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轉眼已是陰曆五月,麥子收了,坡裏的小苗子迎著毒日頭在麥摣(割麥子後留在土裏的麥根)和土坷拉縫兒裏倔強地滋長出新綠,誌紅跑了幾個月了。在這些日子裏,縣委,縣府,縣法院,縣檢察院,縣信訪局,這些“衙門”,誌紅不知跑了多少趟,腿都跑直了,那裏的當官兒的,管事兒的,看大門的,都成“熟人”了。剛開始,一個白白生生,兩隻黑葡萄般的眼睛亮閃閃的,說話慢津慢悠,聲音清脆動聽,大大方方,又略帶羞澀的小姑娘出現在這些地方,人都覺得新鮮,有點好奇,這小妮子幹嘛來了,也許是人特別是男人難免的有那麽點憐香惜玉的意思,誌紅所到之處,接觸到的人多半都客客氣氣,有的甚至表現出某種熱情,誌紅暗暗有點高興,心想這機關單位也不是那麽嚇人的衙門,裏邊的人也不是那麽凶神惡煞,興許是娘不善於表達,或是太心急,所以“訪”的效果不好,她心想,一定好好跟人家說,取得同情和認可,問題就會解決,但是,日子長了,跑的次數多了,誌紅接觸到的人的臉色變了,說話口氣也熗了,有的說,你娘換成你,還有完沒完?有的說,小小孩子,不好好上學,跑來弄這個,傻不傻?瞎胡鬧!有的還拉著慢腔說,真新鮮,這上訪還“自有後來人”哩。縣委縣府那些部門,有的冷言冷語,推三阻四,有的假意應付,說,把材料放這裏,有機會轉給領導。縣法院執行庭秦庭長,誌紅頭一次去,他見是個年輕女子,粉刺臉笑得像個瓢頭子,讓女法警給誌紅倒水,但是一聽誌紅自報家門,說了來意,粉刺臉立時禿擼下來,氣哼哼地說:“你娘跑多少趟了,跑得法院水泥路起皮了,跟她說,不要跑,就在家等著,不聽,非得跑,她自己跑還不行,又讓孩子跑。真是頭發長,見識短,迷磨娘們兒。”誌紅惱了,小臉兒漲得通紅,站起來,聲音抖顫著說:“秦庭長,俺爹被人軋死了,撇下孤兒寡母,法院判的賠償款,你們收了執行費,錢一直拖著不給。俺娘身體垮了,我來好話求你,你不但不給解決,還罵俺娘,你是什麽人民法官?”秦庭長臉色鐵青,嘴唇哆嗦,厲聲說:“你這妮子,人不大,口氣不小。當事人沒錢,誰也沒轍,你讓我怎麽解決?難不成我掏錢給你們?你還說我羞辱你母親,你娘不是個娘們兒嗎?我說的有錯嗎?你還挑我的毛病,反了你了。”誌紅哪見過這陣勢,不由心慌了,一時不知怎麽應聲了,咕嘟著嘴說不出話,剛才倒水的女法警,跟誌紅說“好了,秦庭長把話說清楚了,你快走吧。”邊說邊把誌紅推出了庭長辦公室。誌紅從法院出來,見法院大樓底層掛著幾個律師事務所的牌子,突然想找律師谘詢一下,聽聽人家咋說。一位年紀大的律師,聽誌紅說了情況,跟誌紅說,你們這事,那個於三家屬可能是真的拿不出錢來,但是,於三受雇於孫二虎,按法律規定,雇員在工作中犯事,雇主應擔負責任,這事,法院應該向孫二虎收取這筆賠償款給你們。第二天,誌紅又去找秦庭長,秦庭長冷笑道:“好,有明人指教了。告訴你,這一招,沒用。法院判決的賠償責任人是於三,我們隻能按判決辦事,什麽孫二虎孫三虎跟我們沒關係。”誌紅又去找原判法官單庭長。這單庭長幹的是刑事庭,對付的都是些狠角色,他自己也一副凶相,臉型,眉眼,鼻梁,甚至耳朵都棱角分明,眯縫著眼睛看人,眼光像帶著刺,很瘮人,誌紅見到他,從心裏打怵,硬著頭皮,盡力壓著心跳,說了自己的要求,單庭長眯縫著眼朝誌紅從頭到腳打量一遍,誌紅被他看得身上冷颼颼的,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單庭長先嘿嘿冷笑幾聲,口氣強硬地說:“你們這個案子,判後雙方都服判,沒上訴,案子已經審結,你現在提新的要求,晚三春了。純是節外生枝,我們不會接受你的要求。告訴你,在我這裏,你打不開缺口,快走,該幹嘛幹嘛去。”誌紅又被法警攆了出來。
