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生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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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淑嫻的喪事辦完,張廣坪說,廣培、迎蓮,百順、廣珠你們回去吧,我和如蘭住一晚上,幫倆孩子拾掇拾掇。

張廣培和沈迎蓮,徐百順和張廣珠要走,誌強和誌紅哭著跟他們說“道情”的話,又跪下給他們磕頭,沈迎蓮和張廣珠滿臉的淚,慌忙拽住兄妹倆,說:“孩子,這幾天,你們累壞了,膝蓋得跪破了,咱是知近的親戚,擔事兒,別再磕()得讓俺難受了,俺走了,你姊妹也歇歇。”

張廣培和徐百順牽著自行車,沈迎蓮和廣珠手牽著手後頭跟著,來到村外路口,張廣培站住了,說:“百順廣珠,我跟你嫂子直接回縣城了,你倆回去,從河灣走,跟娘說,星期六俺兩人回去看娘,給她送吃食和藥。”張廣珠見哥要上自行車,咕噥著說:“哥……”徐百順在一邊拽她的衣襟,張廣培笑了,說:“你倆這是啥事兒?”沈迎蓮也說:“廣珠,跟你哥還有什麽不能說的?有啥話就說,別藏著掖著的,他姑父別攔擋。”張廣珠看一眼徐百順,哏哏哧哧地說:“小國又來信要五千塊錢,百順幹泥瓦工工錢還沒給,賣了麥子,沒湊夠,我尋思再問哥嫂借三千塊錢。原先從哥嫂那裏拿的錢都沒還,這又借,百順覺得不是個事兒。”張廣培看看沈迎蓮,沈迎蓮給他使眼色,點頭,張廣培歎口氣,說:“我跟你嫂子,都當老師,收入還可以,除了照應咱娘,供孩子上學,也沒多少花項,錢拿得出,你們從我這拿的錢,你嫂子說了,沒打算讓你們還。可是,小國當兵,部隊發津貼,你們老給他往那打錢,這樣確實不好。我知道,你們一心讓孩子轉誌願兵,至少混個黨員。小國當兵兩年多了吧?在部隊幹得怎樣,想辦的事有眉目嗎?”廣珠支吾道:“他自己說很賣力,當官兒的,該送的也送了,可是,競爭很厲害,辦起來不容易,現在還說不準。”廣培歎口氣,說:“這事兒很難,不是你想辦就能辦成的。孩子盡上最大努力,也花了錢,最後可能還是辦不成。再說,這給當官兒的送錢,不是買東西,沒個價碼,送多少才能辦成?再說,你們想沒想過,孩子身上多大的壓力,要是白花了錢,最後辦不成,孩子多麽難受?咱就不說,這當兵的轉誌願兵、入黨得靠給當官兒的送錢解決,部隊成麽了?這……”張廣培還要往下說,張廣珠眼裏汪著淚,臉一陣青一陣紅,沈迎蓮忙截斷張廣培,說:“聽你這一套。道理誰不懂?你說些書呆子話有什麽用?我說過多回,你送上錢,也許白搭,可是你不送,指準辦不成。現實就這樣,怎麽辦,隻能隨大流,人家送,咱也送。咱星期六來家,把錢留給咱娘,讓廣珠來拿,麻利地給孩子打去,那邊孩子急等著哩。”張廣培看著沈迎蓮急得了不得的樣子,做個“我算服你們了”的表情,苦笑笑,說:“好,那就這樣。”沈迎蓮說:“老太太知道這是給寶貝外甥用的錢,一定比給她買好麽吃還高興。”張廣培說:“不假,這話說點子上了。”張廣珠破顏笑了,緊緊攥了沈迎蓮的手,朝她點頭,徐百順手足無措的樣子,紅著臉說:“謝謝哥和嫂子。”沈迎蓮說:“閑工夫謝你哥,你聽他那些事兒。”徐百順又咕咕噥噥地說:“哥,嫂子,我們好好幹,這錢俺一準還。”沈迎蓮說:“那是啊,欠賬就得還錢,還得收利息哩。”

下個星期一,徐百順和廣珠兩人去河灣拿錢,老娘合合撒撒把錢遞到廣珠手裏,說:“小國去當兵走了快三年了,我心裏想他,提不的的味兒,夜裏做夢常夢見他,不知道我老嫲嫲子還能活幾天,還能見著俺孩子了不?”說著就抽抽嗒嗒哭了,廣珠忙說:“娘,孩子當兵,是好事兒,他幹得好,轉成誌願兵,就回來看你,你別難受。這些年,娘不論碰見什麽難事,苦事,都能撐著哩,這是咋的了?”娘說:“娘老了,心穰了。娘也知道你們讓孩子當兵,是往上扒叉(1),可是,孩子受多大難為啊。我可交代你們,不管孩子混啥樣,不許逼把他。”廣珠和百順連忙說,娘隻管放心,不逼把他。過一會兒,老嫲嫲又說:“我的娘,這孩子轉誌願兵,在黨,得給當官兒的送錢,怎麽還興這個?這不跟舊社會一樣了嗎?”廣珠說:“新社會舊社會還不一樣?當官兒的還怕錢咬手啊?”徐百順說:“娘,你不知道,咱聽人家說,現今各處的當官兒的,大多數的都收禮要錢,他不收,沒錢往上送,就甭想提拔。死逼著都這麽辦。有那死心眼兒的,就吃不開。”老嫲嫲說:“看樣是這麽個事兒。咱村還不是現成的例子,吳家弟兄要多壞有多壞,不總是吃得開?還不是拿錢買上頭?不奇怪。娘一時明白,一時糊塗。老覺得外頭不能這樣。咱不管那個,娘可交代你倆,給小國打信,說姥娘想他,說,轉啥兵,入啥黨,行就行,不行也別當事兒,麻利回來。”廣珠和百順連忙答應著。

張廣珠和徐百順離開河灣村,沒回家,直接奔縣城,到郵政局把五千塊錢給小國打了去。兩人從郵局出來,坐到外邊台階上,廣珠說:“天都過晌午了,你得餓了,咱上小飯店買點麽吃吧。”徐百順說:“我早晨吃的多,沒覺著餓,你胃不好,指準餓了,我上那邊給你買大包子,你吃了咱回家。”說完,去買來大包子,讓廣珠吃,廣珠說:“你就買了兩個?那咱兩人一人一個,快吃吧。”徐百順咽咽吐沫,說:“我一點也不餓,你快吃吧。”廣珠眼裏含著淚,說:“知道你心裏咋想的,不就是舍不得花錢嗎?你老這樣,在外頭幹工,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要是身子垮了,咱這個家咋辦?你吃不吃?你不吃,我也不吃!”徐百順無奈地接過大包子,說:“你這人真是……我是真不餓……不哄你……回家吃滿行……”兩人一人吃了一個大包子,廣珠兩眼直直地盯著徐百順,說:“百順,看咱買點麽吃都舍不得,倒成千成千的朝外拽。剛才錢郵出去那一霎兒,我心疼得咯吱咯吱的,身上像抽了筋似的,咱弄個錢這麽難,要是打了水漂,白搭了,不苦死了?”徐百順看看廣珠暗黃的臉,說:“啦實的,我心裏也遊乎,可是,走到這一步了,說啥也得朝前拱啊,就像爬崖頭,鼓鼓勁,興許就上去了,鬆了勁,就壞了,原先花的錢也白瞎了,說來說去,不就是為著咱徐家要在大溝崖翻翻身,不再受欺負嗎?”

