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埋在信箋裏的親情

來源: barberry 2024-05-31 19:54:21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3043 bytes)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隻夠愛一個人

 

        吟誦木心這首膾炙人口的《從前慢》,讓我想起了一個人——我的父親。幼年時,我常常懷著一顆癡癡的心,靜候郵遞員的車鈴響,送來父親從東北寄到上海的信箋;九十年代中期出國後,我也懷著一顆期待的心,盼望父親的越洋來函。經年累月,箱子裏積滿了厚厚一疊父親的信。

        一個難得的休息天,我打開櫥門的鎖,翻出珍藏已久的父親的信箋,洗幹淨手,鋪開一張張發黃發脆的紙片,輕輕撫平卷起的邊角,用透明膠把撕裂的信紙粘好,像盲人讀盲文一樣觸摸著父親的筆跡。紙張雖薄,卻滲透著父親的深情。父親用橫條信紙,寫了正麵寫反麵,密密麻麻地,紙張浸洇著墨汁,劃有力透紙背的痕跡。有時一頁紙寫滿了,父親臨發信前又想起了什麽,不甘心地再把紙的上上下下、角角落落都填滿。從那龍飛鳳舞的字跡中,我試圖拚湊出父親的模樣,仿佛麵對一盤拆散的拚板,努力把它組合成一個完整而大寫的人。

        叮鈴鈴……童年記事起,每月5號,上海老家的弄堂裏都會響起清脆的自行車鈴聲,綠衣天使隔著天井高聲喊叫著祖父的名字,招呼他下樓敲圖章取掛號信。父親除了每月寄信,還定期從東北給我和小腳祖母寄來40元生活費,20多年雷打不動,一直到我大學畢業。

        有句話說得好,“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在“父母缺席”的家庭中長大的我,父親給予我的是另一種陪伴,那種非肉身、純精神的文字陪伴。11年前,83歲的父親離開人世,我也年過不惑,父親和女兒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三年。

 

        父親出生於上世紀三十年代,上海中學畢業後,考取了北京清華大學。因成績優異,畢業後留校做了助教。他為什麽後來放棄清華,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學校去任教?我疑惑不解。多年以後,在父親同事的回憶錄裏,我找到了答案。

        建國初期,中國一度被稱為“貧油國”。為迅速改變中國石油工業落後的局麵,1952年9月24日,以清華大學地質係、采礦係、化工係的石油組為基礎,匯合了天津大學四個係的石油組以及北大化工係的師生力量,在清華大學創立了全國第一個石油係。1953年,以清華大學石油係為基礎,匯聚天津大學、北京大學等高校的部分師資,新中國第一所石油學院——北京石油學院孕育而生。

       為了創辦新學校,父親離開清華,到北京石油學院任教,在那裏遇到我的母親。母親1954年從四川永川考入北京石油學院,恰巧做了父親的學生。他們在教學相長中日久生情,開展了長達5年的師生戀,直到母親畢業,雙方才確定關係。

        1959年9月,東北發現了大慶油田。周總理親自指示,要在油田建造一所培養高級石油技術人才的高等院校。1961年,北京石油學院派出了各方麵比較全麵的教學、後勤等力量建設東北石油學院,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之前在清華工作、學習的教師和學生。我父親即是其中之一。

        我在黑龍江出生半年後,被父母送到上海祖父母家撫養。在那個特殊年代,父母整天忙於工作和政治學習,難得回來探親,即使回來也是利用出差的機會,在家待的時間很短。9歲起,我開始閱讀父親的來信,並學著祖父的樣子給父親寫信。

         父親來信:“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聽爺爺奶奶的話,做個好孩子!”

         我寫信問,“爸爸媽媽,這學期我考了前三名,你們為什麽不回來參加家長會?”