誌紅走出法院大門,回頭看著在烈日下下明晃晃刺眼的法院大樓,赫然聳立在藍天下,像一隻巨大的怪獸,而她在它跟前像一隻可憐的螞蟻,那怕你再冤屈,它不會同情你,那怕你再占理,它就不理你。誌紅突然想起課堂上講的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之間關係那些說法,難道她正經曆著的就是這種事情?她有點想通了,可她馬上反駁自己,不對啊,那是萬惡的舊社會啊,而現在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是人民當家作主的,怎麽會這樣呢?……誌紅甩甩自己被風吹到臉前的頭發,不胡想八想了,隻想眼前的事吧,急死人了,放棄,不找了?可是,自家的冤情,家裏的困境,娘的病,怎麽辦?這口氣,太憋人了,不能就這樣算完,不放棄,要像書上講的誌士仁人那樣,“愈挫愈奮”,堅持下去,不信弄不出結果。可是,事情就卡在那裏,又一籌莫展。誌紅拖著酸溜溜的兩條腿,慢吞吞地低頭走著,突然有人拍她肩膀一下,說:“李誌紅,可見著你了,你不辭而別休學走了,再見不著你了,有不會的題,也不能問你了,這些日子,想死你了。”誌紅難得地露出笑容,說:“陳霞,真巧,碰上你了。俺家攤的事兒太嚴重,家裏太困難了,我被逼無奈,走這一步,哪有心情跟同學們告別,對不起。”陳霞說:“同學們也知道你們家的情況,都同情,可又幫不上忙。找的怎樣?有結果嗎?”誌紅眼圈通紅,搖搖頭,說:“白搭,別說結果了,連一點兒希望也沒有。”“怎麽還這樣?不講理了嗎?”“講理?我算知道了,社會上的事,跟咱課堂上講的,完全不一樣,甚至正相反。”誌紅跟陳霞簡單地說了說情況,陳霞一愣神,說:“我有個辦法,你拿到於三跟孫二虎打工的證據,再找法院,他們就得給解決。”誌紅說,我也想到了,可是這個證據,咱怎麽拿?孫二虎那裏,連門也不會讓進啊。陳霞說,巧了,我一個叔伯哥叫陳常勇在孫二虎公司當出納,俺兩人說過你家的事,他挺同情你們,我找他,讓他偷偷地搞到證據,交給我,我再轉給你。幾天後,陳霞真地把“證據”——孫二虎公司和於三簽的用工合同,於三的工資表——的複印件給了誌紅,誌紅拿了“證據”,信心滿滿去找單庭長,誰想單庭長拿過“證據”,不耐煩地隨手翻了翻,立即扔給誌紅,說:“去去去,你長本事了,居然自己搞什麽‘證據’,這個,我們不能采信。”誌紅急哭了,說:“你們都說於三受雇於孫二虎,沒有證據,俺拿證據來了,你們還是說不行,這不是欺負人嗎?”
誌紅在縣城“跑”了兩個多月,沒得到一絲結果,她絕望了,但又不死心,不肯認輸,沒辦法兒,隻得像所有“訪民”一樣,往“上”找。她到林城的第二天,從市信訪局出來,一個中年婦女把她攔住,這人,花白的頭發,白淨麵皮,兩隻眼睛不大但很明亮,一身過時的哢嘰布衣裳,但幹幹淨淨,誌紅想起娘說的那位姓張的“訪友”,忙說:“你是張姨吧?我是柿子峪的李誌紅,陳淑嫻是俺媽。”張素雲說:“我在門衛登記簿上看到你的名字,在這裏等你哩。”原來,春節前陳淑嫻跟她說,不再跑了,沒想到,換上她閨女了。兩人到信訪局對過一個商店外頭台階上坐下說話,張素雲看了誌紅寫的材料,眼圈兒紅紅的,說:“孩子,我是當老師的,你一個初中沒畢業的學生,寫出這樣的材料,好才分。僅論材料,凡有起碼的是非觀念,稍有同情心的人,都會願意幫你解決問題。可現實是,讓你寫的材料再好,再有真憑實據,再有說服力,甚至感人至深,全沒用,那些人誰也不會看你的材料,更不會因為你有理有據,就給你解決問題,對這一點,不能抱任何幻想。閨女,我跟你說,我為了解決民辦教師轉正的事,跑了兩年了,接觸了許多‘訪友’,看到的事情太多了。我給你說,一百個訪民裏,都不準有一個無理取鬧的,絕大多數是冤情在身,在當地又沒關係托不上人的,被逼無奈,才走上這條路的。可是讓你再跑,沒點兒用,你跑窮了家,跑斷了腿,跑白了頭,跑一身病,跑沒了命,接待你的人換幾茬了,你要求解決的問題,照樣原封不動,甚至越找越‘啞’,上訪的人越陷越深。”誌紅說:“怎麽會這樣?”張姨說:“你跑幾個月了,還沒看透?”誌紅說:“我總覺得天下總有講理的地方,上級機關總會超脫一些,上邊的領導也應該水平更高,這不就跑林城來了。”張素雲說:“你這是小孩子心理,天真,給你說,到哪級都一樣,從下到上,除了極個別的例外,他們對上訪的,一律看成是添麻煩的,是些討厭鬼,給大好形勢抹黑的,從八九年往這,各級政府有了新任務,就是‘維穩’,上訪人員在他們眼裏就是維穩對象,也就是說,他們嘴上不說,心裏拿你當‘刁民’甚至敵人看。現在又出了新名堂,上邊要求各級政府,把訪民的問題就地消化,不得出現越級上訪,還把有無越級上訪作為上級考核下級的重要指標,而且跟計劃生育一樣,‘一票否決’,哪裏出了越級上訪的,你這個地方的當官兒的,別的工作成績再大,也白搭了。