俗話說,事兒不放個人身上,覺不著厲害,徐百順和張廣珠兩口子心裏的煎熬,隻有自己知道。大溝崖離河灣不遠,也歸青山縣城關鎮,是個不大不小的村子,徐百順家雖是好出身,可徐百順他爺爺忒窩囊,還死心眼,鬧土改,對老東家抹不開麵子,狠不起心,工作隊再動員,也不肯當骨幹,後來村裏一個個運動,他們家的人也都在後頭搐堵著,是“老落後”,他們在村裏沒有本家戶族,偎不上幫,幾代單傳,比起弟兄們多,“七狼八虎”的,勢孤力薄,在村裏一直挺不起腰,單幹還好說,交上錢糧不怕官,當了社員,人緣不濟,處處“吃不開”,幹活,累的髒的麻煩還掙分少的總是讓他們攤上,分東西給末末了的呲毛的,地給遠的,邊邊棱棱,難種的,你還不敢鬧哄,鬧也白搭,沒人向著你,處處吃啞巴虧,他們沒辦法,伸伸脖子咽下去。農村人,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永遠是底子戶,社員都窮,他家窮得最厲害。他們是“疤麻”沒有的貧下中農,可在村裏混的跟四類分子差不多。他們關上大門,自己勸自己,胳膊擰不過大腿,吃虧人常在,可到了六零年,吃虧人不在了。三年災荒過去,大小隊幹部老老少少沒一個餓死的,同樣的社員,他們家挨餓挨的最苦,餓死的比別的戶都多。百順他爺爺奶奶前後八九個月都死了,到了六一年冬季裏,他爹眼看不行了,臨死,交代徐百順和他娘,咱家這些年受欺負,遇著這回大災,弄得家破人亡,記住,百順找媳婦一定找好成分的,還得有嘴有心的,一家人總得有個敢說話的,下邊有了孩子,無論如何得上學或是當兵,說啥也得翻過身來,要不非絕戶了不可。徐百順長大了,在公社中學,跟張廣珠談“對象”,跟娘說了,娘說,河灣大車門張家,往常年,是好人家,這孩子爺爺叫張守學,刻字先生,老實人,這家的閨女孬不了,可他們是孬成分,老頭子土改嚇死了,閨女他爹統購統銷跳了坑,她哥當著老師打了右派,開除家走了。咱要跟他們結了親,那閨女來咱村,不也是受氣布袋?你爹臨死囑咐你找媳婦一定找好成份還得有嘴有心敢說話的,咱得聽你爹的。孩子,跟那閨女散了吧。徐百順說,我跟廣珠感情很深,兩人發過誓,誰也不興變心的,我不願散,再說,就算我聽娘的,豁上,散了也行,可是,咱家窮得像個破笊籬,誰家閨女肯跟我?我要打了光棍,老徐家也就絕戶了。廣珠說了,咱家再窮,她也來,不要彩禮,不用蓋新屋,哪怕住窩棚,她也不嫌。娘說啥也不應口,徐百順和廣珠兩人在一起不知哭多少回,廣珠說,最大不濟,就學她姐,死了算完。徐百順把這話跟娘說了,娘心軟,怕那閨女一時鑽牛角尖真走那一步,更怕自己兒子也陪著她,隻好硬著頭皮同意了。百順找大隊革委主任秦大愣開婚姻登記介紹信,主任把徐百順娘倆喊到大隊,好一陣訓,說,你們這家人,貧農,不靠攏組織,老落後,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都沒驚動著你們,這倒好,要娶個富農小姐來家,怎麽想的?大隊革委要開這信,什麽立場?徐百順娘倆被訓得一頭疙瘩,不敢吭聲。幾天後,徐百順他娘問娘家侄借了兩塊錢,買了點心上主任家“坐”了,主任給開了介紹信。有人說,秦大愣並不是真在意徐百順找什麽成分的媳婦,他是見不得徐百順找媳婦,徐百順打光棍,徐家絕了後,少幾個人分口糧,才好哩。徐百順和張廣珠結婚時,還正搞“文革”,徐百順本來就“落後”,又找一孬成分媳婦,在村裏更抬不起頭,兩口子受了不少欺負,他們忍氣吞聲,熬過來了,還一先一後有了美美,小國兩個孩子,百順娘和百順小兩口關起門來,偷著樂,老徐家有盼頭了。沒幾年,文革停了,造反派倒黴了,秦大愣也進了學習班,再以後,全國的四類分子都摘了“帽子”,跟大夥平起平坐了,後來又各家種自己的地了,徐百順一家覺得能直起腰杆兒說話了,可是,不知咋鼓搗的,秦大愣的黨還在著,秦家族門大,村裏選主任,他又選上了,大溝崖還是他的天下,徐百順家還是吃不開,村裏搞承包,好事兒沒他們的,出民夫,還是給孬活兒,收提留攤派,對他家格外苛刻。有一年,天旱,為了爭電井的水,徐百順跟一個村裏有名的“惹不起”(秦大愣的一個叔伯兄弟)打架,百順娘看著兒子要吃虧,上前拽兒子,被“惹不起”一腳蹬到水溝裏,百順娘本來身體就穰,來家就病倒了,徐百順找村裏,要求處理,秦大愣說:“你們為爭水打架,一個巴掌拍不響,打起架來還有好樣兒?村醫說了,你娘身上沒傷,處理屌麽?”百順娘從那就沒再起來,不出半年就“老搭”了。臨咽氣,哭著交代百順和廣珠,咱家在大溝崖多咱都吃氣,記住你爹的囑咐,一定讓小國出息,上學不是那塊料,就當兵,無論怎樣得在村裏翻過身來。老娘沒了,百順和廣珠記著娘的話,小國夠了當兵的年齡,他們找村裏,要求讓小國當兵。秦大愣冷冷一笑,說:“這回咋積極了?當兵?那是有條件的,就看你家孩子夠不夠了,就是符合條件,也要好裏挑優。”徐百順覺得指望村裏沒門兒,就讓廣坪哥找了周小鳳她叔周士振(已經提拔當縣公路局長了)幫忙找了武裝部,讓小國參了軍。秦大愣在村裏吆喝:“徐百順爺們兒了不得,小國當兵了,明句話說,出去當三年兵,轉不了幹,入不上黨,回來還是白丁一個,沒屌用。”小國臨走,徐百順兩口子千叮嚀萬囑咐,到部隊一定爭氣,拚命幹,爭取轉誌願兵,最少得混個黨員,不能空手回來。小國隨徐百順的,老實得近乎窩囊,支支吾吾地說:“我反正可上勁地幹。我聽人家啦,想辦成那些事兒,得給當官兒的送禮,咱家拿得出錢嗎?”張廣珠愣住了,徐百順說:“這個你放心,到時候,該花錢,咱就花錢,爹娘砸鍋賣鐵,哪怕賣血也給你兌活。”