        小學3年級,我被市少年宮泥塑組錄取,學了6年美術。我的泥塑作品《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在市美術館展出。我做夢也想當畫家,初中畢業考取了美術學校。

        父親來信反對,“不要過早給自己設限,打好文化基礎,上高中考大學才是正途。”青春叛逆的我,在回信中發泄了反感情緒。過幾天放學回家,我竟一頭撞到父親身上,沒想到他毫無預告地請假回到上海。我和他嘔氣,把一尊泥塑——我親手捏的海島女民兵,趁他不注意丟進了垃圾箱。

        “泥人哪去了?”父親發現後,臉色都變了。

        “扔了!”

        父親二話不說,拔腿就走。再見到他時,我大吃一驚,他身上散發著惡臭,光光的腦殼上生出了雜草顆粒,手裏緊攥著小泥人。泥人的脖子上空空如也,頭不知去了哪裏?父親從口袋裏摸出泥人頭,用膠水粘在泥人身上,重又擺回桌上。

        那個垃圾桶足有半人多高,一人多寬。難以想象,年過半百、腿腳不靈的父親是如何跳進去,在垃圾堆裏大海撈針一般找到那顆小小的泥人頭。我真是服了你,老爸!

        1996年,我移居加拿大溫哥華。適應環境,謀生,上學,帶孩子,忙得我焦頭爛額。父親來信說,“你年齡不大,心態卻老氣橫秋。你以前對自己也是有規劃的,25歲幹什麽,30歲幹什麽……。現在似乎想得少了!謀生固然是第一位,也不能忘了自己的目標和追求。人總是要有一點精神的!”

        1999年,我參加《神州時報》主辦的“我的移民經曆”征文比賽,在海外第一次獲得文學獎。文章見報後,我把剪報寄給父親。父親回信說:“看到你那篇文章,很是高興,眼前仿佛又浮現出一個癡迷於文學藝術的女孩身影,這正是我思念之中的女兒啊!她在經曆了異國他鄉的風風雨雨之後,終於又撿起了手中的筆。這篇短文,文筆細膩,不失婉約,又帶有一種域外風情,讀後有身臨其境之感。”

        同年,公公婆婆來加拿大探親,父親托他們帶來一盒《莎士比亞全集》精裝本。他在信中說,“朱生豪翻譯的《莎士比亞全集》今天偶然碰到,即買了一盒,共12本,供你學習用。你可以邊看邊提問,或把自己翻譯的文本與朱生豪翻譯的對比一下,看看有何不同,為什麽如此,哪個更好些,從中必有收獲。”

        2001年5月4日父親來信:“看了寄來的兩篇文章,你在業餘時間仍不放棄寫作,這是你的強項。人生經驗積累多了,可以寫出更多更好的東西。”

        2001年8月14日父親來信:“不知你對於目前的工作是否喜歡?為了生存,從事一份工作是必須的,但是自己喜歡甚至熱愛的事情也不能放棄,比如文學寫作,那才是展現自己才華和魅力的所在。熱愛和投入有了成果,那也是一種享受。”

        2004年1月8日父親來信:“我想你出國七年,經曆了不少複雜而曲折的心路曆程,曾經閃現出不少思想的火花,如果不把它記錄下來,日後回憶可能是模糊一片,很多細節會回憶不起來以至流失。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父親還勸我要注意身體,“你在異國他鄉,要站穩腳跟,進一步進入西人白領階層,也是很不容易。我們勸你一切以身體為重,不可過分透支!一切願望隻好適可而止,慢慢實現。”

        2010年起,父親來信突然少了,變成了偶而打個電話,言語中也明顯出現了記憶錯位。“你們現在住哪兒?羊兒還在讀中學嗎?啥時畢業?”同樣的問題,他會一而再再而三,問過了再問,這是典型的阿茲海默症狀。2013年,勞累一生的父親離開了人世。

 

        如今,書信寫作,這一被西人視為“最溫柔的藝術”已漸漸被微信、臉書和視頻取代。兩年前,我遂父親的心願,把往年寫就和發表的文章匯集成冊,編輯和出版了自選集《柳風絮語》。歲月悠悠,活著的人不可能永恒常在,留下的唯有純真的文字與美好的記憶。我懷著一顆敬畏的心,把父親的信箋重新整理好,鎖上了櫥門。

 

       從前的鎖也好看

       鑰匙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 人家就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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