你想想,這些地方的當官兒的,還不使絕法子?不解決問題,而是解決提問題的人,整人,逮人,發現訪民往外跑,圍追堵截。現在各級政府都有專人幹這事。我聽說,光用到這上邊的錢就不是個小數目,足夠解決訪民的經濟訴求,可是邪門兒了,他們給訪民解決問題,拿不出錢,可是對付訪民,維穩,不缺錢。你想想,訪民都是窮老百姓,怎麽能鬥得過他們?所以,一點希望也沒有。”誌紅聽著,覺得身子像掉到井裏,渾身發涼,說:“那怎麽還有那麽些人非上訪不可?”張素雲歎口氣,說:“老百姓太冤屈,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也不是《水滸傳》那年代了,不可能鋌而走險,在中國這片地兒上,不找政府旁有啥法兒?死也得跑,跑死拉倒。孩子,這就是你張姨當這些年訪民的心得。作為過來人,孩子,我勸你趕緊懸崖勒馬,冤死不再跑,趕緊回去上學。至於他們該給的賠償款,給就接著,不給也別找了。有上訪的功夫,還不如出去打工掙錢。”誌紅問:“張姨,你看的這麽透,想的這麽明白,為什麽自己還堅持上訪?”張素雲笑了,說:“小妮子拿張姨的矛攻張姨的盾了。我情況特殊,當民辦教師多年,受人打擊報複,被剝奪了轉正機會,過去的老上級同情我,支持我找,算是有一線希望,所以我就欲罷不能。再說,我家你叔做小生意,吃喝問題不大。我這次來,給教委送了他們要的材料,也給市信訪局一份,教委讓我回去等著聽信,我這就回青山了,你呢,怎麽辦,還找?”誌紅一時不知說啥好,不出聲,呆呆地瞅著地麵,像那裏有答案似的,過片刻,抬起頭,兩眼淚汪汪的,說:“張姨,我休學跑這事,太衝動了,全是小孩兒心眼,謝謝你的提醒,我想了,我也試過了,頭已經撞南牆了,不強了,再在這裏跑一兩天,明天再上一趟市中院,爭取見上羅院長,見不上,就交上材料,然後立馬回家,聽天由命,再不跑了。”
第二天一大早,誌紅從借宿的親戚家出來,一溜小跑去林城中院。沿途看到大街上不同尋常,有不少幹部模樣的人在指料著,一些人刮天撩地,清掃衛生,有的在粉刷沿街的牆皮,不少路段懸掛了大紅的跨街橫幅,各大院門旁都擺出了宣傳展板,內容全是“兩個文明一起抓”,“創建文明城市”和“歡迎領導蒞臨指導”一套東西。誌紅想,看樣林城市創“文明城市”稱號,省裏要來檢查驗收,各單位在搞突擊,做準備。現在去中院上訪,怕不是個時候,但又一想,即便是迎接檢查,機關總還得上班,我正常上訪,求見領導,見不上也不會無理取鬧,有什麽關係?誌紅走著,想著,眼看快到中院大門,見大門口不像原先隻站一名法警,而是站著好幾個人,有三四個法警,還有兩個穿便服的幹部,又聽見他們在小聲議論,“來了,就是她,來好幾趟了,非要見院長。”“這小妮兒不簡單,小嘴巴巴的,說起來一套一套的”……誌紅不由得緊張起來,心跳得快了,但又給自己鼓勁,有啥好怕的,你又不犯法,他們也不是猛獸,還能怎著你,你就大大方方地走過去,一字一板地跟他們說你的要求,人家應承,你就如願了,不應承,你轉身走人……誌紅這樣想著,特意做出放鬆的樣子,邁著輕快的步子往中院大門口走,離大門口還有兩三米遠,大門外站著的人朝她走過來,一個矮胖子幹部冷笑道:“李誌紅,又來了,不是告訴你回青山,找縣院解決嗎,怎麽就是不聽?”誌紅說:“青山縣院要給解決問題,我還往這跑嗎?他們拖著不辦,我們隻能找他們的上級。”一個大個子法警罵咧咧地說:“叫你回青山,你就麻利地滾回青山,你有啥了不得的狗屁問題?”誌紅一字一頓地說:“你這個同誌說話不文明,但是你既然問,我就跟你說,我的問題很簡單,俺爹讓人給軋死了,法院判決的給俺家的賠償,一直拖著沒給,俺家十分困難,要求快把錢給俺。”大個子法警說:“中院又不欠你錢,你跑這來搗什麽亂?”誌紅氣得臉通紅,說:“你怎麽這麽不講理,算什麽人民警察?”大個子警察大步衝到誌紅跟前,伸出大手,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抓住誌紅的肩膀,誌紅掙歪身子,大聲說:“你這是幹什麽?”大個警察抬手扇了誌紅一個耳光,誌紅臉上立即出了一個紅紅的手印,誌紅哭著喊:“警察打人了!”