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冉冉升起,陽光透過窗子照進屋來,映得滿屋子亮堂堂的,蔚然的心裏也跟著敞亮了許多,少了那種令人鬱悶的沉重感。
又到了要上法庭的日子,這已是蔚然與夏禾第三次在法庭上相見了,他們的離婚官司進展得不順利,主要是夏禾對蔚然律師提出的贍養費不同意,嫌數額太高,因私下裏未達成協議,他們隻好法庭上見。
瀟瀟幫忙給蔚然找了一個有經驗的律師,他擅長替人打離婚官司,很有經驗。蔚然開始時並不同意雇他,因該律師每小時200多美元的收費對她來說簡直是天價了,不過,架不住瀟瀟再三的勸,蔚然最終還是決定雇用他了。
蔚然從壁櫥裏找出一套藍色的套裝穿上,對著鏡子將眼線輕輕勾勒了一下,她的眉毛本來就生得好看,自不必細描,她的臉色不太好,她隻好敷了點兒粉底蓋住皺紋,又用小刷子在顴骨附近掃上了一點點腮紅。雖然隻是匆匆化了一個淡妝,可她立刻感到自己神氣了許多,她挺了挺腰杆兒,信心十足地出門兒去了。
夏禾坐在法庭外等候出庭,因怕遲到,他特意早早地就趕了去。今天這次出庭不同於不久前的兩次法庭辯論,法庭經過聽證後將宣布判決,他不能不重視。前些日子,他跟蔚然就孩子的監護權與探視權很快達成了協議,家裏的財產不多,沒什麽好爭議的,值錢的大件兒也就兩輛車,他們各自保留自己的車子,新車由夏禾開,未付完的車貸也由他負擔,屋裏的家具、用具基本都留給了蔚然,孩子的撫養費因有現成的計算方法,他也無可能計較多少,隻是這配偶的贍養費出入很大,雙方通過律師在私下裏的磋商後沒有達成協議,他們隻好訴諸於法庭來解決。
當他懶懶地將目光不經意地移向右方的大門時,一個熟悉的身影翩然映入眼簾,這讓他突然愣了一下神,隨即又反應了過來。門外強烈的陽光映進大廳來,逆著光使得夏禾看不清來人的臉,但她看走路的姿態夏禾就知道,那一定是蔚然了。
她漸漸地走近,走到夏禾對麵的一個長條椅子上輕輕坐了下來,而當他的目光掃過她的臉龐時,夏禾不禁一愣,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就這麽呆呆地看著她,隻是在她向他微微點頭致意的同時,他才想起來欠了欠身子,點了一下頭:“噢,來了啊。”
兩人的目光隻是交錯了一秒鍾,蔚然就低下了頭,她抬起手腕來看了看手表,見還有10多分鍾才到出庭時間,便從書包裏拿出一本英語雜誌,慢慢地翻閱起來。
望著蔚然,夏禾忽然感到有些迷茫與失意,心裏飄忽著說不出的感覺。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麽凝視眼前這個他曾經十分熟悉而今卻又感到陌生的人了,她今天看上去竟是那麽自信,渾身散發著青春的蓬勃朝氣,眼神裏也溢滿了明快的神情,就連她的氣色也顯得那麽健康。
她坐在那裏安靜地看著書,仿佛沉醉其中,這讓夏禾的思緒悠悠地在飄,一下子飄回到了多年前那個冬日的下午,他在圖書館初次邂逅蔚然,她臨窗而坐,沐浴在冬日溫暖的陽光裏,她的神情也是這樣子專注……他就這麽一見鍾情地愛上了她,說不清什麽原因,也許根本沒有理由,愛情就是這麽豪橫不講理。
那個記憶應該是深刻的,雖然已經很久都沒在他的腦海裏出現了,但此時,當它再次悄然浮現時,竟然還是那麽清晰,清晰得讓他感到迷茫,他甚至有點兒不知所措了,因他感到了自己的心悸。
是不是,從前那個美麗、自信的蔚然又回來了?
夏禾沉浸在往事裏,恍惚迷離之際,竟有點兒忘記自己今兒是來幹什麽的了。蔚然大概是察覺了什麽,她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夏禾,目光冷冷地,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遲疑了一下,問:“有事嗎?”
