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立夏喝了不少酒,雖然沒醉,但是周身放鬆慵懶,早早上床,居然睡了踏實的一大覺。
日上三竿,立夏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厚厚的金絲絨窗簾把日光都屏蔽在外,讓她失去了時間判斷。摸出來手機一看,立夏嚇了一跳:都已經是上午十點鍾了!自己很久沒睡到這麽晚了。
手機裏還有一連串Patrick的未接電話、語音留言和短信。
“Summer,你不想和我再談談嗎?”
“Summer,你會後悔的。”
“Summer,對不起,要不你先回來?你今晚住哪裏啊?”
“Summer,也許你是對的。不過,我好想你。”
“Summer,能再給咱們一點時間嗎?也許,等我實習之後,回到灣區咱們再好好談談?”
“Summer,我仍然愛著你,真的。Doris隻是朋友,真的。”
......
立夏把手機扣在床上,開始頭疼。唉,昨天喝酒還是不對的。那老奶奶忽悠人的功夫可真是一流啊。不過,立夏一邊洗漱,一邊想,Shirley說的其實很有道理。真正的愛情,是靈與肉的結合。也許婚姻要考慮多一點,可是青春就一次,應該遵從本心。Patrick以前是完美愛人,可是他變了,他們倆都變了。放手就是放開他們的桎梏,這是最好的選擇。
立夏把最後一條發給了Patrick。然後發短信告訴媽媽:“我想在紐約多住兩天。Shirley特別喜歡我,讓我多陪陪她。我很感激她,所以答應了。”
本以為媽媽還沒起床,但立夏很快收到了回複:“好,沒問題。玩得開心!我今天去中穀,已經在路上了。再聊吧!”
立夏聽見Shirley在廚房裏的動靜,趕緊放下電話跑出去。“早啊,Shirley,我來幫忙!”
Shirley腦袋上包著漂亮的絲巾,扭頭看見立夏,驚喜地說:“早晨好!啊,喝了點酒,你今天的臉色看起來棒極了!”
她端出來一個托盤,往她的三麵玻璃的小陽台走。立夏這才發現,這個種滿了綠植,掛著小燈和輕紗的空間在上午的太陽裏明媚得有點刺眼。
Shirley做了咖啡、煎蛋,切了兩塊乳酪蛋糕,還準備了各色水果,招呼立夏坐在藤椅上吃飯。
“拜托,千萬別告訴我你要減肥,一大早不吃甜品哈。”Shirley遞給立夏一個叉子,神秘地笑:“我這麽大年紀了,從來不運動,還有甜牙齒,不也好好的嘛。關鍵是,逛街!每天一萬步,不在話下。來,吃好飯,陪我逛街去!”
Shirley吃了一大叉子奶酪蛋糕,抿一口咖啡,心滿意足地半閉上眼睛,一臉陶醉。
立夏也吃了一口,立刻驚到了:哇,居然是酒味的!
“咱們十二點去逛街,然後吃飯,回來午睡,喝下午茶,晚餐出去吃,好不好?小甜心?”Shirley興致勃勃地計劃著。
“好!謝謝你!”立夏笑著答應。
早餐後才十一點不到,立夏等著Shirley化妝、換衣服,一個小時之後,才見她神采奕奕地走出房門-----穿著絲綢夾克和白褲子、運動鞋,上下打量立夏------白色亞麻馬甲式背心,粉藍色牛仔褲和白色運動鞋,一身清爽。
“年輕真好!”Shirley拍拍立夏的臉頰,道:“我敢肯定,過不了多久就會有男生來追求你的。”
一老一少在熱鬧的大街上開始遊蕩。Shirley精神頭十足,一間一間地進出商店,很快買了鞋子、提包、服飾,立夏自告奮勇,雙手拎著幾個購物袋跟在身旁。
“親愛的,你喜歡什麽就告訴我啊,別客氣,我反正要送給你禮物的。最好是你自己喜歡的東西。”Shirley認真地說。於是立夏挑了一條顏色淡雅的小絲巾。
Shirley看了看,說:“你喜歡就買下。但是,這個太小,顏色太老氣。你需要......”她上下打量立夏,很果斷地在櫃台上抽出來一條橘黃色水彩花朵的大方巾,折疊成斜長條,係在了立夏的牛仔褲腰上,然後解開了馬甲的最後兩個紐扣。她後退半步,欣賞自己的“作品”:“這樣才美!露出一點小蠻腰,帶著西部野性的青春嫵媚,太好了!”