大個子警察氣更大了,又給誌紅一個耳光,誌紅一躲閃,巴掌扇在誌紅右耳朵上,誌紅覺得右耳朵“懵”的一下,裏邊嗡嗡響,誌紅心裏想,壞了,耳朵讓他打壞了。誌紅哭喊道:“大家看看,林城法院就這樣對待人民群眾!”幾個警察上前圍住誌紅,有的抓她胳膊,有的竟伸手捂她的嘴,誌紅拚命掙歪,一下撞到大門外告示欄柱子上,一隻門牙撞晃得(1)了,嘴裏往外出血,誌紅不由得伸手去抹,弄得滿臉是血,矮胖子幹部靠前來,氣哼哼地拽開幾個警察,低聲斥責道:“你們真不會來事,看看,這像什麽樣子?趕緊執行昨天定下的方案。”一個警察快步朝法院旁邊一條小街口停著的車身上印著紅十字的汽車走去,誌紅拽住矮胖幹部,說:“你這個領導,我來上訪,你們不給解決問腿,還打人,把人打傷,你說怎麽辦吧。”矮胖子冷冷一笑,說:“李誌紅,你不是說受傷了嗎?這不是,醫院的車來了,接你去治傷,上車吧。”誌紅心想,怎麽連醫院的車都準備好了,這是搞什麽鬼?不能跟他們去。可是,還不等誌紅反應過來,紅十字汽車上下來幾個穿白大褂身強力壯的男人架了誌紅,硬硬地把誌紅推進車門,他們自己也慌忙跳上車,哐當關上車門,“哞”一聲開車走了。誌紅見車上幾個人凶巴巴的,不像醫生護士,心裏納悶,汽車嗚嗚開得飛快,很快就出了城,誌紅急了,問“不是去醫院嗎?你們是幹什麽的?這是開車往哪?”一個黑乎臉的“白大褂”說:“你自己有啥病,沒人跟你說嗎?我們是城東黃莊精神病醫院的,來接你去那裏治病,我就是你的主治醫生,乖乖地跟我們去吧,老實點,要不,有你苦頭吃。你可不是一般病人,是精神病。”誌紅急了,哭咧咧地說:“大夫叔叔,你們一定弄錯了,我是青山縣一中的學生,為俺爹的事來上訪的,好好的,啥病沒有,更沒精神病,你們送回我去吧,你們不願意送我,停下車,把我扔路邊,我自己走回去也行。”黑乎臉大夫說:“你說的輕巧,我們來接病號,哪能聽你的,說放人就放人?你有沒有精神病,不是自己說了算的,我們是幹這個的,有送的,就接診。”誌紅說:“那麽,我是誰送的?”黑乎臉說:“誰送的,你還不明白嗎?”誌紅讓他說了個愣怔,出了一身冷汗,但還不死心,又說:“即使有人送,你們醫院對人瘋沒瘋,是不是精神病,就沒有判定標準嗎?不作診斷嗎?”黑乎臉說:“我們肯定有判斷標準,但是,我們是國營事業單位,必須執行領導指示。”誌紅想,市中院為了製服我,送我瘋人院,這下完了。誌紅哭著說:“好叔叔,俺爹被人軋死了,賠償問題不給解決,俺被逼無奈才上訪的,俺不是無理取鬧,更不是精神病,求你們放了我吧。俺娘還在家裏病著,你們可憐可憐俺,行嗎?”黑乎臉說:“你這個妮子,別廢話了,這是我們的工作,你說下天來,我們也不能放你。你乖乖跟我們走,有啥話,到院裏再說,你再鬧哄,別怪我們不客氣,別忘了,你可不是正常人,是精神病患者,也就是人通常說的‘瘋子’,你不想想,對待瘋子,還有好樣兒嗎?”
不到半個小時,汽車就開到了黃莊精神病醫院,車停在醫院門診樓前,誌紅掙歪著不肯下車,黑乎臉醫生指揮著幾個人硬把她架下車來,又拽著她進了門診樓,在一間診室裏,黑乎臉醫生問她問題,給她做“檢查”,誌紅不配合,幾個人按著她,一個瘦瘦巴巴的女護士跟她說,李誌紅,你已經來這裏了,這位趙大夫接診,詢問,檢查,是他的工作,你就配合吧,不然隻能自己吃苦。不管怎樣,先住下,有什麽問題,再向院領導反映。誌紅看看女護士,見她兩隻細長的有點憂鬱的眼睛看著她,很真誠的樣子,誌紅不再抗拒,回答了黑乎臉的提問,醫生記了“病曆”,對那護士說:“李敏,把她安排在四病房,你負責護理。”誌紅說:“趙大夫,我明明是個上訪的,一下子就成精神病了,這也太不像話了吧?”趙醫生黑乎臉冷冷地看著誌紅,說:“你這問題,我沒法回答。不過我可以告訴你,現在上邊有個精神,社會上有些人,長期堅持上訪,糾纏不休,擾亂政府機關辦公秩序,不聽勸阻,不思悔改,實際上陷入了一種精神偏執,可以視為一種精神疾病。”誌紅說:“我沒學識,不懂啥,可我覺得上訪這種事是社會、政治問題,疾病是科學問題,怎麽能硬扯到一塊呢?”趙大夫看看誌紅,說:“小妮子,勿怪年紀輕輕就當訪民,道道兒還不少,我跟你說,精神病跟人的思想相關。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精神病治療要服從政治需要,你腦袋不笨,去考慮吧,考慮明白了,不強了,病就好了。好了,不廢話了,快去病房吧。”
