍長歎了一口氣:“咱倆是多年的老朋友, 我說的一切都是為了你著想。你是明年退休不假,可是你兒子、兒媳婦都是在咱市裏的學校工作,你就不怕自己的衝動給他們帶來什麽影響嗎?你還想讓自己的遭遇在下一代身上重演嗎?”
老肖不說話了,聶權生隻能聽到他痛苦的嗚咽聲。段科長則是笑著拍拍老肖的背:“走吧,等今天的事情忙完了,晚上咱倆去喝酒,我請客。二兩白酒一下肚,你就什麽都不想了。”說完,兩人一前一後的走出了洗手間。
聽到腳步聲遠了,聶權生才敢用力呼吸,深吸了好幾口氣,他才感覺自己從方才的緊張感中掙脫出來。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離休息結束隻剩下5分鍾。時間緊迫,已經容不得他做太多的思考,潦草的在手機上回複道:
沒事,在忙。
等會可能要回去換身衣服。
想你了【愛心】
回複完這幾句,又仔細確認了外麵再沒有動靜,聶權生打開了隔間的門,小跑著返回樓上的會議室。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