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生第五十章(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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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七一個人困在自家院子裏,閨女來過後,再沒開過大門。天明到天黑,像鎖在籠子裏的野獸,孤獨地在院裏屋裏轉圈兒,像鬼魂一樣摸遊,餓了胡亂吃點飯,喝幾口酒,渴了,咕咚咕咚喝碗水,不住地抽煙,嗓子眼裏像冒火,兩眼通紅,對鏡子看,胡子拉碴,沒人樣兒了。困極了,睡一小霎,做夢夢見老娘,大哥,自己老婆。老娘掉眼淚;大哥很生氣的樣子,不住搖頭,嘴唇哆嗦,說:“想不到會這樣”;老婆眼裏淚汪汪的,緊鎖著眉頭,勸他快撤,李老七凶她“你知道啥?一邊子去!”還夢見二旺,瘋子六,丁二,梁仲山,張德成,張廣坪……像他們活著時一樣,遭了憋子,挨了整治,兄弟爺們到一起,幹鼓肚子,罵幾句,沒點兒轍。從夢裏醒來,一頭汗,心砰砰跳,李老七想,多少年了,挨欺負,哪怕讓人家治作死,沒處說理去,如今還是這樣,一輩子甭想喘口勻活氣兒,窩囊,憋屈,老爺們兒,老弟兄,老夥計,沒幾個人了,李老七覺得在人世間好孤單,遇到難事,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想著這些,不由滿臉淚水。又想,自己憑著烈屬,貧農,混得這麽跌裂,讓人欺到這地步,就這樣,不用生病,氣也讓他們氣死,活得沒勁,沒臉……李老七憋悶急了,想起早些年看過的《秦瓊賣馬》、《伍子胥過昭關》那些好人遭憋子的老戲,半黑拉夜,扯開嗓子帶著哭腔,沒頭沒尾地唱幾句,撕心裂肺的聲音,在黑魆魆的河灣村上空盤旋,聽來瘮人,幾家釘子戶的人,有的暗暗落淚,有的說:“這些黃子把李老七逼瘋了。”也有的擔心:“老頭子不知道能過去這一關不?”

市縣領導走後第四天,工程指揮部研究強拆行動計劃,偏頭說,不能猶豫了,明天必須幹。鮑華說,這些家夥估摸著咱不敢來硬的,以為掯的時間長了,咱就得讓步,不能讓他們得逞。孫二虎說,依著我,早裂了,甭管三七二十一,推土機開過去,他就沒一點兒本事了,讓他哭爹喊娘,罵噘連天,碰頭打滾,全沒屌用,牆倒,屋塌,他們能再扶起來?鎮土地所喬所長小半乎老頭,絲絲哈哈,試試乎乎地說:“要是咱硬拿推土機去推,他們不肯出來,砸著人怎麽辦?”孫二虎冷笑道:“老所長,你不用操這心,他們全是小氣鬼,見你來真的,要拆他屋,準迭忙地往外搶東西,他們還是膽小鬼,屋要塌,比兔子跑的還快。我這兩年搞拆遷,見的多了,沒比農民再孬泥的,不撐嚇唬。一句話,不用前怕狼後怕虎,下決心,裂了就裂了。”鮑華說:“孫總說的,話糙理不糙,是這麽個事兒。我分析,這幾戶,我們強拆,多數會認輸投降,就李老七癔症頭,得提防。”朱鎮長說:“搞強拆,是場硬仗,弄出事兒來,責任重大,我不能說沒有顧慮。但是領導嚴命,事關大局,就得敢於碰硬。我們現在決定,明天對河灣村五個釘子戶實行強製拆除,孫二虎同誌負責組織人員和設備,指揮拆遷行動。考慮到李老七的頑固態度,可把他放到最後,到時候,如果他負隅頑抗,拒不撤離,拆遷人員就強行進入,拖他出來,並盡可能幫他轉出東西。”偏頭說:“拽出人來就不孬了,還替他搬東西,閑工夫,顯得他對抗有功似的。”鮑華說:“論說,不該慣他。當然,我們聽鎮長的。”朱鎮長沉下臉來,說:“鮑總,吳老板不在,你們是公司領導,骨幹,得知道,大家都是為你們金利服務的,你們一定要端正態度,千萬不能添亂。”鮑華連忙說:“領導說的對,偏頭,你再胡說八道,我收拾你。”孫二虎回縣城調動人馬,鮑華、偏頭幾個人去現場喊話,朱鎮長對喬所長說:“吳老板公司搞這麽大,用的這些人,素質咋這麽差?”喬所長嘿嘿笑了,說:“他自己啥素質,能用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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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孫二虎拆遷公司的施工人員和推土機、挖掘機,卡車等設備進了村。金利公司準備了豐盛的飯菜,招待指揮部和孫二虎公司人員,還上了酒。喬所長低聲跟朱鎮長說:“今天幹這活兒,喝酒不合適吧,再說,大早晨的,喝什麽酒啊?”朱鎮長說:“老喬說得對,不喝酒了。”鮑華說:“吳老板有交代,對指揮部領導和拆遷公司弟兄們一定要招待好,無酒不成席,少喝點,意思意思。”孫二虎說:“鮑總實心實意,就少喝點。再說了,也不開車上公路,拆屋,惡乎乎地衝就行了。”偏頭說:“喝點兒,壯膽。”朱鎮長點了頭,村委會議室裏,一幫人吆三喝四,一陣大吃大喝,吃得酒足飯飽,一個個臉紅脖子粗,歪歪杠杠,朱鎮長說:“我和喬所長上午有個會,得回縣城,今天行動,孫總一線指揮,鮑總現場配合,鎮經委臨時派小宋同誌來協助。一定注意,任務要完成,安全要保證。”孫二虎說:“沒問題,保證旗開得勝。”鮑華說:“二位領導?放心了,跑不了它。”小宋—一個戴眼睛,有點文弱的年輕人—說:“我一定好好注意。”朱鎮長和喬所長上車走了,喬所長問:“朱鎮長,開啥會?”朱鎮長說:“哪裏有會,今天這個情況,咱們在場不好,出點什麽事,沒有回旋餘地。讓孫二虎他們搞就是。”喬所長說:“鎮長想得周到。”司機說:“要不人家說,一級一級的水平。”

