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涵從多倫多回來後就跟換了個人似的,成天悶悶不樂,她一連幾天都沒有出去做事了,不是躺床上不起,就是賴在沙發上看電視,她不再是那個嬉笑怒罵皆隨性的爽快人了,連一句話都不願意多說。柳絮兒猜到曉涵可能遇到了麻煩,不忍打攪她,便沒有跟她打聽。
又是一個傍晚,曉涵依然閉門不出她的房間,柳絮兒做好了晚飯,過去敲她房間的門:“姐,飯好了,出來一起吃吧。”
“你自己吃吧,我不餓”,裏麵傳來曉涵有氣無力的聲音。
柳絮兒堅持道:“不行,今兒我做的是你愛吃的蘿卜排骨湯,還有幹煸茄子和熗圓白菜,你非得出來給我捧捧場不行,你不出來我可賴著不走了啊。”
見曉涵半天沒吱聲,柳絮兒蜷著手指頭,抬手剛要接著敲門,門卻“吱扭”一下開了,曉涵站在了門口,她穿著寬大的睡衣,雞窩一樣的頭發亂蓬蓬地支棱著,兩個眼眶黑黑的,目光散亂無神,她的臉色也憔悴得難看,一幅疲憊不堪的樣子。
柳絮兒見了,微微一怔,還沒等曉涵講話,便拉起她的手就走:“這點麵子都不給,太不夠意思了吧。”
曉涵掙脫開柳絮兒的手,說:“絮兒,等等,我先去洗把臉。”
“那好,動作快點兒哦,湯放涼了可就不好喝嘍。”
曉涵洗漱好了坐到飯桌前時,見柳絮兒已將飯菜盛好,便不過意地說:“絮兒,辛苦了,沒必要整這麽多吃的,我根本吃不下。”
柳絮兒端起碗來,邊吃邊說:“姐,我本不該打聽,可是,見你這個樣子我真是不忍,是不是,你跟大偉那事兒遇到了麻煩?他太太找茬了吧?你甭怕那個母老虎。”
被柳絮兒一下子戳到了傷心處,曉涵的心一揪一揪地難受,她囁嚅著:“唔,不是,”
“那,是大偉反悔了?”
柳絮兒不經意的一句問話,可對曉涵來說,卻仿佛被她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心事,曉涵不禁倏地一凜,她極力掩飾內心的慌亂,低頭吃著,輕輕地說:“噢,也不是,我倆挺好的”,她的手在抖,心抖得更甚,她依稀聽到了胸膛處傳來的那“咚咚咚”一陣緊逼一陣的鼓聲。
“嗯,那就好”,柳絮兒沒看出曉涵的慌亂,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她接著出主意:“依我看,這事兒你還真得抓緊時間辦,別不好意思催大偉,就這麽幹耗著也不是個辦法啊,他心眼兒好,也許是不忍心,下不去手,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誰離婚不扒層皮?”
柳絮兒咽下嘴裏的飯,接著又說:“我這人最煩那些衛道士了,自己心裏邊一肚子齷齪,表麵上卻道貌岸然的,要我說,愛情既然已經死了,婚姻這個殼就實在沒有必要苟活著了……人海茫茫,知音難覓,姐,時不我待,你已經錯過一回了就,”
柳絮兒還在絮叨,曉涵卻打斷了她,央道:“絮兒,姐最近心煩,求你別說了,我這輩子心裏邊就這麽一點點光彩燦爛的東西,我想留著它,至少我覺得來這個世上走了一圈兒沒白來,值了。”
柳絮兒嘴巴張得大大的,她這才意識到,剛才自己的話有點多,她尷尬地語塞了片刻,為了調解一下氣氛,她轉而換了個話題:“噢,那你多吃點兒哈,我的手藝不行,比不了你。”
曉涵喝了一口排骨湯,咂咂嘴說:“你的手藝不錯哇,隻是這個湯的味道淡了點兒,油性也大了點兒。”
柳絮兒也嚐了一口湯,剛想說,“不會啊,已經夠鹹的了”,轉念又一想,大概是曉涵上火,嘴裏嚐不出味道來,便問:“喔,是有點兒淡,要不,我再加點兒鹽?”