被Shirley推著站到鏡子前,立夏驚歎於隻是這麽一點點改變,她就看起來完全不一樣了。昨天的她,和今天的她,完全不一樣了,內心有一種說不出的自由的爽快。
畢竟是青春少女,立夏很開心,對著鏡子拍照,發給了媽媽,寫到:Shirley很有品味。
兩個人逛累了就去喝咖啡吃點心。她們在一間古老建築裏麵的咖啡店坐下來,還沒喝幾口,立夏就聽見背後一個小小的聲音呼喚道:“Summer?”
她驚訝地回過頭去,看見一個頭發上染了一縷藍色的短發亞裔女生,穿著有點嬉皮,正瞪著塗上藍色眼影的大眼睛看向自己。
“Summer,真的是你!立夏!”那個女生快步跑上前,在離開立夏三步之遙處,卻忽然踟躕了。她猶豫地問:“你......真的不記得我啦?”
立夏站起身來,用心打量眼前這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女生:彎彎的眉毛,眼妝濃重,鼻梁有點塌,鼻翼上有個鑽石小釘子,嘴唇長得精巧,畫著藍莓色的唇彩。
立夏搖搖頭,但是那女孩眼裏帶著淚的光芒把她深深吸引。那目光,仿佛從久遠的記憶中穿梭而來,伴隨著著腦細胞爆裂的聲音。
“嗨,我是Vicky,Victoria!香港聖心中學你的同學啊。不過,咱們倆不同班。”女生耐心解釋:“但是,你是我當時唯一的朋友。”
中學同學?立夏周身微微顫抖起來。天,前一段時間多麽想找到她們啊。
Shirley看著兩個女孩,狐疑地說:“怎麽回事啊?來來,都坐下說話吧。”
立夏用力回想家裏的同學合影,應該沒有她。
“我變化,有點多哈。Summer,你越來越漂亮啦,牙套也沒了,長高好多啊!咱們以前差不多高呢。那時候雖說是國際學校,可是很多當地同學,大家說英文和廣東話。你會說國語,讓我好親切!我是從新加坡轉學來的。”Victoria一口氣說完,看著立夏問:“你一直在美國嗎?我是說......在那之後?”
“在火災之後?”立夏追問了一句。
Victoria垂下厚重的眼睫毛,然後悄悄抬眼偷看,怯怯地問:“你,記得火災?”
立夏的心緊張地博動著,泵出去的血液裏充滿了說不清的渴望。她看著Victoria的眼睛,點點頭,但是沒說話。
“真的?天呐,Summer,你......真的太不容易了。”Victoria明顯聲音顫抖道:“我其實火災的時候有事回新加坡了。但是,我聽說......Summer,你真的記起來了?不會吧?”
Shirley一頭霧水,不敢插話,隻是默默地喝咖啡。
“我記不清所有的事情。但是,最近媽媽告訴我真相了。然後很多事,也分不清是因為別人告訴我,還是我自己記起來的。”立夏低下了頭,然後大致把自己的情況講給Shirley聽。
“哎呀,沒關係啊,管它呢。等你們到了我這個年紀,就知道大部分事情是不需要記住的。我的小甜心,你看看你現在健康美麗,就好了。聽Frankie將,你媽媽好疼你的。真的很棒了。”Shirley終於插了一句嘴。
Victoria皺起來眉頭,往椅子背上靠了靠,擠出來一絲笑容,說:“那......就好。你......媽媽,我是說你能和媽媽在美國好好生活,比什麽都好。真的。有的事情,忘了就忘了吧。”
這一瞬間,立夏覺得通往記憶深處的大門“嘎吱”一聲就關上了。
“你還記得有關火災的事情嗎?任何事情?任何傳言?”立夏在那“大門”關上之前,做出最後的努力。
Victoria堅定地搖搖頭,說:“沒了。對了Summer,你在紐約幾天啊?我可以帶你去玩。”
“我後天就走了呢。”
“不巧,我明天去波士頓辦事。Summer,留個聯係方式吧,也許我會去舊金山看你呢。”Victoria開心地說。
“好!”兩個女生互換了手機號。Victoria告辭,立夏和Shirley繼續逛街消遣。但是剛才的一幕在立夏腦海裏揮之不去。火災之後,立夏和高中最要好的兩個朋友有過短暫的聯係。她們說話好像都有點吱唔保留,很快也淡出了立夏的視野。這次見到Victoria,仿佛是和往事又多了一條線的牽扯,立夏說不上很開心,卻模模糊糊覺得是一種希望......