這邊推土機,挖掘機轟隆隆在前,指揮部人員和拆遷隊伍在後,開往強拆現場。從村西頭開始,偏頭等幾個人用喇叭頭子朝釘子戶喊話,宣布工程指揮部按照鎮政府指示,對拒不服從政府征用指令者,依法實行強製拆除,限他們在一個小時內搬出所有物品,人員撤離,否則,一切後果自己承擔。西頭兩戶,果然像孫二虎說的,聽見院子外機器轟隆聲,慌了神,迭忙敞開大門,一家老少往外搬東西,有的還跑過來,給孫二虎,鮑華遞煙,求他們寬限點時間,讓他們搬完東西。拆完最西頭兩戶,來到林老四家,林老四慌著搬東西,跌倒了,摔了個“四爪朝天”,指揮部的人和拆遷隊員笑起來,偏頭喊道:“林老四,咋不洋洋了?這會兒毛前爪子了。”鮑華陰陰陽陽地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林老四聽見這狗屁話,氣衝腦門兒,一下跳起來,衝到鮑華、偏頭跟前,哭咧咧地罵:“你這倆吃人飯不幹人事兒的壞貨,太欺負人了,老子跟你們拚了。”鮑華和偏頭見林老四瘋了,有點心虛,不由往後退,林老四追過來,被人拽開,鎮經委辦事員小宋對鮑華和偏頭說:“朱鎮長有交代,你們不應該這樣。一個村,莊裏莊鄉的,何苦如此?”鮑華和偏頭呱唧嘴,沒吭聲,偏頭低聲罵他“胳膊肘子往外拐,書呆子貨”。

