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許主任最近才去美國考察過,結合國外的情況,對咱們佛山高新區有什麽建議麽?”
邵艾去醫院探望方熠的那天上午,剛強正在參加高新區管委會每月一次的工作會議。上午是他跟另外四位領導們內部討論,下午的會才麵向全體工作人員。問他這話的是黨工委書記陳奧維。陳書記今年四十五六,滋潤有彈性的長方形臉上,五官平和周正,讓人想起麻將牌裏的“中發白”,妥妥的升官相。
剛強年初確實曾隨吳俊訪問過波士頓,但那時的他還在廣州建設局,出行目的是學習波士頓的城市建設。幾個月前接到通知要被調來佛山高新區,剛強那時正陪郭采莉在三番看病。要說高新區,位於三番南部的矽穀不就是美國最大的高新區麽?所以剛強在回國前倒是向當地華人打聽過一些情況。
“據我了解,”剛強答道,“英美高新園區的建設好多是由高等學府裏的研究機構發起的。比如矽穀,最早是斯坦福一名教授在學校裏找了塊空地。劍橋科技園,也是劍橋大學成立的。不像咱們,國家級的高新園由省裏向國家申報,省級高新園由地級市向省裏申報,一層層行政審批而建。西方科技園由於缺乏政府統籌,在資金運作上風險難免。好處是,高校裏的人才對科技前沿較為熟悉,有利於創新。”
說到這裏,剛強腦海中自然而然浮現出方熠的音容笑貌。也不知道他同邵艾分手後,一個人在波士頓生活得怎麽樣。
“在人才和項目引進方麵,”剛強接著說,“矽穀的企業推行股票製,員工收入與企業發展緊密相連,可以提高能動性。企業要想入駐高新園區靠的是市場競爭,這點有利有弊吧,一些新興的小企業較難與大資本抗衡。”
其實這後麵還可以追加一句——相比之下,咱們的企業入駐需要按流程審批,這就為送禮行賄創造了土壤。但這條剛強決定不提,誰知在座的同事們有沒有收過錢呢?入職公務員的第一天剛強就給自己定下死規矩,不以任何形式拿不該拿的好處,主動砸人飯碗的事他也不做。
陳書記讚賞地點頭,“原來國外是這麽個狀況,看來咱們同西方的同行們差別還不小。許主任作為新人,有沒有在我們這兒發現什麽問題?”
問題當然存在,比如創新後勁兒不足。許多企業在申請入園的時候確實帶進不少新課題,一旦成功運作起來,“保障利潤”就成了頭號使命,大家都不願意再冒險了。這當中包括邵艾家的藥廠。
然而這條剛強也決定不提,至少不是現在。初來乍到者不可鋒芒太過畢露,再說這些情況人家老領導們難道不清楚嗎?挑毛病誰不會啊?你要是有辦法解決,你把辦法一並提出來,那才算“建設性意見”,而不是單純地指責別人辦事不力,在其位不謀其政。
那麽能否通過製定政策來引導鼓勵企業創新,同時又不損害經濟效益呢?這個問題剛強需要時間來考慮。說到底,創新在目前的國內市場究竟有多少需求呢?如果當務之急是提高國民生活質量、重點救助落後地區和產業的話,那麽為了創新而強迫企業去“填補國內外空白”,有多大意義?
然而從另一方麵來說,眼光也要放長遠。如果在前沿科技上總是落後於那些發達國家,本國的企業將永遠停留在輸出勞動力的狀態,大概這就是國家興辦科技園的初衷吧?
當下抱歉地衝同事們說:“我才來半個月,對本職工作還不太熟悉,要先跟領導和同事們多學業務。”
這話說完,與剛強平級的呂副主任探身問到,“才來三天的時候,不就把人家邵氏藥廠給封了?我也是回到家後,老婆問起來才知道的。我小舅子在那間藥廠上班,嗬嗬。”
呂主任在單位是出了名的心直口快,人倒不壞。剛強隻是靦腆地一笑,決定不做解釋。以剛強的行事風格,去到一個新地方絕不會貿然搞這麽大動作出來,如果不是為了邵艾。
“我記得小許自己就是藥學專業畢業的?”管委會正主任高洋說道,“身為內行,就是更容易發現問題嘛。從全國範圍來看,各高新區普遍存在外行管理內行的現狀,這在政策的製定上容易脫離企業需求。所以,咱們今後擴大領導隊伍時,不妨多考慮像小許這樣有醫藥生物、電子產業等專業背景的幹部。陳書記,你說是不是?”
