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同樣是一個下雨的日子。受到東南季風的影響,嫩河的夏季是一年裏下雨最多的時期。聶權生很喜歡夏季的雨期,它為城市帶來清新的空氣,也在炎熱中帶來一點清涼。
順著市教育局三樓的辦公室向外望去,雖然午休已經結束,但停車場上依舊隻有稀稀疏疏的車輛。每年的寒暑假,是市教育局比較清閑的時期。除了此時最忙碌的招生辦和負責培訓的教師工作處,其他一些部門都進入了難得的休整期。
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局裏就會組織去外省市學習,特別是去一些風景秀麗的地區學習教育管理經驗。也有許多同事會選擇在這時休年假,帶著孩子去外省或是國外玩。作為嫩河市教育局學校安全管理處剛剛提拔上來的處長,聶權生正享受著參加工作以來最清閑的一段時光。除了給各區的教育部門分發安全教育的相關材料,他每天的工作就隻剩下喝喝茶,刷刷熱門新聞和短視頻,或是看著窗外的停車場發呆。
不過今天的雨還是給他帶來不小的麻煩,即使時間到了下午,聶權生還能感覺到自己褲子上的濕氣。而他今早步行過的路程,不過是從露天停車場到辦公樓的很短距離。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天氣依然很陰沉,能清晰地聽到雨聲擊打玻璃發出的劈啪聲。聶權生凝視著雨珠陷入了沉思,暑假已經過去一小半,但自己因為工作的原因,跟女兒相處的時間少的可憐。上次一家人出去旅遊,已經快2年了吧。想到“一家人”這個詞,聶權生的內心不知為何生起些異樣的愧疚感。
不過他轉念又想到,現在的孩子都不愛出門。自己剛工作的那會,每年還會參加教育局的溺水事故聯防行動。但最近兩年,連這類事情都很少聽說了。畢竟現在的孩子都很忙,暑假裏每天都是上不完的輔導班和寫不完的作業。自己每次回家,看到聶晴除了在學習,就是躺在床上玩手機、看電視劇。作為家長,雖然覺得這樣也挺省心的,但聶權生還是希望女兒能多出去走走,享受自己小時候那樣的青春,而不是天天沉溺在虛幻的網絡世界裏。
嗡,嗡……嗡。
感受到這熟悉的震動頻率,聶權生從桌上拿起了最近剛剛更換的領先牌國產手機,上麵提示有三條新消息。聶權生點開聊天框,頂部的姓名欄裏沒有文字,隻有一顆紅心作為備注。
消息是這樣寫著:
“叔叔,今晚有時間來找我嗎【可憐】?”
“我穿著你給我買的新內衣,等著你【紅唇】”
“【嬌羞的小女孩羞紅臉的動態貼圖】”
聶權生的嘴角浮起一抹微笑。剛才的些許不快被這柔情蜜意的幾句話衝刷的一幹二淨,他想起了自己曾在網上匿名購買的那件“猶抱琵琶半遮麵”似的紅色情趣內衣,立刻在手機上輸入回複:
“我都能想象出畫麵了【壞笑】”
“很期待【偷笑】”
“在家裏等我【愛心】【愛心】【愛心】”
似乎像是獲得了滿足感一樣,聶權生的臉上露出了很舒心的表情。他放下手機,再次端起青瓷色的茶杯喝了一口,綠茶的清新與苦澀在他的舌尖上慢慢綻開。在緩慢吞下這溫熱的液體後,他心滿意足的把茶杯放回桌上。
但在杯子剛剛接觸桌麵的一刹那,聶權生立刻感受到從腳底傳來的巨大震動,從沒有經曆過這種情況的他感覺自己整個人都一呆,隻是怔怔的看著地麵、桌子和茶杯液麵的晃動,刹那之後就是從外麵傳來的一聲巨響,和什麽東西垮塌時發出的巨大碎裂聲。像是意識到什麽,聶權生猛的站了起來,從自己辦公室的窗戶向外望去,隻見馬路斜對麵的嫩河市二十三中的初中部校區裏升起了巨大的煙塵,這在一個陰雨密布的天氣裏是極為反常的。多年的工作經驗讓聶權生的內心立刻一沉,他也顧不上許多,抓了手機、顧不上拿雨傘就徑直向辦公室外衝去。