上午,“掃平”了村西頭的三個釘子戶,吃中午飯,孫二虎一夥吆喝著“上酒”,鮑華急忙讓偏頭拿酒,小宋說:“鮑總,下午這兩戶難度更大,喝些酒,不利工作。”鮑華說:“我們得靠孫總的人幹活兒,不好駁麵子。”偏頭拿酒來,擺桌上,說:“吃飽喝足,破本兒裂。”小宋想製止,飯桌上已經開喝,隻好搖搖頭,拿盤子撥點菜,抓倆饅頭,上院裏去吃。吃完飯,拆遷隊伍吆三喝四奔拆遷現場。先來梁紅星家,喇叭喊話三遍,梁紅星趴在大門上從門縫往外看,回頭跟老婆說:“了不得,推土機、挖掘機到門口了。”梁紅星老婆嚇得渾身哆嗦,臉焦黃,說:“我的娘,下絕法子了。我這些天就說,胳膊擰不過大腿,咱頂不過人家,你死強。快往外搬東西吧,搬慢了,讓他們給砸打壞了,疼死人不?”梁紅星眉頭緊鎖,眼裏冒火星子,說:“東西不搬,人也不出屋,看他們敢砸死咱?”梁紅星老婆急了,朝他碰頭,說:“你瘋了?不用人家砸,你先把我弄死,你有本事,跟人家鬧就是。”梁紅星沒法兒了,拿拳頭照自己腦袋狠狠砸一通,對著大桌子後頭牆上爺爺的遺像,哭喊道:“爺爺,看你孫子讓人家欺負到啥地步了?”梁紅星老婆說:“別喊呼了,爺爺救不了咱,快搬東西吧。”梁紅星跺跺腳,去開了大門,偏頭喊道:“梁紅星,不見棺材不落淚,認輸了吧?快搬,搬晚了,砸壞東西活該。”梁紅星跳起來罵道:“偏頭,你別狗仗人勢,你砸壞我的東西,老子跟你有死有活。”偏頭竄過來,挓手舞掌地說:“我們是執行公務,你罵人,我敢揍你。”梁紅星罵道:“偏頭,我就罵你,你個屙血的貨,文化革命,你害我當‘反革命’,現在又欺負到我頭上,我今天跟你拚了。”孫二虎的手下拉偏架,湊到梁紅星跟前,一陣拳打腳踢,小宋嚇得要命,臉變了色,對鮑華說:“鮑總,這樣不大好吧?”說完,就跑過去,護著梁紅星,鮑華也過去,把打人的拽開,喊道:“偏頭,你惹什麽事?”偏頭立楞著腦袋躲開了,小宋跟鮑華、孫二虎嘰咕幾句,孫二虎吆喝自己的人:“都別站著看,進去,幫忙搬東西,搬徹底,再開拆。”

 

