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盡管幾乎一夜沒合眼,蔚然還是早早地就起床了,她從衣櫥裏挑了一套顏色偏暖、穿著隨意的衣服,又簡單地對鏡化了個淡妝,她不想去跟那個年輕的女人比風騷,她隻是想讓那女人知道:對每個人來說,時間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公平的東西,你也會有老了的那一天。
時鍾走得真慢,看看離著出門還有半個多鍾頭,蔚然覺得心裏還是有點不踏實,便給瀟瀟打了個電話過去,想在見到柳絮兒之前,多少了解一下她是個怎樣的人。
“瀟瀟啊,起來了嗎?狗狗怎樣啦?你還好吧?”
“嗐,我家這小祖宗最近越來越難纏了,跟我前世有仇似的,每天晚上不折騰死我他是不算完,昨兒個晚上,他剛吃了奶就吐,簡直就是往外噴啊,搞得鼻子、嘴裏全都是奶,差點兒沒把我給嚇死,害得我緊著給他收拾,瞧瞧,我這倒好,做了個月子,從脖子頸疼到腳後跟兒,渾身的零件兒哪個都不聽使喚了,連手脖子的筋都不對勁兒,唉,我算是完了,半條命沒了。”
一說起兒子來,瀟瀟的話就止不住了:“昨天剛剛給狗狗體檢了來著,身高40%,體重90%,整個一矮胖墩兒噢,你瞧他那倆大腿兒,粗得快趕上我的小腿肚子了,老潘還美滋兒滋兒地說呢,這孩子將來一定有出息,長相隨爸爸,身材隨媽媽,淨撿著缺點隨的孩子將來能一門心思發大財,你說說,有這麽糟蹋自己親生兒子的爹嗎?氣得我讓他滾一邊兒去,頂著張烏鴉嘴,不會說麽還嘮叨。”
瀟瀟還在沒邊兒沒沿兒念著兒子經,蔚然心裏澀澀地難受,她從心底裏有點兒嫉妒瀟瀟的好福氣,忍不住酸酸地說她:“老潘他那是親孩子親得不知該說啥好了,你就自個兒偷著臭美去吧。”
瀟瀟壓低了嗓門兒,說:“哼,還說呢,我都快讓他給氣死了,你說,有這麽辦事兒的嗎?老潘跟他媽說,我們家的水電費全包在房錢裏了,不用另外花錢了,他媽倒好,還真拿著個棒槌當真(針)了,這會兒正拿著個水管子在後院兒可著勁兒地澆她種的那些菜呢,我就算不心疼錢,還心疼那水不是?多浪費資源啊,要她燉鍋蹄子湯,骨頭都能給熬爛了,做個菜,要麽煮成爛泥,要麽就油炸,弄得家裏滿屋子的油哈喇味兒,唉,我說都不能說,一說老潘就蹦高兒,還說我跟個文盲老太太較什麽勁兒,讓她可著勁兒折騰去吧,大不了以後再找人來收拾,哼,他說得倒輕巧,我這新房子可就毀了。”
蔚然撇著嘴,道:“瞧瞧你這矯情勁兒,噢,人家老太太做現成的你吃還落你埋怨哦,不是我說你哈,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哇,換作我,要是有人肯給我做吃的,我保證啥都不挑”,想起自己做月子那時,事事都得親為,跟瀟瀟這麽一比,蔚然不免暗自生出些怨氣來。
“那倒也是”,想起婆婆的好來,瀟瀟覺得挺知足的:“我這婆婆手腳挺勤快,雖然飯菜做得其難吃無比,我也將就了,總比人家那些高知的婆婆,甩著十根兒胡蘿卜還讓媳婦伺候要強得多,哎對了,過幾天下來菜了,讓老夏過來拿點兒回去,自家種的新鮮,施的都是有機肥,吃著放心。”
聽瀟瀟不經意間提到夏禾,蔚然的心頭不由得抽搐不已,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湧向了那裏,堵得她難受。
心痛,那是因為還在乎他。
蔚然推辭道:“噢,不用了,你家老人辛辛苦苦種的,還是留著你們自己吃吧。”
“哎,你跟我還有啥好客氣的?說定了,這個周末讓老夏抽空過來拿點韭菜和小青菜,哎我說,韭菜炒個雞蛋,或者放點兒蝦皮在裏麵烙個合子吃,絕對一絕,我現在也愛吃這口了。”
她倆還在推來讓去地客氣著,瀟瀟忽然想起什麽來,道:“聽老潘說,你家老夏最近老沒去打球了,怎麽回事兒?”