唉——!夏禾暗歎了一聲,收住了幻想,又回到現實中來:“噢——,那什麽,傑森,最近怎樣?”
“還好吧,呃,昨天下午他老師把我叫到了辦公室去,建議讓傑森跳一級,說是他腦子靈光,學東西快,課上教的那些東西對他來說太簡單了,我正為這事頭疼呢,問過幾個人,說什麽的都有,鬧得我反而沒有主意了。”
夏禾躬身前傾,問道:“那,人家都怎麽說?”
“有說跳級好的,主要是覺得,孩子聰明有那個天分的話,如果課上‘吃不飽’反而會容易厭學,不跳級的話會糟踏了孩子的求知欲,浪費了孩子的潛力,就比如學語言,過了那個年齡段兒再想學就不是那個事兒了,吃多少力也不見得能學得好,而且,對於人文科學來說,也是孩子年齡記憶越深,不容易遺忘。說不好的那些認為,培養孩子主要在於讓孩子有好的性格與社交能力,有教養比多學那點知識有用,可以受益終身,人生那麽長,早一年、晚一年沒大差別的。我問過李醫生,她也不建議讓孩子跳級,說是孩子越小,體能、心智方麵的差別越大,從這方麵講,要跳最好也要等到了初中以後再考慮。我覺得兩邊聽起來都有理,因而有點拿不定主意,你看呢?”
“啊?”以前都是蔚然一把手管孩子,夏禾很少操心孩子的事情,被她這麽一問,心裏沒有準備,竟不知該怎麽回答了:“的確是各有優缺點,呃,要不,回頭你問問傑森?先聽聽他的意見吧,孩子大了,咱最好還是尊重他的想法,省得以後他走岔道了,咱也跟著後悔。”
咱?夏禾難得地用了一個咱字,這讓蔚然心裏酸酸的。從前他就是個甩手大掌櫃,啥事不操心的主兒,連兒子都難得跟他親近親近,今兒他這是怎麽了?改了常?嗐,是人都一樣,總是在失去的時候才想起來珍惜,唉,可憐的傑森,你的爸爸也就能為你做到這些了。
蔚然道:“嗯,這樣也好,上回Tom轉學了,他還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到現在還時不常地念叨,說是一次也沒跟他去過Sea World玩兒。唉,傑森真是個重感情的孩子,我怕跳一級的話他會舍不得他那些同學,再說了,他本來生日就小,到了高年級的班裏一定還是班裏最小的一個了,他這孩子老實、膽兒小,我怕他被大孩子欺負。可是,不跳級吧,我又擔心他上課感到無聊,那樣反損了孩子進取心,嗐,孩子大了有大了的麻煩,不是小時候光喂飽了就算的年齡了。”
“嗯,那就看看再說吧”,夏禾嘴上應著,心裏卻倏地一痛,剛才蔚然不經意間提了一下Sea World,讓他想起了最近連續兩年的感恩節,傑森央求了半天他都沒帶他去,心裏不免感到了些許慚愧:“噢,明年的感恩節,我一定帶他去趟Sea World。”
想起了去年感恩節時,傑森嚷著要去Sea World卻被夏禾嗬斥那件事兒,蔚然心有疙瘩,便冷冷地拒絕了:“噢,不用了,我自己會帶他去的,又不是千裏萬裏遠我們去不了,有個周末就可以了。”
聽蔚然這麽一說,夏禾尷尬地笑了笑,說:“嗐,說起來也真是的,住得離奧蘭多這麽近,應該多玩幾次才是啊。”
“應該的事多了去了”,蔚然沒好氣兒地回了他一嘴,不願意理他,低頭又看起雜誌了來了。
夏禾見冷了場,不知該說些什麽好,他正猶豫之際,卻不覺脫口輕輕喊了一下:“蔚然,”
他的語調出奇地柔和,蔚然竟吃了一驚,她抬起頭來,疑惑地問:“啊?”