兩個多月以後,秋季過去了,這天下雨,徐百順沒出工,上村裏開會,文書給他一封小國的信,徐百順忙拆開看了,陰冷的天,他急出了一身汗。我的娘,剛打去錢,才倆月,又要錢,說是指導員的家屬來部隊探親,當兵的都“表示”,他也得“表示”,這回不要多,一千,至少八百。徐百順把信裝到內衣口袋裏,他不想讓廣珠知道,她常胃疼,人說,“胃疼不是病,疼起來要了命。”廣珠的胃疼病是來徐家受罪落下的,心裏難受,著急上火就加重,這兩天天涼,又犯了,讓她知道了,會疼的更厲害。跟她說,也沒用,不能再找廣培哥借錢了,人家開銀行啊?張不開嘴了,明天去縣城工地,上了班,就找包工頭,說啥也得讓他給一千塊錢,要出錢來,趕緊給孩子打去。莊稼人說,“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是說人想辦成事,該豁上就豁上,小老百姓想辦點兒事,就得破本兒,這是沒法子的事。第二天,徐百順早早起來,好賴吃點,就急趕著去了縣城工地,找包工頭,工友說,包工頭兩天沒露頭了,讓弟兄們要工錢要急眼了,躲起來了,有人還說,聽說開發商欠建築公司,建築公司沒錢給包工頭,一個工程包了好幾層,真出力的,是墊底兒的,拿幾個血汗錢,難著哩。徐百順聽了,頭皮涼了,這事兒咋辦?有個姓陳的工友跟他投脾氣,把自己僅有的二百塊錢掏給了他,就算打八百,還差六百,咋整?徐百順猛地想起,小國臨走時,跟他說過,需用錢,砸鍋賣鐵,哪怕賣血,也給他兌活,小國走了兩年多了,為了給他打錢,出苦力,借賬拉窟窿,可沒賣過血,聽人說,賣血會減陽壽,一提賣血,他就心裏打怵,日子艱難,活不活的稀鬆,可早早地死了,撇下廣珠咋辦?如今徐百順實在沒咒念了,就去賣血吧,都說,賣血會早死,誰知道真假?就算是真的,也得豁上了,就賣這一回,能減多少陽壽?沒那麽邪乎。徐百順趁工地中午休息,去了血站,血站的人看看他,說你這麽瘦,能行嗎?他說,瘦是幹活兒累的,身體沒毛病,經過檢查,倒符合獻血(徐百順不明白,明明是賣血,為麽說是“獻血”)的條件,為了湊夠一千塊錢,他狠狠心,讓人家抽了四百“cc”,抽血的小護士臉寒寒的,說:“能行嗎?撐得住嗎?”徐百順苦笑笑,說:“沒事兒,死不了。”抽完血,小護士讓他拿著單子去領錢,發錢的大姐數錢給他,盯著他看一眼,不由自主地搖下頭,沒說話,遞給他一個紙片,說,這是你獻血的記錄,你存好它,再來獻血帶著它,以後萬一你有病需要輸血,可以照顧。徐百順咧開嘴,像哭又像笑的樣子,說:“知道了,老天保佑,可別那樣。”邊說邊把紙片裝進裏頭口袋裏,走出血站。

徐百順騎上自行車,風嗖嗖地刮,天更涼了,他覺得有點冷,裹裹身上的破工作服——建築工不發工作服,那是他在市場上買的舊貨,兩腿發酸,蹬車沒一絲力氣,騎不快。推磚,活灰,都是累活,幹了一上午,中午也沒好飯食,一碗白菜幫,兩片子肥肉,兩碗大米飯,難吃得很(聽人說是跑了油的陳大米),剛才抽一大些血,確實夠嗆。他心想,不能豫磨,趕緊蹬車,到郵局打上錢,了份子心事,心裏鬆快不少,蹬車回工地,他抬頭看看天,正巧一群大雁排成行往南飛,心裏說不出啥滋味兒,酸酸的,想到在南方當兵的兒子,心裏說,小國,我的兒,你知道爹娘多麽難嗎?轉念又想,孩子也不容易,為了辦成“事兒”,不知受多大難為哩……徐百順回到工地,剛上工一會兒,老陳說,真去賣血了?徐百順點點頭,老陳說,賣了多少?徐百順說,四百。老陳說,你不要命了?旁邊一個工友說,不礙,窮哥們兒賣血的多著哩,我賣過好幾回了,歇歇,讓老婆子給燉個雞補補。工友們說,你少幹點,比劃比劃,俺多幹點,徐百順心想弟兄們夠意思,眼裏發熱,差點流出淚來。

徐百順下了班,騎車回家,腿酸,騎得慢,到家嗡黑了,張廣珠做好飯,站在大門口等他,問他,怎麽回來到這麽晚,他說,趕齊頭活兒(2),下班兒晚了。進屋來,燈下頭,廣珠說,你臉發黃,咋的啦?徐百順說,沒咋的,可能活兒累點。徐百順問她胃還疼嗎?張廣珠說,輕多了,連忙端飯來,兩人吃了,張廣珠給他弄熱水讓他洗了腳,讓他早睡了,徐百順躺床上,像癱了似的,不一會兒,就呼呼睡著了。

張廣珠刷完鍋碗,來拿徐百順的衣裳去洗,覺得他褂子裏頭口袋裏,有東西,掏出來拿燈下看,見有一封小國的信,心想,小國來了信,他擱起來,不跟我說,為啥?又一看,還有兩張紙片,展開看,一張是縣防疫站血站開的“獻血記錄卡”,另一張是給小國匯款的單子。張廣珠頭皮“噌”地一下,渾身出了虛汗,她急了,扔了衣裳,來床前要喊醒徐百順,可走到床前,見徐百順臉又瘦又黃,累癱了的樣子,不忍心喊他,跑出屋,吞聲哭起來。

