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邵艾被母親的電話吵醒。什麽,父親已經雙規結束,昨晚回到家了?邵艾興奮地從床上蹦起來,長籲一口氣。好長時間沒收到過這麽好的消息了!
“媽,我這裏還有些事,”她決定暫時不把方熠生病的事告訴母親,尤其在楊教授還盼著她給方熠生個孩子的前提下,“下周差不多可以回家。”
“別!”母親竟出言製止了女兒,“你爸下周會去珠海看望你姑媽,見見郭女警家人,把剩下的醫療費帶給人家。哦,當然還要感謝一下剛強。”
嗯,就知道。邵艾承認這件事以及之前的好多件事確實應當感謝剛強,可還是必須提醒一下自己的父母,“爸可以自己去見剛強,不過咱們先把話說下,人家剛強現在已經……”
這裏省去“又雙叒叕”四個字。
“……有新的嶽父母了,就是你們想要報答的郭家。你跟爸爸說話做事可要注意界限。”
“哦,是麽?”母親不以為然地說,“好多事不到最後一刻,誰也拿不準的。”
邵艾的嘴歪向一邊。當你的母親大人同她看好的女婿走得很近的時候,有些情節就開始不按劇本上演了是吧?
掛上電話,邵艾走去客房門口查探。楊教授似乎還在熟睡,這些日子想必沒睡過幾回踏實覺吧?昨晚閔康已應承,幫她聯係境外的華人骨髓庫,邵艾總覺著還能再做些什麽。回屋後思考片刻,撥通於阿姨的電話,同她簡述了方熠的病情。
“於阿姨,咱們集團員工連同親友也能有好幾萬人,我想動員大家為方熠找配型。當然是自願的,也不會讓捐贈者白出力。我在馬來西亞有套價值四百萬人民幣的房子,是二十歲生日時我爸送我的。如果有人能救方熠的命,我願以房產答謝。”
爸爸既然被放回來,邵家的財產應該也解凍了,可這件事上邵艾不想花爸媽的錢。房子是她自己的,她能隨意處置。不是說十萬人左右就能出一個非親緣全相合者嗎?既然概率跟中彩票相當,報酬也應當與彩票掛鉤才對。
電話那頭的於阿姨吸了口氣,“這樣啊?嗯,我認為可行。待會兒我起草一份通知,發給各公司的員工。”
“謝謝於阿姨。你覺得這份廣告能發到公共媒體上麽?”
“那多半不成,”於阿姨態度肯定地說,“先不提國家在這方麵的規定,單是社會上的仇富情緒已不可小覷。邵艾你想啊,別的人家得了類似的病,沒這個能力打廣告懸賞。到時候又有那多事的跳出來,指責有錢人可以拿錢買命,把你家再推到風頭浪尖上,影響就不好了。”
“阿姨的顧慮有道理,那就僅限於公司內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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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鍾頭後,姑媽家的車將邵艾和楊教授送至位於廣州市東風東路的中山大學附屬腫瘤醫院。方熠的病房在七樓,二人沒進門之前,楊教授抱歉地說:“邵艾,你先在走廊等會兒行嗎?你知道,方熠他不許我去找你,我先去看看啥情況。”
嗯,邵艾心道,有可能方爸在裏頭,魏藍也在。又或者隻有方熠一人在休息,那她就等會兒再來。
楊教授進病房後,倒是沒過多久就領著方爸出來了。方爸因為常年胃病,從來都沒胖過,見到邵艾後衝她熱忱地一笑。人看著挺精神的,是那種虛火旺盛的表現,讓邵艾想起父親剛被帶走的那幾天,她自己也曾有過一種“我要是再倒下這個家就散架了”的亢奮。
邵艾推門進屋,才想起自己兩手空空就來看望病人了。這要放在過去不成問題,作為他的女友,她隻需把自己的人帶來就行,雖然方熠從來也沒想過要將她占為己有,即使他倆結婚。剛強就不同了,盡管她不是也沒做過他的女友,他對她似乎有種天經地義的“決策支配權”。比如,她要是和閔康作為情侶雙雙出現,剛強一定會和閔康打起來。一定會,哪怕他的身邊也有其他女人存在。