正要拉門,今年春天來實習的選調生王旭剛好推門走了進來,才研究生畢業的王旭看上去青春洋溢。他留著一頭利落的微卷短發,戴著方形無框眼鏡,一張娃娃臉,看上去還有幾分稚氣為脫的感覺。但此時王旭的臉色顯得有些驚魂未定:“處長,剛才的聲音是怎麽回事?”情況緊急,聶權生隻是說了一句:“走,跟我一起去看一下。”說著頭也不回的順著樓梯向下跑去,王旭則緊緊地跟在他的身後。
永安大街上的很多車輛都滯留在了道路的中央。不明巨響緣由的司機們停下車,向傳來巨大震動的方向望去。公交車上的乘客們也通過窗戶,好奇地張望著。但是,在巨響傳來的方向上,大量的煙塵還彌漫著,誰也弄不清煙塵的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麽。聶權生與王旭斜穿過馬路,越過永樂大街上的綠化帶,向聲音發出的地點——與市教育局隻有一街之隔的嫩河市第二十三中學初中部校區奔去。
此時23中的金屬柵欄門正緊緊地關閉著。在門的另一側,門衛老張半個身子還在傳達室裏,一隻手扶著門把手,另一隻手撐著門框,仰著臉目瞪口呆地看向煙塵升起的方向,如同木雕泥塑一般。聶權生第一個跑到門前,對門衛大喊:“老張,快開門!”老張這時才回過神來,很快辨認出是聶權生:“聶科長?這……這是怎麽了這是?”老張在23中當了幾十年的門衛,與很多教育局的領導都混了個臉熟,但很顯然現在並不是攀談交情的好時候,他慌慌張張的回到傳達室,按下了開門的按鈕,柵欄門僅打開一個半人通過的小口,聶權生就鑽了進去。他回頭對王旭說:“小王,你讓老張把門完全打開,再具體了解下詳細的情況。”王旭忙點了點頭,聶權生便向著煙塵升騰的方向跑去。一邊跑,他還在不斷地安慰自己,現在是在暑假當中,學校處於封閉狀態,想來是不會有什麽嚴重事故的。沒事的,沒事的……
從23中的校門到煙塵的方向要縱穿過一整個體育場,隨著聶權生越來越接近煙塵的中心,他隱隱約約看到了包裹著藍色防護網的修建中的建築工地。他不由得站住,仔細打量著工地中心的建築物,但看上去這棟建築安然無恙。聶權生感覺自己鬆了一口氣,23中正在修建的新教學樓是他每天上班時都能看到的,可以說是在教育局眼皮底下開展的工程。但很顯然剛才的煙塵並不是來自這座工地,讓人擔心的施工安全事故並沒有發生。
雨水衝刷著周邊的煙塵,讓他的視野漸漸變得清晰。隻見在不遠處的地方,有一個模糊的輪廓,正緩慢的向他的方向過來。聶權生吃力地辨認出那是一個人影,於是便趕忙向著人影的方向問道:“你沒事吧?”但在厚重的雨幕中,這聲音顯得有些微弱。但是那人影卻注意到他的存在,原本緩慢挪動的身形先是略微的停頓,然後像是一瞬間力氣被抽空一般,徑直地原地倒了下去。 聶權生意識到了什麽,朝著人影倒下的地方飛奔過去,奔跑的每一步都在積水的塑膠操場上激起一朵朵水花。
這裏是位於操場外圍的塑膠跑道,在勾勒著完美白色曲線的跑道上,一個女孩倒在那裏。她整個人麵朝下倒在地上,後腦上紮的馬尾辮深深的垂於地上,她在地上努力的掙紮著,似乎像是想要起身,但她全身使不出一點力氣,隻是匍匐著在地麵上不停地顫抖。她原本雪白的運動服已經看不清之前的顏色,上麵暈開著暗紅色的花朵,夾雜著泥土造成的黑色汙漬。而在她身旁本應透明清澈的雨水,也被暈染成了一條紅色的小溪。
聶權生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的大腦裏一片空白,理解不了自己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是,救人的本能讓他衝到女孩的身邊,此時鮮血正從女孩的小腿上汩汩的流出來。聶權生將女孩翻過身,確保她呼氣的順暢,並抽出了自己的腰帶,將腰帶緊緊地捆綁在女孩的大腿上。然後又用力撕扯自己襯衣的作袖筒,可是白色襯衣的袖子太過牢固,他扯了幾下都沒扯掉。