過一會兒,徐百順睡醒一覺,見外間屋還亮著燈,喊道:“廣珠,啥時候了,還不睡,有活兒明天幹,快睡吧。”廣珠進屋來,用手背擦眼淚,百順說:“怎麽還哭了,啥事?”廣珠說:“你先別問我啥事,你先說,你瞞著我幹麽了啥事。”百順說:“沒幹麽,不就上工地當壯工嗎?”廣珠拿出小國的信和“獻血”記錄單子,說:“國他爹,小國來信要錢,你怕我受難為,瞞著我,自己跑去賣血,一下子賣了四百CC,上學學的東西都就糊塗喝了,可這單位我還記得,四百CC,那就快一大鹽水瓶子,你咋想的來?你為啥瞞著我幹這個?”徐百順支吾道:“接著小國的信,我急壞了,一是怕你著急,胃疼加重,也覺得不能再朝廣培哥張嘴了,到了工地,找不著包工頭,我就……”張廣珠上前抓著徐百順的肩膀晃蕩著,又拿拳頭捶他,哭著說:“你愣了,還是瘋了,怎麽去幹這個?你身上多少血,一下抽這老多?你要毀了,俺娘們咋活?”徐百順說:“瞧你說的,我這麽個大男人,賣一回血,就能毀了?俺工地上賣過血的多了,沒見誰毀了,別自己嚇唬自己了。你放心,打這再不去了。”廣珠睡了,摸著他的脊梁,問:“剛才我打疼你了吧?”徐百順說:“不疼,沒這麽嬌貴。”廣珠又問:“抽那麽些血,你身上覺著難受了嗎?”徐百順說:“哪裏也不難受,沒點兒事兒。”廣珠說:“那我明天殺雞給你補養身子。”徐百順說:“這個行,工友也是這麽說的,燉了雞,你也吃,養胃的。”廣珠歎息一聲,說:“你說小國這孩子,老要錢,這不成無底洞了?到底能行不?真讓他愁死了。”徐百順說:“現如今老百姓想辦點事兒,不都得拿錢搋?就看咱孩子的造化了。”

徐衛國的“造化”不怎樣。他隨爹,打小窩囊,在學校裏念書不中用,在村裏“吃不開”,爹娘費了吃奶的勁,求爺爺告奶奶,好歹讓他當了兵。他是帶著“任務”來的,暗暗下決心,一定好生幹,在部隊幹出點名堂,讓爹娘在大溝崖揚眉吐氣,老徐家翻翻身。可來到部隊,就知道這事兒不容易。小當兵的十個有九個想的是一個事兒,轉誌願兵,入黨都有名額,光好好幹還不行,得給連裏甚至營裏首長送禮送錢,有的當兵的家裏有的是錢,爸媽動不動來部隊,五花八門的送禮,請營連甚至團裏首長上大飯店吃飯,花錢跟淌水似的,人家這樣的,孩子幹的不怎麽樣,也能辦成事兒。小國在一旁看著,心裏拔涼拔涼的,暗想,要拚這個,自己沒戲。他在連隊裏表現沒得說,訓練不怕吃苦,幹活兒跑前頭,不怕累,不怕髒,不多言多語,誰也不得罪,學政治也賣力氣,使勁背,寫心得,憋一頭汗,使勁寫。他聽戰友嘰咕,誰誰給首長送啥了,自己心裏發慌,急忙給家裏寫信要錢。家裏打了錢來,他每回去給連首長送錢,都跟做賊似的,在首長宿舍或辦公室跟前轉悠一大會子,好不容易瞅著機會兒,急急忙忙,憋一身汗,掙紅了臉,結結巴巴,把“事兒”辦了,出來,心還蹦蹦跳。頭一年,他給連指導員和連長都“表示”了,可是,指導員和連長,一前一後,一個提拔,一個轉業,都走了。送的錢,打水漂了。那可是爹娘的血汗錢啊,小國懊惱透了,偷偷哭了幾回。到第二年,對新來的指導員和連長,他早早地問家裏要了錢,毛毛地送上了。他慣常是裝作翻弄桌子上的報紙,把裝錢的信封撂在桌子上,指導員瞅見了,忙移開目光,誇小國幾句,什麽表現不錯,以後還要加把勁兒,領導心裏有數啥的,說幾句。連長見小國放信封,很生氣的樣子,說:“不要搞這一套。”小國身上汗津津的,咕噥說:“連長一直關心我,我……表示點心意。”連長擺擺手,說:“你這孩子,話不多,還蠻有想法。我要硬拒你,怕你思想有負擔,記住,以後不再這樣搞。”半年多過去了,連裏被吸收入黨的名單宣布了,沒有小國,他心裏難受,但不敢問,怕人說“入黨動機不純”,“態度不端正”,他暗想,不能泄氣,還得再“表示”,就像在家種莊稼,既施基肥,也得施追肥。他猶豫了幾天,硬著頭皮,給爹娘寫了信,連自己攢下的津貼錢,連長、指導員,一個人又塞了三千。過了兩三個月,連指導員的愛人帶著孩子來部隊探親,小國見不少戰友去“看望”,心裏急得火燒火燎,連夜給家裏寫信,不幾天,錢來了,他急忙把“事兒”辦了,覺得心裏踏實了不少。他暗自掂量,論表現,他常受表揚,論“表示”,他比不了有大款老子的,可是也盡心盡意了,人心都是肉長的,連首長會給他“解決”的,即使不能兩樣都辦成,起碼得把“黨票”給了吧。

小國就這樣成天盼著,走著坐著,念念不忘,日子難熬,可是他又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他怕退伍的日期到了,啥事兒沒辦成,那就完蛋了。小國一邊更努力,一邊提心吊膽的挨著日子,沒想到第三個年頭來了,又一批入黨了,竟然還沒他,他鼓起勇氣,去找了指導員,指導員說,名額有限,這次沒排上他,連裏有數,複員前還有機會,讓他端正態度,耐心等待。小國張張嘴,想說什麽,但沒咕噥出啥來,耷拉著腦袋回了宿舍。