誌紅住進了病房,同病房還有三個個病號,兩個農村婦女,一個是去趕集,四歲的兒子被人“拐”走疼瘋了,另一個丈夫外出打工,她被逼迫,做了村支書的情婦,丈夫回家發覺了,打她個半死,趕她回娘家,娘家嫂子往外攆,她跳井被人撈上來,成了瘋子,還有一個是哪個縣裏國營副食品公司的營業員,公司搞櫃組承包,指標苛刻,她交不出承包費,縣商業局和公司說她貪汙貨款,把她關在公司,逼她交代問題,她連急加怕,瘋掉了。誌紅聽說了他們的情況,心想,怎麽社會上這麽些烏七八糟的事,這麽多不幸的人,誌紅知道她們跟自己不一樣,是真瘋子,心裏害怕,問李敏,她們會不會打人,李敏說,別害怕,她們在這裏住多時了,瘋勁治下去了,半傻了,不打人了,瘋的厲害胡鬧打人的在另外的病房關著。誌紅看三個“病友”,真的像愣巴,呆乎乎的,見她來,傻乎乎地笑,那個受辱的婦女很年輕,模樣俊巴,兩條眉毛往上吊吊著,耷拉著眼皮,拿眼角瞅人,丟孩子的女人,笑起來咧著嘴,比哭還難看。那個營業員,見她來了,走過來,笑嘻嘻的,問她“妹子,看看,相中什麽東西了?”弄得誌紅身上起雞皮疙瘩。誌紅坐到自己病床上,不由得用舌頭舔自己很疼,活動得厲害的門牙,右耳朵聽不見聲音了,心想,自己因為上訪,居然被人打這麽慘,還給弄到瘋人院,跟這些苦命的瘋子關一個病房,這幫人的心有多狠,會使這樣的絕法子,真是像有人說的,隻有你想不到,沒有他們做不到。誌紅看出這李敏護士是個好心眼兒的,就嘰嘰喳喳把自己的遭遇跟她說了,李敏說,你這種情況,在這個醫院裏,不是頭一個,你可得記住,不能硬頂,不能鬧,要不能把你治死。誌紅說,那他們怎麽給我“治病”?李敏壓低聲音說,你是按精神病接診的,當然按精神病治,打針吃藥,電療。誌紅說,你不讓我鬧,我不反抗,盡著他們胡亂治,那不把身體弄毀了。李敏說,那你也不能反抗,反抗會挨的更苦。這樣辦,給你的藥,你裝著按要求吃,但別咽,趁人看不見,偷偷吐了,我給你打針,比劃比劃,不真打。坐電椅,你沒法拒絕,我會找借口,盡量讓他們少安排你。盡管得到李敏的照顧,誌紅少受不少罪,可是作為“精神病人”,每次坐電椅,那種不是人能忍受的痛苦,讓她覺得自己在下地獄,回來後,渾身像散了架,好幾天不能恢複。更讓她痛苦的是,她被關進瘋人院,自己的親人朋友誰也不知道,她就像“人間消失”了一樣,娘還不得急死?誌紅求李敏想辦法替她往家裏捎信,讓家裏找人救她。李敏說,她是個衛校畢業的臨時工,家裏很窮,爹死了,娘身體不好,一個弟弟上學,全家指望她,醫院有紀律,員工不得往外傳內部消息。我隻能長盼兒裏,慢慢設法替你往外送信,這事不能急。
閨女出去上訪,最後一次來家是割麥前,從那到這,兩個多月過去了,竟再沒音信,誌強在學校裏,明天就開始高考了,陳淑嫻一個人在家,心急火燎,不知小強這回考啥樣,更掛著小紅,這個妮子這麽些天不給家裏通個音信,莫非是在哪裏打著零工等結果,可別有什麽事啊。陳淑嫻一邊心裏念叨著,一邊院裏院外忙活,突然,張素雲騎車來了,進門就說,她頭天上林城問自己的事,聽人說,兩個月前,市裏為了迎接上邊“文明城市”驗收,清理社會無業流浪閑雜人員,一個去中院上訪的年輕女娃被送精神病院了,我一聽壞事了,趕緊打問著來給你送信兒。陳淑嫻對“張姐”千恩萬謝,張素雲說,別說沒用的了,趕緊想法救孩子吧。張淑嫻讓張姐帶她去縣城工地找到廣坪表哥,兩人又去喊上廣培,一起去了劉青田家。劉青田和杜長英見到三個人一起來,連說“稀客”,杜長英一邊倒茶,一邊問,你三人怎麽軋夥一起來了。陳淑嫻哭咧咧地把事說了,杜長英一屁股坐下,說:“我的娘,怎麽還興這樣?”劉青田搖晃著煞白頭發的腦袋,緊皺著眉頭,說:“越來越荒唐了,居然把健康的訪民——還是個未成年的女孩子——當精神病人關起來,我們的司法機關怎麽到這地步了?”廣培說:“林城創建文明城市,清除這些有礙觀瞻的人,居然把健康人送精神病院,真不知道這些人所說的‘文明’是什麽含義。”劉青田“哼”一聲,說:“什麽‘文明城市’,還不就是表麵文章,追名逐利?”杜長英拽著陳淑嫻的手讓她坐自己跟前,看著年輕時又俊巴又富態的陳家“大小姐”,如今麵黃肌瘦,頭發花白,說:“淑嫻,你受苦了。”淑嫻說:“嬸子,受累,吃苦都不要緊,就是兆基遭難,法院判決不公,咱也認了,判給的賠償錢就是不給,為這上訪,又遭這難,孩子給送了瘋人院,真是不讓人活了。”