嗯,剛強心道,這位高主任就是高。常聽說某地區行政長官與書記是天生的對頭。作為管委會二把手與具體工作負責人,高主任既擅長凝聚人心,也沒見與陳書記有明麵上的不對付,值得他剛強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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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開了一整日。四點來鍾時接到郭母電話,叫剛強晚上過去吃飯。剛強下班後先去街邊小店裏打包了一份鳳爪和一盒炒田螺。每次去吃飯他都會帶些東西,不貴但必定是人家喜歡吃的。
郭母這套高層公寓是十年新的房,三室一廳,最大那間臥房給女兒用作活動室。地上鋪著層壓膜墊子,靠牆處安裝著吊式沙袋。剛強換上郭母為他專門準備的拖鞋,站在活動室門口看采莉踢沙袋。他喜歡訓練時的采莉,如果說T型台上那些眼神頹廢、搔首弄姿的嫩模是家養的金絲雀,采莉則是隻羽毛緊致、蓄勢待發的雛鷹。
采莉的頭發已經有一寸多長,出門不戴假發也沒問題,就是像個假小子。身體機能都恢複得差不多了,語言還存在障礙。比如將一句話中主謂賓的次序經常搞亂。口吃,然而剛強發現,如果有人在一旁用手打著拍子,口吃的程度便能緩解。
趁她休息期間,剛強脫掉拖鞋,自己跑去踢沙袋。“哎呦——”隻踢了一腳,腳背就疼得不行。
“不、不是,”她趕過來,指著他的小腿說,“腳、不是。是用脛骨,小腿。”
“哦,原來不能拿腳背來踢?”
她擺手,“初學,不要。”
剛強還待再試試,郭母出現在門口,叫二人吃飯。郭母今晚做了廣式雲吞麵、煉奶炸饅頭和清蒸龍利魚。最近幾次請剛強吃飯都沒做煲仔飯了,因為發現這個北方小夥子更喜歡麵食。
“剛強這個周六晚上有空嗎?”晚飯接近尾聲時,郭母問。
“有空。”剛強猜她可能要出去辦事,讓他來家裏陪女兒。
“那太好了。你殷叔讓我轉告你,關書記這個周六在家舉辦生日宴。你殷叔去不了,讓你陪采莉出席,順便把賀禮帶去。那什麽、世駒他姥爺那天也請客,”郭母這最後一句話壓低了聲調。
剛強一琢磨,關書記,佛山市委書記關秉義麽?剛強這次能調來高新區管委會,就是殷廳長托了這位書記的關係。雖然同在一座政府大院裏工作,剛強還沒見過關的麵,以剛強的級別原本也不足以被邀請。人家關書記的父親退休前是副省長,前來賀壽的那都是些什麽人?而殷廳要去的話,本該帶上與正妻生的兒子殷世駒。不巧當晚要去嶽丈家,這才將關書記的宴會交給私生女和她男友。
郭母喜上眉梢,也顧不上吃飯了,洗淨手去臥室裏取來兩件連衣裙。一件淡藍色無袖,上身布滿珠光線繡的花案,下擺為三層薄紗荷葉裙。另一件短袖、裙擺及膝,粉白麵料打底,外罩一層暗玫瑰蕾絲,比藍色那條更為修身包臀。
“剛強,你覺得哪件更合適?”郭母問。
都快十二月了,不冷嗎?剛強心裏嘀咕著,來回掂量兩件禮服裙。采莉肯定喜歡藍色那件,也確實更符合她的氣質。而郭母之所以問他,定然是因為做母親的想讓女兒穿得更嬌豔、更有女人味。再加上采莉大病初愈,多少帶點兒“衝喜”的意思,整天藍的白的也太寡淡了。
“紅色的好看,”剛強這話是衝著采莉說的,“現在那些女星們都流行轉型。趁年輕,多嚐試一下不同風格嘍?”
采莉眨著眼睛思索了片刻,點點頭。
“我就知道剛強跟我想的一樣!”郭母興奮地將兩件禮服收回屋內,回來時又捧出一套西裝。“剛強,這是別人送給你殷叔的,有些年頭了。他一天到晚警服不離身,一次也沒穿過,現在發福了估計想穿也穿不上。讓我拿給你,試試合不合身?”