蔚然穩了穩情緒,淡淡地說:“他啊,最近忙得厲害,到處跑,不著家,我見他一麵都難”,既然提到了夏禾,蔚然趁機問道:“噢,我突然想起來,你走了,你留下的那一攤兒交給誰了?他這麽忙,是不是Johnny讓他幹兩份兒活呀?”
“不會吧?我臨走前,老夏讓我把工作交待給了柳絮兒,那人挺能幹的啊。”
果然是那人,果然很能幹!
蔚然心裏不免有點嫉妒起柳絮兒來,卻故作鎮靜,接著又問:“哦,這樣啊,柳絮兒?是不是那個剛來的實驗員?這人怎樣啊?”
“沒錯,就是她”,瀟瀟盡管瞧不上柳絮兒,但還是挺佩服她的才幹的:“她來了都快一年了吧,怎麽,你還沒見過她啊?奔著30去的人了,還沒結婚呢,聽說連個正式的男朋友還沒有呢,看著長得挺妖,人還不錯,挺爽快利索的,幹活一把快手,比我強不少。”
聽瀟瀟這麽說,蔚然心裏有了數,她大概想象得出,柳絮兒是個什麽樣的人。又跟瀟瀟亂扯了些芝麻穀子大的事兒,抬眼看看時鍾,差不多到點兒該出門兒了,蔚然便趁機找個空子跟她道了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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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兒對鏡化了個淡淡的妝後,穿了一身比較正式的套裝出門見蔚然去了,她心裏明白這次見麵意味著什麽,盡管有些耽心甚至可以說是害怕,可她還是要硬著頭皮去見一見蔚然。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她這麽給自己打著氣,希望籍此機會挑明了也好,省得自己跟夏禾躲躲閃閃地跟做賊一樣見不得陽光。她不知道蔚然會不會破口大罵,甚至出手打自己一頓,不過,她內心竟有點盼望蔚然會這麽做,那樣,她感覺會好受一些,也就不必再對蔚然心存愧疚了。她認為,盡管夏禾夫妻的婚姻早就名存實亡了,而這個推手雖說不是她,可畢竟瓜田李下,這讓她感到自己就算渾身長著嘴也難解釋清楚。
柳絮兒開門下了車,海邊的風有些大,岸邊的浪卷著灰白色的泡沫一排排地撲向沙灘,天是陰沉沉的,看樣子象是要來場雷暴雨了。她整理了一下衣服,也平靜了一下心情,便朝著與蔚然約好了的地方走去。
位於海邊的這家咖啡店在當地有點名氣,因為風景好,盡管價格不菲卻也常年生意興隆。咖啡店的南麵臨海,修有一個帶欄杆的木質長廊,三三兩兩的人靠在欄杆上,或憑欄遠眺,或低聲細語。長廊靠牆處是一溜排開的桌子,桌子旁圍坐著滿滿當當的客人,桌子的上方搭著蓑草製的涼棚,為客人們遮蔭擋雨,遠遠望去,頗有點夏威夷風情的味道。
柳絮兒抻著脖子往人群中張望,見一位亞裔女士從一個餐桌的座位上站起來,麵向她招手示意,她估摸,這八成就是蔚然了。
柳絮兒振作了一下,挺了挺胸走過去。漸漸地近了,隻見那位女士,身材嬌小玲瓏,一身隨意的打扮,顯得人很清爽,她的頭發短短的,看上去很精神,而她那副嫻婉端莊的樣子以及優雅的舉止,倒先讓柳絮兒在心裏怯了陣。
柳絮兒快速趕了幾步,臉上帶著微笑,伸出手來問候:“是嫂子吧?我是柳絮兒,您先到了啊,失禮失禮。”
“你好,請坐”,蔚然站起來,不卑不亢地問侯了一聲,與她象征性地握了一下手,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坐下了。
眼前的這個女孩子,看樣子美麗又聰慧,卻與自己的丈夫做出如此苟且之事,這讓蔚然不免心生厭惡,但出於禮貌,她還是客氣地與她打了招呼。
寒暄過後,柳絮兒點好了咖啡,蔚然因為孕吐厲害,便點了一杯橙汁,她二人尷尬地邊喝、邊聊起來。
“柳小姐,我見你也是個爽快之人,咱們還是開誠布公、直截了當地談談吧……呃,我想,你一定知道我今天約你出來的目的。”
氣氛還沒暖起來就先冷了場,柳絮兒尷尬地笑笑,沒吱聲,蔚然道:“你跟老夏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沒什麽好隱瞞的,我今天來就是想問問,你打算怎麽辦?真地是想跟他過日子,還是,逢場作戲?”她望著柳絮兒,淡淡地說著,平靜得好似在說別人家出軌的男人一般,而這個男人卻一直被她視作她生命的全部。
“我,您”,柳絮兒囁嚅著,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蔚然的問話,況且,讓人當麵這麽揭短,好似被人一巴掌摑臉上了,盡管她已有這個心理準備,可這會兒她心裏還是惶惶地難受。
蔚然見柳絮兒局促不安,低眼看著桌麵,也不回答她的問話,就淒然一笑,冷冷地問道:“你,愛他嗎?”麵對一個想奪走自己丈夫的女人說這樣的話,她的心猶如被鈍刀子在割,雖不會讓她馬上死去,但她覺得還不如一下子被尖刀戳死來得痛快,此時此刻,她不可能無動於衷,她隻是佯裝灑脫,因她不想在這個女人麵前失了身份。
“我”,柳絮兒沉默了片刻,道:“我不想請求您的原諒,您要罵就罵我吧,是的,我愛他,我們是真心相愛……愛情本身是沒有罪的。”
嗬,愛情的確是無罪的,可是,打著愛情的幌子難道就可以為所欲為麽?!