轉臉對劉青田哭咧咧地說:“劉叔,你老人家操心,趕緊把小紅給救出來啊,在那不是人呆的地方,孩子不給折騰死了?”張廣坪說:“叔,你說這事咋辦?”劉青田說:“我看這樣,淑嫻趕緊去精神病院,以親屬身份去要人,我這邊找管事兒的能說上話的熟人,讓他們趕緊放人。這也不是逮捕法辦,應該能解決。”陳淑嫻眼淚汪汪,說:“叔,那忒好了。俺這就去。”張廣坪站起來,說:“淑嫻,走吧,我帶你去。”劉青田看看張廣坪,稀稀拉拉的幹枯的頭發像亂草,皺皺巴巴的臉像幹橘子皮,躬躬著腰,心想,這廣坪,當年高大魁梧,英氣灼灼的漢子,成這樣了,日子艱難,歲月不饒人啊,輕輕搖搖頭,說:“廣坪,你就不要去了,讓廣培跑一趟,一是廣培比你能說到點子上,再就是咱們社會到哪都看人下菜碟,看不起農村人。”廣坪搓搓手,說:“姨父說的在理,那廣培就跑一趟吧。”
廣培和淑嫻急忙坐大客車去林城,到林城,租輛三輪摩托,去了黃莊醫院,讓摩托在外邊等著,兩人進了醫院,找了門診,找病房,又找院務處,哪裏也不鬆口放人,說什麽這個病號他們是奉命接收的,沒有上邊的通知,不能放人,陳淑嫻向他們訴冤情,廣培給他們說道理,全沒用,說他們負不起擅自放人的責任,廣培說:“你們是醫院,是治病救人的,把一個健康的女孩子當精神病人收治,這既是違法的,也是不道德的,現在孩子的母親,來接她回家,你們拒不放人,你們是什麽醫院?你們不是治病救人,是在草菅人命!”醫院一個小頭頭冷著臉,說:“你說話注意點,你在這裏糾纏,我們可以報警,按尋釁滋事辦你。”廣培氣得臉鐵青,冷笑說:“你們厲害,我算開了眼,長見識了,天下還有你們這樣的‘白衣天使’。”轉身跟陳淑嫻說:“淑嫻姐,再哀求也沒用,咱走,另想法吧。”陳淑嫻急得兩眼通紅,身子打哆嗦,搖搖晃晃走出院務處,突然跑到樓後頭,扯起嗓子喊起來:“誌紅,誌紅,好閨女,娘來接你了,人家不放,娘去托人救你,你可得挺住啊。”陳淑嫻揮舞著手臂,跳著腳,一遍遍地喊著,嗓子嘶啞了,還在喊,引來不少人圍著她看,院務處來人拖她,她掙歪著不肯走,正跟人撕巴著,突然嘴裏吐白沫,頭一歪,摔地上了,廣培慌了,連忙蹲下看陳淑嫻,一邊回頭喊:“我給你們說過了,李誌紅和她母親是受害者,你們憑什麽這樣對待?這個婦女有風濕性心髒病,要是毀到這裏,怎麽辦?難道你們非要逼出人命來嗎?”院務處的人臉寒沙沙的,互相看,沒人吭聲,這時,有人跑來,說,市衛生局來電話了,讓放李誌紅出院。
院務處的人急忙走了,張廣培蹲到地上,大聲喊:“淑嫻姐,你醒醒,上邊來通知了,他們馬上放誌紅,你快醒醒。”陳淑嫻身子慢慢能活動了,過一霎,慢慢坐起來,說:“什麽,他們答應放誌紅了?”廣培連連點頭,說:“是,是,看來是劉叔找出結果了。咱一會兒就見著誌紅了。”陳淑嫻急著要站起來,廣培架著她,一下沒站穩,差點跌倒,廣培忙扶住她。陳淑嫻說,怎麽誌紅還沒出來?廣培說,他們得辦什麽出院手續,雖然做的是害人的事,也得做成治病的樣子。等一會兒吧。
過了約摸二十分鍾,一個瘦瘦巴巴的姑娘,穿著白大褂,跟誌紅一起走過來,陳淑嫻搖搖晃晃地朝女兒走,誌紅幾步跑過來,咧開嘴哭,喊著“娘……”,撲到陳淑嫻身上,娘兩個哭成一團,好一會兒,誌紅抬起頭,說:“娘,你急壞了吧?你怎麽知道的?”陳淑嫻說:“是你素雲姨給我送的信兒,你廣坪大爺,廣培叔陪我去找了你青田爺爺,你廣培叔陪我來的。”誌紅擦擦臉上眼淚,朝張廣培不好意思地苦笑笑,說:“廣培叔,讓你受累了。”廣培眼裏含著淚,說:“誌紅,好孩子,不說這,你受苦了。”
陳淑嫻端詳著自己女兒,頭發打著綹,亂哄哄的,小臉黃膠臘氣,嘴唇老動,好像牙疼,抓著孩子的手,問:“紅,他們怎著你了?”誌紅怕娘太受刺激,強笑笑,說:“我又不真是瘋子,他們沒怎著我,咱快回家吧。”誌紅回頭抓著瘦巴護士的手,哽咽說:“李姐,謝謝你……”瘦巴護士眼裏含著淚,說:“不說這了,快跟大姨回家吧,記住別再上訪了……”
陳淑嫻娘倆和廣培一起回到青山,出了車站,買點水果,一起去劉青田家道謝,劉青田和杜長英說謝什麽謝,孩子回來就好,還留他們吃了飯。陳淑嫻和閨女從劉家出來,誌紅問:“我讓人家關的,都不知道日子了,俺哥高考了嗎?”陳淑嫻說:“一大些日子,我掛著你,也怕耽誤他學習,沒去學校。這兩天正高考,今天最後一天,這會兒該考完了,咱去學校找他,一堆去見見你廣坪大爺,咱再回家。”