幾個月過去了,戰士退伍的時間就要到了,小國心裏像揣著一窩小老鼠,百抓五撓,安不住位兒,晚上又累又困,眼皮又沉又澀,睡不著,睡著了,做惡夢,第二天,頭腦子烘烘的,沒點精神,班長嫌他,排長批評了幾回,說要經得起考驗,善始善終,站好最後一班崗,他連忙應承。轉誌願兵的名單宣布了,最後一批入黨的也通知了,都沒他!指導員轉業走了,連長把他喊到連部,讓他坐下,他半個屁股坐到椅子上(他當兵三年這是頭一次),又給他倒了水,說:“徐衛國,你是個老實孩子,在連裏三年,出力了。你的問題沒解決,連裏也覺得遺憾。沒辦法,基層連隊的戰士,基本上都來自農村,當兵的目的都差不多,名額有限,能解決的隻是少數,你文化程度低,是個劣勢,連裏努力了,最後還是沒辦成。別太灰心,人生的路長著哩,連裏一定給你把鑒定寫得好好的,放入檔案,當地武裝部,民政部門會適當安排的。再說了,即使一時安排不了,出去打工,也不少掙錢,現在不是原先了,機會兒多得很。別太當事兒。”說完,拍拍他的肩膀。那一刻,小國頭腦子要炸開了,倆眼發熱,淚珠在眼眶子裏滾來滾去,他心裏暗想,連長真不是玩意兒,到這時候,還拿假話忽悠人,他想問連長,你們這樣對我,對得起自己良心嗎?他甚至想張開嘴大聲哭喊,像農村人打架那樣碰頭打滾,可他是個小當兵的,麵對高高在上的“首長”,不用說發火,鬧哄,他連大氣兒也不敢喘!他覺得自己身子似在發抖,兩隻手使勁抓著自己衣襟,門牙緊咬著嘴唇,咕噥著沒說出成句的話,合合撒撒地站起來,習慣地給連長打了敬禮,搖搖晃晃地走出連部,回了自己宿舍,正是自由活動時間,宿舍裏沒人,他一頭栽到鋪上,扯開被子,蒙著頭,用被角堵著嘴,不出聲地哭起來。哭了一陣,本連一個老鄉來看他,他爬起來,不好意思地苦笑笑,說:“兵白當了,竹籃打水一場空。”老鄉說:“你這事,我聽人說,原先連裏排入黨的有你,可是有上邊大領導來了條子,給某某人解決組織問題,你就給頂了。算了吧。你看我,家裏條件差,對那些事,從沒敢想。別想不開,回去咱一起上南方打工,天無絕人之路。”小國聽老鄉這麽一說,心裏寬綽了不少,又想,連長指導員,也有他們的難處,不恨他們了,他站起來,抹一下臉,對老鄉說:“好,就這樣辦。”

隨後幾天,小國慢慢想開了,死人看天,沒指望了。他們老徐家祖祖輩輩命不好,到他還是不行,認命吧,當三年兵,學人家話,受了“鍛煉”,見了世麵,開了眼界,也算值了,別懊惱了。沒辦成事兒的,也不是他一個,按老鄉說的,退了伍,去打工混飯吃吧,人怎麽不是一輩子?

徐衛國想通了,回家,別人咋著咱也咋著。除了應付差事地參加連隊的活動,抽空就收拾自己的東西,還請假上街給姥娘,舅舅,妗子,爹娘,美美姐姐和她的孩子都買了點小禮物,他手頭沒多少錢,不過是這麽點意思,畢竟他出來當兵三年了,沒回過一次家,爹娘也沒來看過他,平時在連裏緊張的要命,還滿肚子心事,沒覺出怎麽想家,現在,當很快就要複員回家的時候,他突然覺得好想家啊,想姥娘,想爹娘,想姐姐,想他們所有人,甚至想村裏的哥們兒……恨不得下一個小時,一步就回到家,見上自己的親人和所有他想見的人。正在這時,一天傍晚,收操回來了,連隊文書給了他一封信,他在樓道裏,急忙拆開看了,看完信,覺得像是自己的腦袋被猛地砸了一棍,他有點站不住了,想幹嘔,急急忙忙跑到衛生間,幹噦了一陣,又躲進大便隔間,不出聲地哭一霎,回宿舍,給戰友說,他有點不舒服,晚飯不吃了,就拉過被子,蒙上頭睡了。晚飯後,班長問他好些了嗎?要不要找衛生員看,要不要讓夥房給做病號飯,他說,謝謝班長,可能是午飯吃得不大合適,現在,沒事兒了。