看著女孩的臉上一點點的失去血色,聶權生急的眼淚都快掉下來,大吼道:“孩子,堅持住……”然後用盡全身的力氣奮力一扯,隻聽“哢嚓”的一聲,襯衣的袖筒應聲而碎。他將袖筒卷成一團,拚死的壓在了女孩小腿上見骨的傷口處,隨著鮮血涓涓溪流般的湧出,白色的襯衣很快被鮮血浸透。女孩的眼中噙著淚水,疼痛已經讓她的神誌有些不太清晰。她喃喃地不斷重複著:“爸爸,好疼啊,爸爸……”原本甜美的聲線,此時卻如同老舊唱片機發出的最後嗚咽。女孩的模樣,與聶權生腦海中女兒的形象重疊了,他的眼中噙滿了淚水:“孩子,你要保持清醒啊,可不能睡著,你陪爸爸聊聊天……”
此時此刻,他放棄了自己無神論的信仰,向漫天的神明祈禱,不管是哪一路神仙,隻要能夠解救這個受傷的女孩,隻要能阻止這幼小的生命的消逝,讓他皈依也在所不惜。他就這樣叫喊著,呼喚著,祈禱著。這幾分鍾對聶權生像是幾個世紀那麽漫長。
終於,身後的雨幕中傳來了救護車警報的尖嘯聲,這刺耳的聲音在聶權生聽來猶如天籟。救護車在離聶權生不遠處停住了,隨著一陣急迫的腳步聲,王旭帶著兩名抬著擔架的醫護人員向這邊跑來。王旭一邊跑一邊喊:“處長,出大事了……”但他很快看清了雙膝跪在地上的聶權生,他的身前染滿了血跡,雙手拚死的按在女孩的傷口上,眼淚混著雨水從他的臉上流下來。後麵的兩名醫護人員看到這情景對視一眼,快步跑到跟前,對死死按住傷口的聶權生說道:“接下來交給我們吧。”他們中的一人,接替了聶權生的位置,扶住女孩的身體,另一人則拿出工具箱中的紗布、繃帶開始為女孩的腿部做緊急處理。越來越多的醫護人員衝破後方的雨幕,從他們的身邊跑了過去,又消失在雨幕中,白色、藍色、粉色、青色,他們製服的顏色雖然各式各樣,但他們仿佛是聶權生祈禱喚來的沒有翅膀的天使。越來越多的救護車和消防車到達現場,警報聲、叫喊聲、無線電的通話聲逐漸蓋過了原本無邊無際的雨聲。
由於跪的太久,聶權生感覺自己的腿有些不聽使喚。王旭好像也注意到了,走到近前攙扶著聶權生站起來。聶權生的眼睛還在緊緊地盯著剛才的女孩,他張張嘴,發出沙啞的聲音問一旁的護士:“她的傷勢怎麽樣?”“剛剛注射了鎮靜劑,情況基本穩定了。但失血很嚴重,需要立即輸血。請問您知道她的血型嗎?”“不,我不認識她。”一旁的醫院護工小心地將女孩放在擔架上,再熟練地支起擔架的輪子,推向停在不遠處的救護車。聶權生跟隨著擔架走到救護車的旁邊,剛才的護士看到聶權生六神無主的樣子安慰道:“你的緊急處理很及時,她會沒事的,放心吧。”扔下這句話,護士跳上了救護車,並從車內將門關閉,救護車開啟警報呼嘯而去。
看著車消失在視野裏,聶權生轉過身,看向23中體育館的方向。雨終於開始變小了,煙塵也全部停息,遠遠的可以看到23中的體育館,它與平日裏是那麽的不同。作為體育館房頂裝飾的傾斜大理石柱不見了,遠遠地可以看到天花板坍塌後與正麵牆壁形成的巨大裂縫。用鏤空金屬製成的“體育館”字樣的正下方門前,散落著許多白色麻布袋,這些袋子鼓鼓囊囊,有的徑直掛在一旁的樹枝頂端、有的落在廣告宣傳欄的頂部,像是從高空墜落造成的景象。
看到這一切,聶權生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當他低下頭,他看向自己被染成紅色的雙手。在雨水的衝刷下,這雙手正一點一滴的恢複到之前的顏色。不知道是為什麽,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感在他的內心裏彌漫。直覺告訴他,此時染在手上的血跡或許是永遠也洗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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