李誌強見著妹妹,大高高的小夥子哭得淚眼模糊,摘下眼鏡擦淚,誌紅掉著淚,說:“哥,別哭了,我這不好好的嗎?”誌強說:“還‘好好的’,我聽說了,你讓人家關瘋人院了。”誌紅臉一沉,問:“你怎麽知道的?”誌強說:“昨天晚飯後,兩個老師議論,說,那個李誌強,複讀兩回了,不知這回考個啥樣。他妹妹功課那麽好,跑去上訪,關精神病院了。我在他們後頭走,聽見了。”誌紅忙問:“那你考試受影響了嗎?”誌強臉色暗下來,說:“這回我準備的還行,頭兩天,考得不孬,今天這兩門,考毀了。估計今年又完了。”陳淑嫻看看自己倆孩子,歎口氣,說:“沒考好就沒考好吧,這都是命。打這咱麽也不爭了,隻要咱娘仨兒好好兒的就行了。小紅,咱知道厲害了,再不找了,聽娘的話,行嗎?”誌紅看著娘的可憐樣子,忍著淚,點點頭,說:“好,不找了。”誌強說:“對,小紅,聽娘的,不再找了,開了學,回學校念書。要再找,換我去。”誌紅盯著誌強,說:“哥,你怎麽了?原先的決心呢?不考,那不半途而廢了?可不行,這回沒考上,還得再複讀,你別忘了,是代表咱倆考的。”誌強說:“怎麽代表咱倆,你就甘心放棄求學了?”誌紅苦笑笑,說:“我都這樣了,還能安下心來學習嗎?我想過了,不再上訪了,我就出去打工,你還是回學校複讀。”
(6)
誌紅來家後,娘勸她不再上訪,她不願讓娘難受,回想自己半年上訪的經曆,也覺得後怕,就答應了。但是,夜裏躺在床上,半宿半宿睡不著,舌頭舔著搖晃了的右門牙,用巴掌捂自己的右耳朵,鬆開手,晃晃腦袋,裏頭的嗡嗡聲還那樣,她覺出這隻耳朵的聽力不行了,很可能廢了,回來後,她怕娘難受,自己挨打,在精神病院裏受那些折磨,沒給娘說,娘勸她“認了”,不能把命交上,她知道,娘說的不假,在強大的權力麵前,小百姓,就好比大象蹄子下的螻蟻,即使你冤情天大,他們對你不會有惻隱之心,那些人對你隻有厭惡,嫌棄,對他們,你不能抱任何希望,素雲姨是這樣跟她說的,半年來,她看到的,自己親身經曆的,也確實如此,既然是這樣,還像迷了竅一樣堅持上訪,那不是飛蛾撲火,自討苦吃嗎?但是,這半年,她遭的罪,受的屈辱,舊怨加上新傷,像烙鐵烙,像刀子刻,除不去,牙打壞了,耳朵聾了,永遠好不了了,心上的創傷更會疼一輩子,她心裏憋屈,她咽不下這口氣,她是農民的孩子,但她一樣是爹娘的寶貝疙瘩,在學校裏,是老師的愛徒,在同學,小夥伴中,是最討喜歡的那一個,她曾自信會有大好的前途,何曾想到,在她的青春歲月命運會這樣逆轉,她不想認輸,她不信偌大的天空沒有一絲光明,難道她在課堂上,書本裏學的那些堂皇的道理全是假的?誌紅在床上翻過來,調過去,心裏掙紮,突然,像從房外照射進一道光亮,她想到,幹脆上北京,像戲上唱的那樣,告禦狀!
誌紅想好了,就暗暗為進京上訪做準備,白天,跟哥哥一起上嶺幹活兒,幫娘做家務,晚上,寫告狀信,還說去縣城找同學玩,去縣醫院看牙和耳朵,醫生檢查的結果是,右門牙牙根斷裂,必須拔掉,右耳耳膜破裂,已經喪失聽力,無法恢複。醫生同情她的遭遇,給她複製了病曆,蓋上了醫院的公章。她要把她們家的冤情,她娘、她自己上訪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向中央傾訴,求中央給主持公道。
半個多月後,不出所料,李誌強又落榜了,他灰心又不死心,給北京的淑媛姨和和尚舅寫信求助,淑媛和和尚覺得誌強窩在柿子峪那小山莊,大姐一家多咱也翻不了身,他們托關係給誌強辦了高考移民,把戶口遷去內蒙,到內蒙一個寄宿製全封閉的中學念高三,因為那邊托的人得力,這邊劉青田和張廣培幫忙,手續辦的很快,八月十幾號誌強就去內蒙了。
送走哥哥不久,誌紅見娘的身體好多了,跟娘說,她要去趟北京,看看姨和舅,玩幾天,換換心情,爭取找份工作。陳淑嫻眼圈發紅,說:“妮兒,你就真去打工,不上學了?”誌紅說:“我這半年,遭那麽些事,學校裏都知道,再回去,同學們指指戳戳,煩人,我自己心也亂了,回去也念不好,不上了,打工吧。還有,俺倆都上,娘負擔也太重,讓俺哥自己上吧。”陳淑嫻心裏老大不情願,但知道閨女的強脾氣,隻好同意了。