剛強平時上班穿襯衣,冷了就在外麵添一件單位發的“幹部服”。有那麽兩套西裝以備不時之需,都是平價貨。此刻瞄了眼郭母手中那套紺藍色西裝,盡管“有些年頭”,無疑是從歐美捎回來的名牌高檔貨。慌忙擺手,“不不,使不得,我有衣服。”
“剛強這就見外啦!快過來試試。”郭母衝他招手。
剛強於是離桌,洗淨手,將西裝上衣套到襯衣外。
“哎呦,哎呦,”郭母誇張地拿手遮著眼睛,如同被亮光刺到了,“怪不得平時打扮樸素,稍一修飾就這麽耀眼的?剛強你說你穿這身去赴宴,得吸引多少傾慕的目光?將來可不能辜負了我家采莉哦!”
“媽!”采莉抗議地叫了母親一聲。
嗯,剛強心道,他和采莉在外人看來無疑是戀愛關係了,真實情況呢?不好說,還沒談過。她目前的狀況還無法做深度交談,雖然看上去什麽都明白。
當下脫掉西裝,還給郭母。“多謝殷叔和郭阿姨。我現在剛來佛山工作沒多久,這次去赴宴的客人各個級別比我高,我一個不入流的後生仔是不是該低調些啊?這套西裝請阿姨暫時替我保管,哪天升職了再來問阿姨借,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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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周六這天午飯後,邵艾也在姑媽家挑選禮服。兩天前閔康邀請她今晚一同出席佛山市委書記家的宴會。邵艾由於方熠的病,其實沒心情參加任何宴會。考慮到自家在廣東境內的藥廠建在佛山,難得機會結識一下那邊的領導。此外,閔康這些日子幫了她不少忙,已經為方熠聯係上台灣和新加坡的華人骨髓庫。於公於私,她都不應當拒絕。
想起那天從方熠的病房出來,迎麵碰上前來照顧他的女孩,魏藍。嚴格說來,魏藍同他們都是差不多的年紀,不該再用“女孩”來稱呼。可在邵艾看來,魏藍同四年前學術會議上初見時的樣子完全沒變化,氣質純淨得像透明玻璃窗外無雲的天空。
“邵艾,”魏藍一見麵就同她說,“你終於來了。”
邵艾衝她點了下頭,“謝謝你這些日子照顧方熠。”
魏藍低頭望著手中的花束,“我知道你們才分開不久,不應該這麽快來取代你的位置,如果不是因為……”
邵艾抿嘴一笑,“說什麽呢?我和方熠已經結束戀人關係,他有你陪伴是他的幸運。”
“對了,那個閔康,”邵艾的思緒被姑媽語含深意地打斷,“什麽時候叫來家裏吃頓飯,讓我瞅瞅?”
邵艾沒吭聲,隻是點了下頭。她這麽配合地挑選禮服,由著姑媽驕傲地翻出一件件存貨來套到身上,大概姑媽誤會她和閔康的關係了。
邵艾做學生時,穿衣風格溫婉簡約。現如今作為一名女企業家,平日裝束較職業化。然而“女為悅己者容”,從閔康的角度來考慮,首次邀請她作為女伴去赴宴,席上的客人還都是他的上級與同事,這裏麵畢竟有個主從差別。邵艾若是以一副女強人姿態伴在他身邊,那就多少有些惡心人了,是吧?
而住在姑媽家是無需為禮服發愁的。同邵艾母親的淑女衣帽間比起來,姑媽的收藏更加港台前衛。衣服有的穿過一兩次,還有的明知自己不合身,純粹是因為“太鍾意”而買回家來觀賞的。現在終於能派上用場,能不讓人興奮嗎?
又聽姑媽欲言又止地說:“之前你媽老跟我提剛強、剛強的,這次見過麵呢,我卻感覺……”
這話讓邵艾不自覺地緊張起來,“剛強怎麽了,有什麽問題嗎?”
“怎麽說好呢?”姑媽眯起眼睛,十個手指像在空氣中撥弄豎琴,麵上那副難以取舍的煎熬比她平日挑選珠寶時還要強烈。
“這小夥子吧,品德看起來不錯,各方麵也都相當優秀。就是為人、為人太過……光亮!讓人沒法不注意到、好難不心動。能一直藏在家裏最好了,嗬嗬,可他那份工作少不了要同各色人等打交道。我是擔心你要真嫁給他,日後光忙著驅蜂趕蝶就夠你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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