“這兩天我總在想,”半躺在床上的方熠在她進門時說道,“你波士頓公寓朝東的窗台上,枯掉的那盆是什麽花。天竺葵呢,還是矮牽牛?後者那麽抗旱,三個月不澆水,興許都能活下來”
是間雙人病房,不過目前隻住了方熠一個病人,另張床給家屬陪床用,邵艾知道楊教授在這間醫院有不少熟人。兩張病床之間隔著條天藍色的簾子,此刻被拉開大半。床頭桌上擺著瓶插花,從花枝的藝術形態上判斷,邵艾認為不可能來自心智早已迷亂的楊教授。多半是出自魏藍的巧手,一雙同方熠一樣習慣了實驗台上純淨試劑的手,不像她邵艾那般沾滿銅臭。
邵艾走到兩張病床中間,坐到那張空床上,他倆之間的簾子可以說是敞開的,也可以說是合上的。本來這個世界上就沒有絕對的事物,如同薛定諤的那隻貓。
她沒望他,坐下後便微低著頭。方熠體格本就偏瘦,在經曆了多次化療與放療的誘導程序後,會比原先更加蒼白羸弱。而他又是個要強的人,不是喊打喊殺、非要和誰一竟雌雄的那種強。他的對手永遠是他自己,他追求的隻是超越原先的自己,雖然那就足以令他傲視領域內的絕大多數人。這大概也是他不想讓母親領她來的原因之一吧?既然分手了,他希望在她的記憶裏保留以往的尊嚴。
“是矮天牛,”過了半晌後,她抬起頭來說,“耐旱的矮天牛,沒能挺過這個夏天並非因為不夠頑強,要怪照料者的缺失。”
他的病是場不幸,但當中也有她的過錯。在他光與影並存的生命中,她本該作為一絲亮色存在。是溶進他那杯苦澀咖啡裏的一顆方糖,八百米跑道前方揮動著的胳膊,生與死分界線上揪著他靈魂不放的聲音。可她……
“邵艾,你能來看我,我真高興。”
他的頭上戴著頂藍白色的針織帽,想來頭發已經沒剩下多少,讓她不由聯想到二十多年前他在加州某間醫院裏出生時的情形。精神狀態比她料想得要好,隻是眼神讓她害怕——太空明了,像是一眼能望見生命的盡頭。
“邵艾,如果我媽之前向你提出過什麽不合理的要求,不必理會,也請你原諒她好嗎?從我懂事的時候起她就是個不服輸的女人,認為隻要足夠努力就沒有她辦不成的事。她本身從事醫療前沿科技的研究,而我作為她唯一的孩子得了這種病,她卻無能為力,那種挫敗感是她無法承受的。所以她才會想著要去改變什麽,要為我留下些什麽。”
“我明白,”邵艾吸了口氣,站起身,拉開他倆之間那道隔簾。“不過還沒到放棄的時候啊,方熠。閔康已經在為你聯係海外華人骨髓庫,我們公司的員工也不會坐視不理。隻要多方麵尋找,一定能找到配型,我相信概率,概率是門科學對不對?”
“是的,是的,”病床上的他附和地笑了,像父親在寵溺年幼的孩子。他抬起左手,在即將觸碰到她手腕的那一刻前轉彎,指向對麵靠牆的一隻櫃子。她注意到他的手腕上仍然戴著兩塊表,一塊是他媽媽買的,一塊是她送的。這兩隻表在過去的那一年裏分別顯示著中美兩地的時間,有時候是一致的,有時差一個小時。還像原先那樣多好啊!她寧願他倆這輩子都不再重遇,而不是忽然被搬移到同一時空裏,隻為了迎接更為決絕的分離。
“第一個抽屜裏有我給你的東西,”他說,“還沒完成,不過差不多了。”
給她的東西?不是不讓她來看他嗎?邵艾疑惑地走去櫃子前,拉開抽屜。裏麵擺著一疊文稿,有筆記本,也有零散的紙張。她全部取出後隨意翻看了一下,是與藥學相關的內容,大部分拿英文寫的,也有少量的中文和圖示。都是方熠的筆跡,隻不過有些地方如往常一樣工整,有的則淩亂到難以辨認。
“本來想等你明年畢業時再給你,”他的眼睛半眯著,聲音比剛才要淡弱,“我這些日子,在醫院裏閑得無聊了就寫一點。是關於三陰性乳腺癌的靶點治療方案,我想根據熱休克蛋白96的結構開發一種螺旋肽p37。”
邵艾在卡尼教授實驗室聽說過類似的課題,當下提出疑惑,“你說的這種螺旋肽確實有精準的作用位點,但較容易在體內被降解吧?”