夏禾望著她,心裏五味雜陳,道:“你今天可真漂亮,這套衣服我怎麽從來沒見你穿過啊,新買的嗎?顯得人很年輕,也很精神。”
蔚然沒想到他竟會這麽誇自己,有點不自在,客氣道:“噢,謝謝。”
正說著,蔚然的律師到了,夏禾隻好打住,眼看著蔚然起身,跟著她的律師走到大廳的一個角落裏竊竊私語去了,心裏頓覺空空地失落,一想到她這是在跟律師商量怎麽從自己身上割肉,不免又忿忿然了,感覺老天對他著實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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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氣候變換得快,西北來的強冷空氣南侵,上午還是晴空豔陽,而到了傍晚則下起了大雨,使得溫暖的佛州也被包圍在濃濃的寒意之中。
夏禾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因嫌空調太吵他沒有打開,屋裏便讓人感覺有些陰冷,加上心情煩躁,這讓他更加難以入眠,早上的法庭辯論讓他倍感沮喪,盡管他知道,離次婚會扒他一層皮,可沒料到的是,不但皮下來了,裏麵的肉也損失不少。
蔚然雇的律師果然是人稱“劉一刀”的鐵嘴律師,幾次法庭辯論,他擺出的證據,尤其是夏禾與人私通在先導致婚姻破裂的證據,讓法官自然而然地同情女方,另外,兩人十二年的婚姻被視為長期婚姻,亦為蔚然加分不少。早上,“劉一刀”在法庭上替蔚然提出了高額配偶贍養費的訴求,要求夏禾付給蔚然的錢幾乎是贍養費浮動比例中最高的工資百分比,也就是說,交完了稅,他每個月要付給蔚然總數為近三千美元的子女扶養費加贍養費,而他自己,也不過能落口袋裏三千美元多一點,聽著掙得不少,可奉獻給了政府的稅金後,他還要養著吃閑飯的前妻,讓他感覺自己依然跟個窮光蛋沒什麽兩樣。子女扶養費有現成的計算公式擺在那裏,他想賴都沒法兒賴,也不能討價還價,好在隻需要付到孩子18歲,可這幾乎四分之一的稅後工資要付給蔚然,而且要一直付到她嫁人或死亡,這讓他倍感不平,心中的鬱悶難以化解。
憑什麽我要養她一輩子啊?就連我自己的兒子,到了18歲我不爽的話都可以一腳將他踢出門去,可這離了婚的老婆怎麽竟跟條吸血的螞蟥似的,一旦讓它鑽進了身子不吸死你絕不罷休,即使從外麵把它掐斷,裏麵剩下的那半節照樣可以接著吸你。唉,真是一步錯、步步錯,看來不光女人怕嫁錯了郎,在美國的男人更怕娶錯了妻哇,怪不得有人說,“男人‘搬’一次家就跟家裏起過一次火一樣呢”,唉!我咋就這麽倒黴呢?!過了那麽多年艱苦日子,好不容易苦盡甘來了,哪承想又做上了長工,被人剝削個精光,這都他媽的些什麽破事兒嘛。
他努力克製自己,不再去想這些,那會讓他更加心躁難安、鬱悶壓抑。
哦,絮兒,絮兒你還好吧?有些日子沒見你了,我說過不會放過你的,就算你逃到天邊去也沒用的……你別以為你不在我身邊我就會慢慢忘記你,怎麽可能呢?絮兒,真心話,我一個人的時候並沒感到孤獨,可我一個人癡癡地想你的時候才知道什麽是孤獨,那種感覺我說不上來,有時候讓我心酸得落淚,可有時候卻讓我樂得開心。我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多美啊,你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象,就象水塘裏盛開著的水蓮花,你,你好嗎?怎麽不說話啊,也在想我嗎?
夏禾亂七八糟地想著心事,頭痛得厲害,兩頰在發燙,而身上冷得起雞皮疙瘩,兩邊的太陽穴在一撅一撅地疼,這讓他連在黑影裏睜著眼做個美夢都不能了,可是,家裏連一片兒藥都沒備下,他懶得爬起來去藥店了,隻好用被子將自己緊緊地捂住了。
可是,那冷,冷徹心脾的寒意依然沒有消退,卻與孤獨感一起將他團團地包圍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