柳絮兒的一番話說得蔚然心顫不已,她在心裏反駁著,卻覺著自己的爭辯是如此地蒼白無力。
淚水立時盈滿了眼眶,蔚然強忍著,不讓淚水流下來,幽幽地說道:“我也愛他,很久以前,他也曾經與我山盟海誓過,而且,我現在依然還愛著他。”
“可是,時移事異”,柳絮兒遲疑了一下,道:“他已經不再愛你了,盡管您不願意承認,可這是事實啊……不是因為我的存在,你們的婚姻才出現了問題,而是因為你們的婚姻先出現了問題,才,才會這樣。”
嗬,愛?你怎麽,居然敢在我麵前談你們的愛?那不過是欲望撒的謊!
蔚然在心裏冷笑了一下,緩緩地說:“我不否認,愛情是美好的、崇高的,可是,她之所以崇高,是因為其背後的責任和親情的偉大,而離開了這些,所謂的愛情,在我看來隻不過是人類原始的兩性吸引。”
蔚然沉了一口氣,又道:“你可以愛情至上,你也可以藐視婚姻,但你不能否認,維係家庭乃至社會穩定的主要因素靠的卻是親情和道德,愛一個人很容易,但而要守住這個人卻很難,對此我深有體會,切膚之傷,雖不致死卻痛在心頭。”
柳絮兒怯怯地說:“我理解您對夏禾的感情,可是,當他不再愛你的時候,他生命的空間便不會再朝你敞開,你便不會在他的心間占據哪怕一個小小的角落,這樣的日子,於你、於他都是一份負擔,不是嗎?”
柳絮兒惴惴不安地低頭攪著杯子裏的咖啡,她在等待蔚然的爆發,而蔚然沉默了一會兒,卻平靜地說:“我今天約你出來的主要目的就是想告訴你:我,決定放棄他……握在手裏的並不代表擁有。”
柳絮兒抬起頭來,吃驚地望著她,心裏五味雜陳,竟不知該說什麽。
蔚然也望著她,說:“我放棄他不是因為你有多麽優秀,也不是因為我有多麽卑微,而是因為,我愛他……我曾經發過誓,要讓他一輩子都幸福……我是個言而有信的人,隻要他過得幸福,他身邊的那個人是不是我倒在其次了。”
柳絮兒感到無地自容,平時伶牙俐齒的她這會兒竟呆呆地張口結舌了:“我,那個什麽”,她沒有料到蔚然約她出來竟然是為了愛而放棄,卻不是為了恨而死守,不免有些吃驚。
蔚然淒淒地笑了笑,假作不經意地問:“我聽說你已經懷孕了,多久了?”