“是的。我的想法是將它的N端和C端分別與兩種PEG偶連,產生四個PEG多肽[注1]。至於哪一種抑製癌細胞效果最明顯我就不知道了,需要實驗來測定。”
說到這裏,方熠閉上眼睛不再出聲。他的麵色很平靜,可邵艾知道他一定是有了症狀,頭暈惡心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才會這樣。而在他沒有這麽難受的時候,還抽空繼續他的科研。假若這個構思真能被證明有效,那將是具備完全知識產權的I類創新藥了啊,能為她的公司開拓幾十、上百億的市場,絕非一套馬來西亞的房子可比擬的。
望著床上的他,從進屋後邵艾就在竭力地避免流淚,而手中這堆文稿終於讓她破防,由小聲嗚咽很快演變為嚎啕大哭。周圍的一切都太寂靜、太空曠了,她的哭聲是唯一存在,如同她的人也是唯一存在,即便她推門走出屋子也無法在世界上找到第二個活人。
許久,她的衣角被扯了幾下。“邵艾,”他已睜開眼睛,目光像台掃描儀在她身上細細地描著,似乎要將每一處曲折、每一筆顏色印在他的記憶深處,隨著他前去一個陌生的世界。
“這幾個月來,我可是一直在關注你。你說咱們來這世上走一遭,不是隻為了談一場戀愛、留下一兩個後代對吧?更何況你我的後代不見得就比其他人的優秀。”
“可我、至少應該守在你身邊,照顧你,”她哽咽著說。而不是為了掙錢四處結交權貴。
“照顧病號有什麽好的?我不希望我愛的人為我放棄她做人的責任,雖然那會令我感動。回想我這短暫的一生,每個人對我都很好,實在沒什麽可抱怨了。咱們都是醫藥專業的,十幾年的寒窗苦讀就為了一份旱澇保收的工作,或者自己和家人長命百歲麽?”
為什麽不能?邵艾想起姨父,難道隻有壞人才配吃香的喝辣的,健康長壽子孫繞膝?這是個什麽世道?
“邵艾,”他柔聲說道,“我一介書生能做的太少了,全靠你們這些企業家將構思轉化為現實,否則我的勞動無異於廢紙一堆。錢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你的任務並不比我輕鬆。現在把接力棒交給你了,我可以了無牽掛地去迎接命運為我設計的結局。話說這個世界上的科學家多著了,光波士頓一個地區就烏央烏央全是名校生物醫學博後。能有個億萬富翁做前女友還不夠我吹牛的?比、比拿諾獎難。”
最後兩句話是嗬嗬笑著說的。這就是方熠,無論他自己處在什麽樣的境況中也會盡量避免讓別人難堪。不行,她要把他治好,邵氏那麽大的製藥集團卻由著心愛的人被疾病奪走生命?太可悲了。
“我該走了,你好好休息,”她將文稿塞進包裏。
“替我謝謝閔康。你最近有見剛強嗎?”
她點頭。
“有時候我想,”他將目光轉投窗外,像是忽然穿越到另一個年代,“那一天要是,也許……”
“哪一天?”
“就是咱倆確定戀愛關係那個平安夜的第二天,”他望回她,“邵艾,你還是不了解男人。剛強喜歡你很久了,用他自己的方式。如果不是顧念與我的室友情分,也許一早就沒我什麽事了。”
她搖頭,事實當然不會是那樣。方熠是個謙虛又善良的人,總是把別人也想得和他自己那麽好。當然她也確實不了解剛強,那家夥的腦袋生得同其他人不太一樣。
“我過幾天再來看你。”
邵艾推門走出病房,見迎麵一個女孩手捧新鮮的花束走來,正是魏藍。
注1:與乳腺癌有關的內容摘自2022年生物工程學報劉璐璐等人發表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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