熄燈號吹過了,戰友們很快都睡著了,宿舍裏響起各式各樣的呼嚕聲,徐衛國睡不著,黑天前看的信上那些話像上學時老師寫的板書那樣,呈現在臉前,信是娘寫的,看樣子,娘是背著爹,偷寫了這信給他郵來的,娘怕他在部隊掙“前途”失敗,太傷爹的心。娘問他,眼看就要退伍了,你的“事兒”有結果嗎?可不能落個一場空啊,頭些日子,你來信要錢,你爹瞞著我,去賣了一大些血,急趕著把錢給你打去,你要是空手回來,你爹得多麽難受啊……徐衛國眼前現出爹的樣子,爹老實,窩囊,幹不了靈巧活兒,就知道出憨力,他除了種莊稼,就是上工地當壯工,出最大的力,拿最少的錢,包工隊還拖欠工錢,他寫信要錢,爹沒處淘換,竟去賣血!爹身體並不壯,他是為全家,為他這個不成器的兒子硬撐,他為了辦成自己的“事兒”,用爹賣血的錢,買了禮物,去送給連指導員那像電影演員一樣漂亮的媳婦和他們洋娃娃一樣的女孩。指導員的媳婦隻是淡淡地客氣了一句,她和那小女孩兒看都沒看他送的禮物一眼。你覺得誠心敬意,人家眼裏稀鬆平常,不當回事兒,人跟人的差別真是天上地下啊。他想起在什麽書上看過的一句話,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現在後悔也晚了。水潑出去,回不來了,猴子嘴裏倒不出棗來了,錢(那是爹娘的血汗錢,還有爹賣血的錢)白扔了,一點兒響聲沒聽見,這就是你辦的好事兒。他懊悔死了,他抓自己的胸膛,恨自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又是轉誌願兵,又是入黨,想的倒美,末了弄這麽個結果,你怎麽跟爹娘交待?他越想越煩躁,他爬起來,去上廁所,他晚上沒吃沒喝,並不需要上廁所,他隻是心裏煩躁,他看見,連長宿舍的燈還亮著,他好想去找連長,說說他的苦情,求求他,看還能不能想法補救補救。他朝連長宿舍走去,在連長宿舍門外轉悠幾趟,末了還是沒敢敲門,敲也沒用,到這時候了,怎麽補救?這不是說胡話嗎?他覺得自己太可笑,太可悲了。他走回來,在外頭走廊裏,扶著欄杆站著,他不想回房間,他沒心思睡覺了。這幾天,他心心念念地想回家,你就沒想想,你巴巴地喝蜜一樣削尖腦袋鑽擠著當了兵,當了兵又怎麽樣?不是原先啥樣還啥樣,灰溜溜地回家了?你怎麽有臉回家,怎麽有臉見爹娘,見姥娘舅舅,妗子,美美姐姐,見莊鄉鄰人?村裏秦大愣會怎麽看你,他和他那一夥子會怎樣恥笑你?他想到秦大愣長滿橫肉的大臉上陰壞的笑,不由地打了個冷顫,他怕了,他沒有勇氣去麵對……臨來當兵,爹娘對他抱了那麽大期望,指望靠他在村裏翻身,他也滿心的希望,全落空了,徐家在大溝崖村翻不了身了,爺爺窩囊,爹窩囊,到他這一輩,還是窩囊!你當這個兵,糟賤了爹娘,舅舅一大點子錢,到末了,狗咬尿脬空咽沫,怎麽交代?他又想,即便跺跺腳,離開大溝崖,出去幹工,也還是得窩囊下去,掙不了幾個錢,找個老婆都難,看看村裏出去打工的,好賴找個媳婦,媳婦不孝順,家家鬧“饑荒”,好沒意思。當這三年兵,太累了,他覺得把一輩子的勁都使出來了,最後卻啥也沒撈著,今後也沒心勁出去拚了,像爹那樣窩囊,那樣拚命,窩囊加上拚命,這樣的“人生”有啥意思?一樣的當兵的,家長有錢,有關係,在連隊吊兒郎當,服役期中間回家一呆呆多少天,這樣的,一樣轉誌願兵,退伍前,連裏原打算讓他入黨,可是大幹部一張條子,他就被人頂了。再想想自己老家,姥娘家河灣村吳家弟兄,大溝崖秦大愣那樣的孬種玩意兒,總是站高枝兒,老百姓永遠受欺負,誰拿他們也沒轍,這樣的人世,有什麽可留戀的,算了,徐衛國也是二十幾歲的人了,回家,沒臉見自己親人和莊鄉,朝前奔,沒心勁了,走投無路了,算了吧,不活了,就此了結,一了百了,一切都結束了,啥事沒有了,幹脆利索,再不熬煎了,再沒痛苦了。徐衛國手扶著樓道欄杆,看看天上又大又圓的月亮,他仿佛看見了千裏外的家鄉,大溝崖村,姥娘家河灣村,除了自己家,他在姥娘家呆的時候最多,所以想到家鄉,他心裏就是大溝崖,河灣,河灣,大溝崖……想到家鄉,親人們浮現在他眼前,細高個子被生計壓彎了腰的爹,曾經臉俊俏煞白變成了土黃色的娘,三年不見,他們日子艱難,出苦力,給他兌活錢,甚至賣血,變得更老了,他們眼巴巴地看著他,他讓他們失望了,他又看見小腳點點躂躂,但老是精神頭很足的姥娘,徐衛國是姥娘唯一的外孫,姥娘最疼的就是他,他來當兵,姥娘舍不得他走,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他也看到了舅舅,妗子,他們是那樣疼他,還有日子過得艱難的美美姐姐……徐衛國想著這些親人,眼淚刷刷的,流了一臉,爹娘,姥娘,舅舅,姐姐,對不住你們了,小國我不中用,不爭氣,讓你們失望了,你們白為我操心了,白疼我了,原諒我……我……確實沒有臉麵,沒有勇氣回去了,就此分別了,來世再見吧,這樣想著,徐衛國狠狠心咬咬牙,身子往上一縱,低頭朝樓前栽了下去。

縣武裝部領導接到部隊徐衛國“非正常死亡”的通知,找來當年推薦徐衛國當兵的周士振和徐衛國的舅舅張廣培,請他們幫助,一起去通知死者父母並做精神安撫,按部隊要求,盡快處理後事。周和張兩人聽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周士振身不由己地地站起來,搓著手,連聲說:“糟糕,怎麽會這樣,當時看他們這家人老實巴交,一心讓孩子當兵,挺同情,我跟河灣那邊有點特殊關係,就幫了個忙,誰想末了會這樣,這等於是把孩子害了。糟糕,真糟糕。”部領導連忙說:“周局長,萬不要這樣想,你也好,我們也好,送他去當兵,既是國家需要,也是為他好。”張廣培一下懵了,頭暈眼花,胸口堵得厲害。衛國當兵後,妹妹和妹夫生方設法兒讓孩子“出息”,他擔心給孩子壓力過大,哪想到竟慘到這地步!這下全完了,妹妹和妹夫,他們這個家,連七十多歲的老母親都要毀到這禍事上了。他強使自己平靜,嘴唇哆哆嗦嗦地問:“部隊那邊說沒說,孩子因為什麽事,具體是怎麽死的……”部領導說:“通知很簡單,具體情況沒說。”

天冷了,徐百順不上縣城工地幹活兒了,吃過早飯,徐百順說,趁沒上凍,把豬圈裏的糞出出來,推到地裏。廣珠說,年頭幹到年尾,累黃病了,還為了你兒賣血,歇兩天吧,天生出力的命啊,閑一天,也手癢。徐百順說,倒不是那,是豬圈的糞早該出了。好,聽你的,歇一天,待會兒拾掇拾掇院子。廣珠笑了,聽聽,說歇一天,又拾掇院子。徐百順說,要不說賤命呢。稍停,徐百順說:“你剛才扯囉賣血,我這兩天老尋思,小國要錢,我給打了去,他就來了張明信片,說錢收到,謝謝爹娘。打那沒來信,別再有啥事。”廣珠說:“他服役期滿,該複員了。許是快來家了,就不寫信了吧,能有啥事?等著吧,就是不知道他的事兒辦得怎樣了?”徐百順說:“這就要回來了,辦成辦不成也就那樣了。我可跟你說下,他辦成了,自然好,辦不成,也不能埋怨他,要怪,就怪我,怪俺老徐家命不濟。你要是嘟嘟嚕嚕嫌他,我可跟你急。”廣珠看一眼徐百順瘦猴兒一樣的臉,眼睛熱了,忍住淚,暗想,這人多麽護犢子啊,又想,前些天,自己神差鬼使給小國寫那封信,孩子要是事兒辦得不順,看了信得多難受,現在想,真不該寫那信……又想,反正孩子快來家了,管怎著吧。就說:“我還傻啊?放心,不會嫌你兒。”兩人正念叨著,猛地聽見門外有動靜,一輛汽車停在大門外,兩人忙站起來,看是咋回事,大門推開了,廣培哥,周士振大哥在前頭,後頭是兩個縣武裝部的軍官(小國去當兵的時候,他們見過),廣珠和百順見陣勢不對,又看見廣培哥皺著眉頭,臉色難看,兩人心慌了,這是咋啦,小國有事兒了?廣珠朝前走兩步,拽住張廣培的袖子,說:“哥,怎著了,你們怎麽軋夥一起來了?”徐百順哆哆嗦嗦地說:“小國有事兒啊?”張廣培臉黢青,眼裏含著淚,說:“進屋說吧。”