梁紅星家東西搬完,孫二虎一聲令下,挖掘機在前,推土機在後,像兩隻怪獸嘶吼著,伸出嚇人的利爪,張開血盆大口,衝向梁紅星家可憐的,顫抖著的宅院,不過十幾分鍾,好端端院牆房屋變成了一地碎土坯、破磚頭、爛屋草,一根根煙熏得黑糊燎拉的梁棒,橫七豎八地支棱著,像骷髏的骨頭架子,梁紅星血紅的兩眼淌著渾濁的淚,踩著爛土破磚,搖搖晃晃地去拽那些梁棒,梁紅星老婆一屁股坐到地上,尖聲哭叫起來。孫二虎、鮑華吆喝著拆遷隊伍,大搖大擺,撇下他們,揚長而去,鎮經委的小宋走在最後,苦著臉看看梁紅星兩口子,輕輕歎一口氣,好像想起了什麽,轉身跟著“大隊”離去。孫二虎回頭看一眼,跟鮑華說:“這小宋是個怪人。”鮑華說:“剛出校門兒的學生,沒見識過,心軟,見的多了,心就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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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遷隊伍來到李老七家門前,先喊話,宣布他們根據政府決定,依法對他的房屋實行強製拆除,要求他停止對抗,立即敞開大門,抓緊往外搬東西,限他半小時內回應,否則,他們就采取強製行動,後果由本人承擔。李老七這兩天受涼咳嗽,嗓子啞了,偏頭喊完,李老七在院裏啞著嗓子喊道:“偏頭,你小子成精了,叫你們當官兒的來。”鮑華回應道:“李老七,偏頭是代表工程指揮部和拆遷辦給你喊話,你不聽,是對抗政府。”李老七說:“鮑華,你不要倚官仗勢欺量人,我打眼角裏瞧不起你爺們兒。去喊當官兒的來,當官兒的不來,別想讓我開大門。”小宋喊道:“李大爺,我是鎮經委的小宋,咱不認識,可我知道,你好出身,是烈屬,為人正直,是講理的人。鎮領導今天不在現場,我們是按領導的指示,奉命行事,作為一個公民,你應該執行政府的指令,請不要再徒勞地堅持了,拆除之後,有意見仍可以提。你趕快開大門,我們幫忙收拾東西,免得損失。大爺,請慎重考慮。”李老七嘶聲說:“宋同誌的話……我聽明白了,我……態度不變,當官兒的不來,我……絕不開大門。”李老七說完,外邊的人聽見房門“砊啷”一聲,李老七回了屋,任外頭再喊呼,再不吭一聲。半小時到了,院裏仍沒一點動靜,小宋悄聲跟孫二虎鮑華說:“這人情況比較特殊,他又很強,要不我們找領導請示一下?”孫二虎說:“領導早交代完了,有什麽請示頭?強拆,沒得商量。”鮑華說:“老話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況領導有明確指示。”小宋不吱聲了。孫二虎不耐煩地從偏頭手裏拿過話筒,扯開喉嚨喊道:“李老七,我現在代表工程指揮部和拆遷公司警告你,我們依法遷拆,你不得抗拒,我們再等十五分鍾,十五分鍾後,你還不敞大門,我們立即開始強拆行動。”李老七蜷坐在大桌子旁椅子上,他早晨強撐著吃點飯,都噦了,這會兒,頭暈得厲害,嗓子眼兒裏像冒火,肚子鼓鼓的,胸口像堵一個疙瘩,渾身哆嗦,拿暖水瓶倒水,手哆嗦,水灑出來一大半,他心想,讓這些壞貨逼到牆角了,我李老七竟落到這一步,真慘啊。十五分鍾倐拉就過去了,院子外邊,機器轟隆隆打火了,“哞哞”開動了,“噗通”一聲,一截院牆倒了,有人喊呼:“李老七,快開屋門,往外搬東西,推土機馬上要拆屋了。”小宋湊到鮑華和孫二虎跟前,悄聲說:“兩位老總,咱最好是想辦法弄開他屋門,把人架出來,再拆屋。”孫二虎大咧咧地應道:“小宋,你太小心了,他什麽人?不怕死?你沒見那幾家?放心,機器開過去,他準往外跑。”鮑華二思一下,說:“他別再上‘癔症’……”偏頭頭一立楞,說:“他‘癔症’?沒事兒,他不愣不傻,敢跟推土機‘癔症’?”小宋臉寒寒的,不吱聲了。院裏機器怪聲怪氣地轟響著,李老七聽出先是一段段推倒院牆,又推倒了大門,真的馬上就要拆屋了,他兩眼幹澀,像在出火,心咯吱咯吱疼,心裏念叨:“娘,哥哥,家保不住了,老七無能,對不住你們了。”他心裏翻江倒海一般,看來,這口氣爭不上去了,讓他們逼到這地步,沒法兒活了,沒臉沒皮地活著,也沒勁了,氣也氣死了,幹脆,死給他們看,看他們怎麽收場。外邊機器轟隆著,聽動靜,院牆,大門拆完,又拆了東西廂房,機器“哞哞”地朝堂屋開來了,李老七心想,這些壞貨比土匪還很,是要逼我走絕路了,嘴裏嘟念著“老爺們兒死給你們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趴到大桌子前,朝爹娘和哥哥的牌位磕了三個響頭,嘶聲說:“爹,娘,大哥,我去找你們了。”說完,站起來,拿了盛煤油的塑料桶,擰開蓋兒,把裏間屋床鋪,裏外間木器家什上,都灑了煤油,又舉起桶,把剩下的(煤油),從自己頭上澆下來,手哆嗦著,從大桌子上拿過火柴,手又哆嗦著,擦著火柴,扔到自己被煤油浸透了的褂子上,褂子“騰”一聲燒著了,李老七頓時成了一個火柱,刹那間,“火柱”倒在大桌子跟前,點著了大桌子,大桌子又引著了桌子後頭長條幾,火頭子立馬竄上屋頂,一小霎功夫,整個北屋著起了大火,黑煙滾滾,屋外頭拆遷“好漢”們正沉浸在拆牆毀物的快感中,猛地看見堂屋著火了,鮑華,偏頭,孫二虎一夥一時竟一下傻了,愣住了,小宋嚇得臉煞白,急哧白咧地跟鮑華說:“不能愣著啊,李老七在屋裏,趕快救人啊!”鮑華和孫二虎臉無人色,說:“哪進得去呀?”小宋說完,拔腿往北屋跑,跑到跟前,哪裏進得去?火勢越來越猛,片刻,屋頂落下來了,諾大一座堂屋變成一個大火場,鮑華,孫二虎,偏頭幾個,臉都變了色,傻愣著,呆站著,沒一個人吱聲,小宋跺腳,喊道:“你們怎麽了,趕緊救火啊。”鮑華說:“怎麽救?停水了,沒有水,拿麽救?”小宋回頭瞅見東屋門外一個水缸,三步奔過去,拿水瓢往自己身上澆了水,竄進火堆,破死命拽出了燒成黑鼓輪個子的李老七,他自己也成了“火人”,一夥人連忙朝李老七、小宋身上潑水,把火澆滅,看看李老七,不中用了,忙抬了小宋,架到大卡車上,往縣醫院送。村裏那幾戶正收拾自己東西,老遠看見李老七家著火了,扔下東西,跑過來,梁紅星咋呼道:“這些壞貨逼死人了,還不揍這些王八日的?”大夥兒一擁而上,就要開打,拆遷“好漢”們見事兒不好,舍了機器,撒開丫子,抱著頭,往四下裏跑了,林老四幾個人撿起石頭往機器上砸,梁紅星喊道:“機器是死的,它沒罪,別照它發惡氣,砸壞了,得挨逮。”梁紅星和林老四蹲到李老七的屍首跟前,梁紅星哭著說:“七叔,你不該走這一步啊……”林老四說:“這人氣性大,讓這些壞貨逼死了……七叔行好一輩子,要強一輩子,末了落這麽個下場,老天爺不長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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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灣村搞拆遷,烈屬老頭李老七自焚身亡,青山縣出一個大事件,很快轟動了全縣,到處傳得沸沸揚揚,老百姓議論紛紛,縣鎮兩級黨委政府立即啟動維穩措施,組織專門班子,慰問死者親屬,商定補償協議,抓緊處理後事;封鎖消息,不準任何媒體公開報道,對有可能替死者發聲的人員逐一排隊監控;派出工作隊,對河灣村農戶挨家做安撫工作;要求各機關單位人員及學校師生顧全大局,對事件不傳播,不議論,不信謠傳謠,如有違犯,紀律處分。