聽蔚然這麽一問,柳絮兒的魂兒都飛了,她漲紅了臉囁嚅著:“沒有,呃,不是”
蔚然見柳絮兒躲躲閃閃地,窘得滿臉通紅,實在猜不透她倒底是因為害臊還是羞愧,抑或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而慌張,心下竟有些不忍了:畢竟她也是個孕婦啊,不可憐她還可憐那個小東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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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蔚然問到孕事,柳絮兒心頭一顫,頓時慌得失魂落魄,對此,她既不敢承認也不敢否認,因為無論哪樣,那都是她直接認了她與夏禾有了通奸之實,更何況,她昨天中午的劇吐隻不過是由於食用了被嗜鹽菌汙染了的牡蠣而引起的,今早她特意出去買了個驗孕棒測了一次,證實了她並沒有懷孕。
見柳絮兒說話支支吾吾地,且神色慌張,蔚然便不想再深究下去,因她實在不願讓這個年輕的女孩兒在自己麵前尷尬得下不來台,況且她認為,蒼蠅畢竟不叮無縫的蛋,罪魁禍首是自己的丈夫啊。
看來是真懷孕了。蔚然心裏歎了口氣,道:“好好保重身子,咱們女人生來就是遭男人欺負的命,拚得半條性命為他們生養孩子,到頭來,自己的身子還得自己憐惜啊。”
柳絮兒聽了這話,羞愧得掩麵流淚,她哽咽道:“對不起,請您原諒。”
“這話就嚴重了”,蔚然故意說得輕描淡寫地,然而心裏卻充斥著輕蔑:緣分已盡,李絮兒、王絮兒都可以拆了我們的家,我誰都不怨,要怨就怨我太看輕自己,在日複一日的平淡日子裏丟失了自己,本以為,禾的風光就是我的榮耀了,這些天來我總算想明白了,丈夫頭上的光環再耀眼,我也隻不過是在他的光環照耀下投到地上的一個陰影,我從來沒有自己發過光,而當他不再照耀我時,那我自己可就真沒了蹤影。
柳絮兒抹了把淚,內心羞愧難當:“肖姐,與您初次見麵,印象深刻,沒想到您是個這麽體貼大度的人,我,真的是無地自容。”
蔚然“嗬”地出了口氣,自嘲道:“嗐,天底下不會有比我更傻的人了。”
柳絮兒低頭捂著臉,道:“肖姐,您罵我吧,打我都成,我絕不還手,我實在是沒臉見您。”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蔚然輕輕囑咐道:“他對牛奶過敏,早上我都是給他熬大米稀飯喝的。冬天的時候,裏麵加幾個枸杞和小棗可以補補身子,夏天的時候加點兒綠豆、黑米或者麥仁兒,他喜歡吃麵食,我就經常做點饅頭、花卷兒什麽的,周末或者包包子、或者包餃子,他最愛吃白菜餡兒的,加點兒新鮮的蝦仁兒味道更好些,還有,他不喜歡吃甜的水果,葡萄柚跟青蘋果他比較喜歡,你在家裏給他準備下點兒烤花生或者別的什麽零食,他下了班經常跟個餓狼似的,進門得先劃拉點兒吃的。他有低血糖的毛病,經不得餓,飯稍晚了點兒,他能餓得渾身發抖,呃,他從前隻喝綠茶,最近才開始喝咖啡,咖啡對他並不好,不養胃……茶水不能太釅,最好不用沸水,要用響水衝茶,待放涼了這茶喝起來味道最醇厚,而且少損失維生素。”
蔚然還在嘮裏嘮叨地自說自話,柳絮兒已經難過得聽不下去了,她暗歎:這麽一個溫良嫻淑的妻子,禾他怎麽竟不知珍惜?!
望著對麵這位冷靜、理智的女人,柳絮兒知蔚然已心如止水:哀莫大於心死呀。此刻,她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此行之前,她對未來充滿了憧憬,而當這一切就快要看到曙光的時候,她竟有些猶豫了。
待蔚然說完,柳絮兒抬眼望著她,說:“肖姐,請您容我再考慮幾日,我要好好想想我該怎麽辦。”
蔚然低頭沉默了片刻,歎了口氣,道:“我們以前見過麵的,隻是你不知道罷了。”
柳絮兒吃了一驚:“您是說,咱們見過麵的?在哪裏?”
“是去年Thanksgiving前的一天中午,你跟夏禾在‘四季春’吃飯,我那天臨時替了一個朋友的班兒,因我沒跟夏禾說,他並不知我那天在那裏打工,偏巧,那時你的室友陸曉涵正好內急,讓我幫忙給你們端飯上桌……就這樣,咱們可算是有過一麵之緣了。”
柳絮兒剛才見到蔚然時覺得麵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她,聽她這麽一說,又仔細回憶了一下,柳絮兒有點印象了:“那,那他當時怎麽也不給我介紹介紹您呢?”
蔚然淒然一笑,道:“是我,不想讓他在同事麵前覺得丟人現眼。”
柳絮兒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沒想到他竟是這麽一個人,蔚然處處為他著想,而他卻嫌棄自己的發妻,她的心在顫抖,感覺整個世界好似也在跟著顫抖,要坍塌了一般,她趴在桌上哭起來,一邊抽泣、一邊悶悶地說:“姐,我知道該怎樣做了,對不起,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