徐百順和張廣珠渾身哆嗦,腿都不會邁步了,張廣培手拉著他們,幾個人一起進屋來,張廣珠和徐百順像打愣的雞,呆站著,張廣培讓周士振和武裝部幹部坐了,又挪椅子讓妹妹妹夫坐下,周士振說:“廣珠、百順,縣武裝部領導讓我和廣培陪著來,是告知有關小國的事。”廣珠急咧咧地說:“小國有什麽事,他不是就要複員回家了嗎?他咋啦?病了?”徐百順站起來,合合撒撒地說:“你們有話快說啊,這不活活急死人嗎?”武裝部一位圓臉胖乎乎的幹部說:“百順兄弟,廣珠姊妹,我們心情十分沉痛。我們剛接到部隊通知,徐衛國同誌在部隊出問題了,他……他於前天晚上在部隊營房去世了。”張廣珠和徐百順幾乎同時站起來,偎到胖軍官跟前,急問:“你說啥?衛國去世了?什麽叫‘去世’?死了?”“怎麽好好兒的,就死了?”胖軍官說:“是的,非常不幸,衛國死了。”“死了?怎麽好好的,說死就死了?”“怎麽死的,得啥病死的?”胖軍官說:“這事不能瞞你們,衛國他是……輕生……跳樓死的。”張廣珠像瘋了一樣,抓住胖軍官的衣裳,撕扯著,兩眼血紅,說:“你胡說八道,你咒俺家孩子,你……你個壞東西,我跟你拚了。”胖軍官滿臉的汗,支支吾吾著:“廣珠,你冷靜些

……”張廣培連忙拽開廣珠,扶她坐回椅子,徐百順像傻了似的,蹲到地上,嘴裏念叨:“小國死了,……小國死了……我的兒死了……”

胖軍官安慰徐百順和張廣珠一番,臨了說,武裝部和縣民政局派人陪親屬去部隊處理徐衛國的後事,我們想麻煩廣培老師一起去,部裏會給教育局打招呼。要盡快去,最好明天就走。張廣培麵色沉重地說:“我是要陪妹妹和妹夫去。我有個要求,我家老娘七十多歲了,最疼衛國這個外甥,知道了,老人家受不了,請部裏和民政局那邊一定給保密。”胖軍官連忙說:“我們已經安排了,部裏和民政都給保密。”徐百順說:“也別跟俺村裏說。”胖軍官一愣神,忙點頭,說:“好,一段時間內,先不通知村裏。”

武裝部領導和周士振走了,張廣培弄開水讓妹妹妹夫喝了,讓他們上裏間屋躺下歇會兒。兩人哪裏躺得住,廣珠說:“哥,你剛才給那軍官說保密的事很要緊,這回是真要咱娘的命了,前天晚上,俺兩人去看她,高興得了不得,說,小國快回來了,交代俺倆,孩子回來,不管他在部隊混的咋樣,不許說他。要知道了,真會要了老命。河灣跟大溝崖離一拃遠,能瞞得住嗎?”張廣培說:“天冷了,老太太不出門,能糊弄住。”廣珠說:“她知道小國要複員了,不回來,怎麽糊弄?”廣培想了想,說:“就說小國被抽調參加維和部隊,出國了,走的急,沒能來家。”徐百順說:“這樣說,娘能信。”廣珠又哭,說:“小國這樣了,別說咱娘,我也不能活了。”廣培說:“廣珠,你不能這樣。小國沒了,咱還有美美和美美的孩子。現在不少父母,獨生子女,孩子死了,也不能跟了孩子去,還得堅強地活著。為了老母親,為了百順,你得挺過這一關。”徐百順說:“全怨我,這那的逼孩子,他啥也沒辦成,覺得白花了錢,對不起老的,沒臉回來,孩子老實,死心眼,走了這一步。”廣珠又嗚嗚哭起來,廣培說:“廣珠,別光哭了,咱還得上部隊去接孩子來家,你哭病了,怎麽去?”廣珠哭著說:“哥,百順說怨他,你這夥都不知道,是我把小國害了。”徐百順說:“你疼迷殃(3)了,你怎麽害他了?”廣珠說了她前不久偷著給小國寫信的事,徐百順聽了,先是吃驚,瞬間臉變了色,站起來,要跟廣珠瞪眼,說:“你怎麽……”廣培忙拽住他,說:“你倆誰也別怨自己了,誰也不怨,就怨無處不在的腐敗,怨這坑死人的社會風氣。你想想,當兵的都想辦成自己的事,送禮送錢,這不純胡來?這成什麽部隊了?咱孩子就活活死在這上頭。”廣珠說:“這回到了部隊,不能饒他們,讓他們賠我的孩子,賠咱的損失。”廣培說:“咱肯定得提出自己的要求,不過,也不能報多大希望,咱們國家,無論啥事,都會首先考慮政治影響,按下算完。經濟賠償按‘杠杠(4)’兒,盡最大努力爭取吧。”

張廣珠和徐百順由張廣培,武裝部、民政局的幹部陪著,坐了武裝部的麵包車去了部隊所在城市,被安排在招待所住下,部隊的接待人員來,帶著他們去看徐衛國的遺體。進了太平間,張廣珠一步衝過去,掀開白布單子,見自己兒子縮手縮腳,規規矩矩地平躺著,三年前,兒子給家裏水缸挑滿水,把院子裏外掃得幹幹淨淨,長乎臉紅馥馥的,眼裏嘰嘟著淚離開家,三年,孩子沒回過家,他們怕花路費,沒來看過孩子,一千多個黑夜和白日,他們覺得像半輩子一樣長,孩子在南方當兵,白日裏,天空朝南飛的雁,夜晚,南麵天上的星星都讓他們想到自己兒子,他們給兒子寫信,從不流露一絲感情,孩子打小沒出過門,一定想家,他們不願惹他傷心。現在,他們送走時一蹦三尺高的兒子,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首”!孩子的臉黃病蠟塊,瘦得皮包骨,長乎臉更長了,下巴頦尖尖的,閉著眼,一臉的憂戚,一副要咧開嘴哭的樣子,俺孩子受了多大的屈,心裏多大的苦楚,犯了多大的難為,孩子,爹娘不該給你加載,咱窮家小戶,摽不過人家,你笨嘴拙舌,爭不過人家。人家收你的錢,接你的禮物,不過就是“當官兒的不拒送禮的”,人家壓根兒就沒想過給你辦事兒,全怨爹娘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把你逼上了絕路。張廣珠撲到小國身上,發瘋般搖晃著他的頭,讓他看看娘,看看爹,還有你舅,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嗓音嘶啞,廣培好歹把她拽開,徐百順鬼哭般嘶喊“小國,小國,我兒,我兒”,在屍床板上“乓乓”碰頭,被人拚命拉開……