縣鎮領導煞費苦心,特意讓憨子在縣城上中學時的班主任參加死者後事處理小組,還通過省有關部門,讓憨子所在單位的領導做他的工作,告訴他,作為一個很有前途的業務骨幹,黨員,處理此事,一定不要感情用事,要顧大局,憨子人老實,爹出事後,他悲痛欲絕,對強拆者十分憤恨,但內心又覺得爹太強,不應該當釘子戶,更不應該以死相拚,加上單位領導和自己的恩師都做他的工作,很快就同意了政府定的處理意見,答應盡快辦爹的喪事,小荷不願意,憨子說,爹已經這樣了,人死不能複生,政府答應給比較多的經濟補償,我們就不要再難為領導了。小荷說,他們是要用錢堵咱的嘴,不行,不能讓他們,爹是讓他們逼死的,不能就這樣拉倒。憨子傻傻地說:“怎麽不‘拉倒’?爹是自己死的,還能讓他們償命?算了,不跟他們鬧了。”小荷看著哥哥的老實樣子,知道強不過上邊當官兒的,還怕影響哥的前途,隻好同意了,嗚嗚地哭叫:“爹,你死得冤啊。”村裏在村兩委布置靈堂給李老七辦喪事,不少人家搬到鄰村親戚家或租房住了,但幾乎都來吊喪,劉如蘭哭得嗓子都啞了,從墓地回來,梁仲木、梁紅星、林老四,張慶河,慶水,柱子一夥人嘰咕,覺得政府這個處理法是哄弄人,欺負憨子兄妹老實,他們圍住張廣培,說,把人逼死,給倆錢就打發了,這還有天理嗎?這事就算完了嗎?要是劉青田在家還好點,讓他幫著找找。張廣培說,別提了,知道了這事,我立馬給青田叔打了電話,他聽了,接著電話,就犯病了,我後悔死了。幾個人都讓廣培給問問,劉如蘭說:“廣培,你就給大夥兒問問唄。”張廣培說:“我讓人控製起來了,今天來,都有人跟著。一時不好辦。過些日子再說。”