“噢,不用了,我吃不了多少的。”
曉涵隻吃了一點點,便放下了筷子,羨慕地看著柳絮兒香甜地吃著,她沉思了一會兒,問:“絮兒,姐想麻煩你點兒事兒,不知可以不可以?”
“喔,啥事兒啊?咋這麽客氣?”
“我,呃,最近生意不利,資金周轉不靈,急需一筆錢,我想把家裏的那點存貨趕緊出手,你能不能幫我推銷一點啊?隻要賣出半價來就行了。”
“那多可惜呀,上回賣給我同事的那些鞋子,人家都說既耐穿又舒服,你這麽甩賣損失太大了吧?你需要多少錢?要不,我借給你點兒先使著?”
“噢,那倒不用,謝謝了”,曉涵心裏感激柳絮兒的仗義,但卻不為所動,隻是淡淡地說:“那些旅遊鞋我進得便宜,賣半價還是有點小賺頭的,另外,我準備把車也賣了,我算了算,這樣就夠了,也許還能有點餘頭。”
柳絮兒暗暗吃了一驚:“車子也要賣?沒車子你以後怎麽辦?”她本來還想再問下去,突然想起曉涵不願意讓她打聽,便收住了嘴,心裏卻惶惶地納悶兒:別是真遇上什麽麻煩了吧?
曉涵沉默了片刻,平靜地說:“隻是臨時應個急而已,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我顧不得那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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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中,佛州正是個繁花似錦的好季節,微風攜著溫熱帶海洋的濕氣,給這片生機勃勃的陸地帶來了充沛的雨水,從而使得萬物能夠茁壯成長。
曉涵坐在海邊的岩石上癡癡地苦思冥想著,她的眼前卻沒有這花紅柳綠、碧海藍天的斑斕色彩,她的世界還停留在那個北方的冬日,裏麵除了黑暗還有寒冷,是那種穿心透骨、由裏及外的冷。
她想要忘記,卻無法控製住自己不去回憶在那個早上所發生的事情,大偉的話語象把利劍,找準了位置,一下子就戳透了她那顆脆弱的心,可她已經不再會感到痛了,因她早已經痛到麻木了。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受傷害的那個人總是我?!
天空中,幾隻海鷗在海麵上振翅掠過,留下一陣“嘔,嘔”的鳴叫聲。
這些自在飛翔著的鳥兒勾起了曉涵對往昔的回憶,別人家的孩子在她那麽大時還賴在媽媽的懷裏撒嬌呢,而她的媽媽卻已經去了另外的一個世界,她常常羨慕人家有媽媽的孩子,雖然她從來都不知道,有媽媽的日子應該是怎樣地幸福。
後來,爸爸為她找了個繼母,她也喊她媽媽,以為從此可以過上有媽媽疼愛的好日子了,但她卻並沒有找到想象中那種幸福的感覺,尤其是一年後她添了個弟弟。記得有次上語文課的時候,老師讓寫“我的媽媽”,開始時她無論如何也寫不出來,而當她把自己想象成被繼母寵愛著的弟弟後,於是,她的筆頭變得靈活起來,她的作文也因流暢、感人而獲得了老師的好評,並被當做範文貼在了班裏的板報上,她也為此高興了好幾天。
曉涵從口袋裏哆哆嗦嗦地摸出一個小本子,翻開那陳舊的已經磨破了邊兒的硬皮封麵,裏麵是一張發黃了的黑白照片,照片裏一位年輕美麗的女士,她懷裏抱著一個三個月大的娃娃,母親那雖然蒼白但笑意盈盈的臉上寫滿了幸福與自豪,而那個小娃娃也在天真無邪地笑著。
“媽媽呀”,曉涵在心裏喊了一聲,淚水便忍不住奪眶而出。
媽媽,您還好吧?曉涵在喊您呢,您聽見了嗎?