 

部隊跟徐百順張廣珠商談徐衛國“非正常死亡”事故的處理,部隊的人說,徐衛國來部隊後,表現是好的,但性格比較內向,對個人進步要求十分迫切,但部隊上轉誌願兵,加入組織都有名額,能解決的隻能是少數……部隊幹部說到這裏,張廣珠漲紅了臉,哭腔說:“你們別來這一套,俺孩子花錢花少了,也白花了,衛國,你冤枉啊……”部隊幹部臉通紅,頭頂冒汗,咕噥道:“大姨有這方麵懷疑,不是不可以,有證據,也可以舉報。”徐百順站起來,憋得脖子多粗,說:“你說這話是欺量俺老百姓,孩子給當官兒的送錢,能要收條嗎?哪裏來證據?啞巴讓驢日了,認倒黴就是了。”部隊幹部不出聲,縣武裝部和民政局幹部忙“打圓場”,說:“百順,廣珠,你們遭到這不幸,心裏有氣,憋屈,可以理解,但是,部隊領導來,是解決衛國同誌的後事問題的,咱還是得耐心聽取,有要求提出來,其他沒根據的話就不要講了。”張廣培也勸妹妹妹夫聽完再說,徐百順和張廣珠無奈地坐下,呼呼喘粗氣,不再吭聲,部隊幹部接著說,複員前夕,徐衛國對自己的問題沒得到解決,想不開,走了這一步,部隊連營及上級領導都深感痛心,認識到政治思想工作不到位,對徐衛國關心不夠,對可能發生的事故沒有防範,以致出此悲劇,部隊責成所在連隊負責人作深刻檢討,並給以紀律處分。對徐衛國,決定按部隊工傷死亡事故處理,由地方政府按規定付給喪葬費和一次性補助。部隊本身沒有這方麵費用來源,但從連隊經費及夥食結餘中給衛國同誌父母一點撫慰金。營連幹部也捐部分款,表示一點心意。二十來歲的孩子一條命就這樣給打發了,徐百順和張廣珠滿肚子冤屈,死擰著不肯答應,縣裏來的人一遍遍做工作,張廣培勸妹妹妹夫,再強也不會有其他結果,接受了吧,徐百順張廣珠隻好同意了,他們提出去部隊營房,看看孩子住過的地方,在哪裏跳的樓,部隊的人不同意,說影響不好,張廣珠說:“好好個大小夥子,死到你部隊上了,你們還怕影響不好?”部隊的人張嘴結舌,說不出話,縣裏來的人和張廣培把他們勸住了,張廣珠咧開嘴嗚嗚哭:“可憐的兒啊,你當三年兵,爹娘沒來過一趟,你在哪幹的,死到哪裏,爹娘都不能看一眼啊……”

徐百順手哆嗦著在雙方“協議”上簽了字,部隊的人忙不迭催著,拉徐衛國的遺體去火化,遺體要往火化爐推送了,張廣珠瘋了一樣,竄過去,兩手抓著孩子不肯鬆開,徐百順按著運屍車嗷嗷哭,張廣培流著淚,和縣裏來的人一起拽開他們,張廣珠死活地掙歪,突然暈倒在地上,運屍車急乎乎地把衛國的屍體推進了焚化爐的血盆大口。

張廣珠徐百順抱著兒子的骨灰盒,跟哥哥和縣裏的人一起回來,把兒子葬了,村裏秦大愣那夥人也參加了喪事,武裝部民政局有交代,他們有顧忌,明麵上沒說什麽閑話。美美長不長地過來勸慰爹娘。河灣老太太,聽了廣培編的那套話,哭了幾夥,老人家一輩子經的事兒多,心大,慢慢緩過勁來。廣培、沈迎蓮,廣珠、百順也放下心來,暗地說,就這樣哄弄著吧。說話間進了臘月,快過年了,美美帶著六歲的兒子棒棒來給姥娘送節禮,放下東西,美美上廣坪舅舅家去了,棒棒爬到椅子上,看牆上掛著的相片,裏頭有幾張是衛國舅舅的,老姥娘說:“棒棒,看你衛國舅當兵的照片多威武,現在坐飛機上外國了,你大了,學你舅,也去當兵。”棒棒愣了愣,小聲說:“我可不當兵。”老姥娘說:“你這孩子,怎麽還不願意當兵?不都說當兵有前途嗎?”棒棒說:“甭管怎著,我反正不當兵。”老姥娘說:“ 嗷?小小孩子,還有老主意,到底為啥?說給老姥娘聽聽。”棒棒說:“不,俺不敢說,俺娘不讓我跟你說,囑咐了又囑咐。”老嫲嫲心裏畫“回兒”了,咋啦?有啥事兒瞞著我?連忙說:“棒棒,好孩子,快跟老姥娘說,沒事兒,就咱倆知道。”棒棒湊到老姥娘跟前,小聲說:“老姥娘,我跟你說了,你可別說是我說的。”老嫲嫲心裏更慌了,忙說:“一定,你說吧。”棒棒說:“俺衛國舅舅死了,在部隊上死的,埋了多時了。俺姥娘俺娘怕你難受,不讓跟你說。”老太太沒聽棒棒說完,就一下出溜到屋當門,頭歪到一邊,嘴裏吐白沫,棒棒嚇壞了,哭著喊“老姥娘”,姥姥娘不應聲,棒棒跑到院子裏哭叫起來……

張家老太太住進縣醫院,三天後才醒過來,守在跟前的廣培,迎蓮,廣珠,百順,還有廣坪,如蘭都爭著喊她,老嫲嫲喝幾口水,把廣珠和百順喊到跟前,說:“珠哥兒,你命苦,打小沒你爹,沒上出學來,有個好兒子,又遭了事。孩子,如今社會好了,不無事地欺負人了,也不挨餓了,你和百順別灰心,為了美美,棒棒,有你哥和嫂子幫著,好生活著。”廣珠哭著連連點頭,說:“娘,俺記住了,你放心吧。”老嫲嫲歎口氣,說:“我這一輩子經的七災八難,不能提,好歹硬撐過來了,尋思熬出來了,哪想到臨了還有更大的災落頭上,這都是命啊。”說完,合了眼,從眼角擠出淚珠,流到臉上……當天後半夜,老嫲嫲咽了氣,到底沒闖過這個年去。

1.扒叉,拚命朝上攀爬,追求“進步”。2.齊頭活兒,一段兒或一個單位的作業任務。 3.迷殃,神誌迷糊。4.杠杠,即文件規定的標準數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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