李老七的喪事辦完了,沒幾天,縣鎮政府覺得事情過去了,鬆了一口氣,立馬組織施工隊伍開進工地,轉運拆遷垃圾,整平地麵,準備舉行開工奠基儀式。

10

憨子過度悲傷,回去就病了,張廣培寫信讓跟憨子在同一個城市工作的方原去看望。方原說,我爸在信上說,這事太惡劣了,不能就此罷休。憨子苦著臉說:“單位領導,我的恩師都做我的工作,我已經簽字同意處理意見了,不罷休,還能怎著?”方原說,處理歸處理,但還得追究相關人員的責任。他們欺壓百姓,無法無天,怎能不受懲罰?這樣糊糊塗塗過去,七爺爺死也不能瞑目。一番話把憨子夫妻倆說哭了。方原說,他有個大學同學在外地一家報社當記者,我跟他說,讓他找社裏,要求去調查,把這事給曝光。很快,方原說的這個記者先來采訪了憨子,又想法擺躲了監控人員,秘密采訪了還在住院的鎮經委辦事員小宋和河灣幾個村民,回去不久,這事就見了報,題目十分驚悚:“野蠻強拆無法無天  烈屬老人自焚身亡”,報道一出,像引爆一顆炸彈,省裏某領導做了批示,有關部門立即展開調查。調查發現,河灣村工程從工程立項、征地到拆遷,存在損害群眾利益以及嚴重違法亂紀問題,有關上級責成林城市、青山縣立即對拆遷存在的問題加以糾正,並追究有關人員的責任。很快,補償安置方案作了調整,村民們多拿不少補償,都說,這是李老七拿自己的命給咱換的。調查涉及工程立項,審批全過程,自然少不了暗中勾兌,利益輸送,調查結束,涉案者一一受到了懲處。孫二虎、偏頭被判刑,孫二虎負主要責任,判了十年,偏頭竟判了十五年,原因是在看守所裏,有警察說:“你小子長得歪瓜裂棗,看樣不是好東西,除了這次強拆,還幹過什麽壞事,全交代。”小子膽兒早嚇破了,真的一五一十供了不少打架鬧事偷雞摸狗,文革中坑害梁紅星,在吳家利公司仗勢欺人,打罵職工,一大拖落爛事。竟還承認,那年,他在坡裏看見自己喜歡但沒撈著的張慶河媳婦小芳,想辦她好事,小芳瞅見他,撒腿跑,他在後頭猛追,跑了一會,小芳“撲通”栽倒在路上,他知道小芳心髒不好,多半是出事了,嚇慌了,急忙奔小路跑回家了。鮑華開除黨籍,判了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二年。市縣鎮三級都有當官兒的受牽連被處理。市計委那位官相莊嚴的主任,處長高勝美,縣計委主任,朱鎮長因為受賄,被雙規,吳家才丟了官兒,高西華,趙臣都退休了,也受了處分。事件發生時,吳家利在外地,沒有直接責任,但在項目報批過程中,犯有行賄罪,組織上念其交代問題態度好,且是有貢獻的企業家,隻批評教育,沒給處分,上級還指示,搞項目,謀發展,方向是對的,並指示抓緊建設。

幾個月的折騰,到底塵埃落定了。清水河南岸的河灣村從青山縣地麵上永遠消失了,從此沒了蹤影,世世代代河灣人的血淚,汗水,哭叫、歎息聲全隨煙塵飄散了,李老七墳頭上的青草在風中搖來晃去,似在給路人講說這個“墜”了一輩子,末了把自己“墜”死的莊稼人的故事。

1.社區,一種新興的,時髦的叫法兒,把村稱為“社區”。2.片兒湯,湯裏沒有真材實料的食物,隻有一點兒哄人的麵片兒,這裏是說哄弄人。3.凹軸,即委屈。4.硌燥,急躁,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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