“親愛的,你怎麽不開心了?剛才的回憶讓你痛苦,對吧?唉,忘了吧。專注眼下和明天。”Shirley拍拍立夏的手臂,說:“今晚我訂了一間很小的餐廳,但是味道好極了,你一定會喜歡。走,回家換衣服去。”
“啊?有著裝要求嗎?”立夏為難地說:“我沒帶晚餐服飾啊。”
“喔,你理解錯了,小甜心。我是說啊,換一身不怕油煙的衣服。今天帶你吃日本燒烤,雪花和牛,很棒。”Shirley雀躍起來。
當她們倆坐在法拉盛小小的餐館裏的時候,立夏才明白為啥要換衣服------桌子有點油膩,空氣裏都是油煙味,逆著燈光,似乎都能看見飄舞的油煙小顆粒。
但是餐館生意火爆,飯菜可口,難怪Shirley那麽推崇呢。再看看對麵的銀發老奶奶,一件深灰色的T恤衫,上麵大大的白字寫著:Easily Excited by Food。嫌棄T恤衫不夠漂亮,Shirley戴了一條造型誇張的紅紅綠綠的假寶石項鏈,配上鑲著碎鑽的棒球帽,看起來還是很時尚。
兩個人吃得很痛快,立夏借口去洗手間,搶先把賬單付了,算是答謝Shirely。飯後她們倆挽著手,在餐館門口等著叫計程車。天氣涼快下來了,街道還是紛紛亂亂。忽然,立夏覺得右後方有什麽東西牽扯了她的注意力-----不是聲音,不是氣味,而是讓她右邊身體有點發酸發麻的一種能量。
當她回頭去看的時候,立刻明白了:是目光。
在她右後方的一個餐館門口,一個高個子的中年男人正呆呆地盯著自己看。立夏慌忙轉過頭來。
立夏長到十九歲,早已習慣路人打量漂亮女孩的目光了。可是這個男人的眼神很不一般。雖然有點距離,立夏還是可以看出來,他的目光裏帶著複雜的感情。難道,是自己以前認識的人?立夏不願去想。她今天很累,她想不清楚很多事情。
沒想到,忽然,身後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嗨,你好!”
那個人走近立夏,在兩步之遙停了下來。立夏這會兒看清了他:五十多歲,兩鬢斑白,清瘦,濃眉,眼神炯炯,鼻梁瘦直,嘴唇很薄,身上的白襯衣有點舊,顯然沒有漿洗過,皮鞋也沒了硬括的形狀。
Shirley警惕性很高,把立夏拉到自己身後,仰起頭問:“我怎麽能幫到你?”
那男人微微舉了一下雙手,客氣地說:“喔,沒事。我就是......”他的目光繞過Shirley,停留在立夏臉上。“小姑娘,你是不是姓Lee?”
立夏剛剛要驚訝地張開嘴,就感到Shirley握緊她的手。Shirley笑笑說:“這樣搭訕噢?我都知道Lee是很多中國人和韓國人的姓的。”
那個男人笑了起來。他低下頭,搓了搓手,仿佛在搓弄一個艱難的決定。
這時計程車來了。那男子猛然抬頭,用中文問立夏:“你是立夏,對不對?”
Shirley回頭看到立夏的表情,有點懵了。“親愛的,你認識他?”
立夏搖搖頭,又點點頭,說:“我......不記得。”
那個男人再上前一步,說:“我是你媽媽和你小姨大學的......好朋友。我叫陸一鴻。”
見立夏瞪著無辜的大眼睛,陸一鴻的眼神從急切流轉成了心疼。他低聲問:“你不記得陸叔叔啦?”
立夏搖搖頭。
“你媽媽,她......還好嗎?”陸一鴻的聲音有點哽咽。
立夏點點頭。
“老陸!抽根煙這麽久!”旁邊有人大喊。立夏扭頭一看,是一個中餐館裏的一個中年女人。
陸一鴻麵色羞愧,看起來幾乎要哭了。他牽動嘴角,訕訕地笑道:“要......要回去上班。你們住在紐約嗎?還是來玩兒的?”
“我們住在舊金山。”立夏快速說。
陸一鴻轉身要走,依舊難以把目光從立夏臉上移開:“你長得真像你媽媽。問她好!”
看著這個落魄的中年男人小跑著進了餐館,立夏心裏忽然有點難受。這是媽媽和小姨的朋友?看來混的不好啊。他也沒要自己的聯係方式,應該並不希望別人知道他的現狀吧。
“回家吧,親愛的?”Shirley拍了拍立夏的後背。
立夏笑著說:“好!” 然後掏出手機,快速拍下了那間中餐館的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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