曉涵撫摸著那張照片,她的手停留在媽媽的臉上不肯挪開:媽媽,曉涵好想您哦,還記得上回我跟您講過,有個我喜歡的人想娶我了嗎?對不起媽媽,我錯了,是我誤會了人家,媽媽我向您保證,我再也不會讓您為我操心了,我保證。
曉涵一頁一頁地翻看著那個本子裏歪歪扭扭、密密麻麻的字,那是她寫給媽媽的心裏話,這麽多年以來,她走南闖北去過很多地方,卻從未將這個本子丟棄。
“媽媽,曉涵上學了,老師是個女的。”
“媽媽,我今天八歲了,爸爸會不會又忘記了曉涵的生日?他早上什麽也沒有跟曉涵說就去上班了。”
“弟弟哭了,我背著他想讓他不哭,下樓的時候我不小心摔下去,我的腿破了,流好多血,弟弟的頭也破了,爸爸拿掃炕的笤帚打我,新媽媽也罵我,我就跑去舅舅家,後來,爸爸來了,罵舅舅,我就又回家了,他們還打我,不許我吃飯,媽媽,你別告訴爸爸是我跟你說的啊,他知道了又該打我了。”
“爸爸、新媽媽還有弟弟一起去弟弟的姥姥家過中秋節了,我在家裏寫作業,媽媽,曉涵很棒,我自己生爐子煮的掛麵,雖然湯裏的醬油放太多,但是,我打了一個雞蛋在裏麵,很好吃的哦,我盛了一碗放在媽媽的照片前麵,您嚐嚐吧。”
“媽媽,我小學畢業了,爸爸也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了,老師第一次見到爸爸,還以為是老舅把白頭發給染黑了呢,嘻嘻,老師真好笑,還有,我還照了一張畢業照呢,同學們都說曉涵長得跟媽媽一樣漂亮呢。”
“媽,曉涵要上大學了,是省城的大學,您一定很開心吧?這些年來,我一直很努力地學習,就是想著有朝一日能離開家,離開他們遠遠的,爸爸老了,他不再打我了,阿姨也對我客氣了好多,弟弟還是那樣子不爭氣。”
曉涵默默地讀著那些年寫下來的日記,心裏翻湧著對辛酸往事的感慨,住在天上的媽媽是她長久以來心靈的所在和感情的依托,每當她遇到喜事或難關的時候,她總是要跟媽媽訴說一下心裏的喜悅或悲哀,她悵悵地出了一口氣,心裏酸澀難受:媽,曉涵現在心裏隻有您一個人了。
曉涵輕輕地吻了一下照片中的媽媽,將那日記本在地上豎起來放好,又將照片放在日記本前麵端端正正地立好。
她整了整衣服,後退了兩步,然後在照片前跪下,“咚咚咚”叩了三個響頭,說:“媽媽,曉涵對不住您”,她將那照片仔細夾好,連同那日記本一起放進了口袋。
曉涵站起身來,望著海麵上遠遠近近過往的船隻,還有天空中那鳴叫著、飛翔著的海鳥,不禁感慨大自然的和諧、寧靜之美。海風輕輕吹拂著她的頭發,帶去了她心中所有的哀怨與悲涼,此時,她的心裏竟平靜了許多:多麽美麗的世界啊,可是,我卻要回家了。
她抬眼望著不遠處那座高聳入雲的鋼索跨海大橋,她曾在那橋上開車來回行過無數次,每次都是個匆匆的過客,竟從沒注意過它的美麗,而今天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那橋更多出了一份讓人驚心動魄的壯觀。
曉涵沿著小道慢慢地爬上了那橋,站在高處望去,這個世界變得寬廣了許多,而那些行駛中的船隻因為她視野的開闊,竟變得好似靜止不動了一般。
但高處的海風卻變得非常強勁,曉涵被吹得幾乎站立不穩,她艱難地攀著鋼架,越過欄杆,來到了大橋的邊緣處。
陽光燦爛地照在了她的身上,似是要給她那冷卻了的心以最後的溫暖,海風呼嘯著在她的耳邊掠過,也好象是在為挽留她而做最後的勸說。
曉涵努力振作了一下,眼前似乎見到媽媽那慈祥、安寧的笑臉,她張開了雙臂正在迎接自己的到來:曉涵,我親愛的女兒。
“媽媽,我來了——”,她迎著太陽,縱身一躍,便立刻化作飛鳥投入了大海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