李誌紅背上小包去了縣城,借住在同學陳霞家裏。陳霞的爸媽都在縣醫院上班,就陳霞這麽一個女兒,寶貝的了不得,兩人早就聽陳霞說了李誌紅的事,很同情,她爸說,你們家這樣的事,明睜大眼的,應該立即解決,他們要想解決也不難,但就是不給辦,真不知道當官兒的怎麽回事。你還不知道,陳霞讓她那遠房哥哥陳常勇給你弄那“證據”,孫二虎知道了,把陳常勇開除了,還把他關小黑屋,私刑拷打,打傷了,找哪裏也沒管的。
晚上,誌紅和陳霞睡在一張床上,看著陳霞房間舒適、溫馨的擺設,書架上擺著那麽多書,還有女孩子喜歡的玩具,衣櫥衣架上看得人眼花繚亂的衣服,陳霞暗自歎息,自己和陳霞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啥都不為,就因為你是農民的孩子!哥哥堅持考學,非得脫出農門,他是對的。誌紅又想到,那沒見過麵的陳常勇居然受她連累也成了受害者,孫二虎和為他撐腰的人太厲害了,他們真是一手遮天啊。憑什麽?人間真沒公道?誌紅進京告狀的決心更大了,豁上,就算以卵擊石,也跟他們拚到底。陳霞跟她說,我爸媽讓我勸勸你,最好不再上訪,即使上訪,也不要去省城,更不要去北京,因為市裏,縣裏截訪力度很大,怕不會有好結果。誌紅說,什麽是“截訪”?陳霞說,我原先也不懂,聽說“截訪”就是派人把到外邊上訪的給抓回來,不隻是抓回來,還打人,我爸就收治過遭截訪打傷的人。誌紅說,走的隱蔽些,不讓他們知道,應該沒事。陳霞說,對,想法躲過他們的耳目。陳霞還說,媽媽特別提醒,現在社會上很亂,什麽人都有,女孩子外出得多加小心,讓誌紅帶上防身的器具,以防萬一。陳霞說,俺爸給我買一把小彈簧刀,我覺得可笑,從沒帶過,你帶上它。誌紅說,太感謝了。陳霞說,咱兩人是鐵哥們,不說謝。兩個女孩策劃了她們自認為很穩妥的行動方案,第二天,兩人裝成一起去旅遊的樣子,坐車去了泰安,在那裏,陳霞送李誌紅上了去北京的長途客車。
誌紅到了北京,沒上姨和舅家去,告狀心切,沒心思看親戚。她在車站買一張北京地圖,打問著,轉了幾次車,總算摸到了國家信訪局,離信訪局老遠,就看到很多人,有男有女,有年輕的,也有上年紀的,不少人烏眉灶眼,穿的邋邋遢遢,個個滿麵愁容,眼神惶惑,一副焦躁不安的樣子,都提著或背著小破包兒,有的還用塑料編織袋背著行李,一看就是外地人,而且多是農村人,這些人有的在近處逛蕩,有的在人行道上坐著,甚至躺著,像一群掐了頭的螞蚱。更多的在信訪局大門外排隊,隊伍順著街道,有幾百米長。誌紅看著眼前的景象,頭皮麻痧痧的,脊梁骨“噓噓”地出涼氣,她壓根沒想到會是這樣,哪來這麽多人,不用說中央領導,就是國家信訪局,得有多少人才能應付過來,給這些人解決問題?誌紅覺得頭都大了,有點暈,她心裏已經涼了,暗暗遊乎了,怎麽辦?算了,放棄,離開這裏,上姨和舅家去,但霎那間,憋在心裏的冤屈一下衝上腦門,李誌紅,你要當懦夫嗎?這裏人多,不奇怪,俗話說,河裏沒魚集上看,國家那麽大,全國十幾億人,有冤屈的人自然就多,來的人多,說明大家對中央有信心,人再多,跟你有什麽關係?個人反映個人的事,誰也礙不著誰,你管他多少人接待幹什麽?來都來了,必須直奔目標,至少把告狀信交上去。李誌紅正要鼓起勇氣,向排著的長隊走,有一個跟這些人不太一樣的老先生,約摸六十多歲年紀,白白淨淨,叫住了她,把她領到一棵大樹後頭,輕聲問道:“你這女孩兒,看上去跟我孫女差不多大,應該正上學,怎麽來上訪?”誌紅說:“大爺,你也是上訪的?你是為麽?”老先生說:“我的獨生兒子無辜被害,當地官方包庇罪犯,我是退休教師,沒辦法,被逼上梁山。我托人花了錢,讓有內線的給我往裏遞材料,今天來這裏拿回條兒。孩子,你那麽小,怎麽走上這條路的?”誌紅簡要地說了自己的事,老先生說:“你父親被害,已經判了,賠償費解決不了,就一直找當地,真不給辦,就等,萬不得已,別上這裏來,閨女,你不知道,了不得,這事太危險,遭到截訪,會十分遭罪,我挨過幾次了。你一個小丫頭,怕你受不了。”誌紅悄悄說:“我聽說過截訪的事,不過我已經注意防範了,我是偷偷來的,他們不知道。”老先生苦笑道說:“孩子,你太天真了,你哪裏知道,他們那些人要錢有錢,要人有人,黑道白道勾著,神通大得很,他們有天羅地網,訪民們插翅難逃。你要麽趕緊買票回家,要是非‘訪’一次不可,就快去排隊,不過得多長眼色,看苗頭不對,趕快走,千萬別落入魔掌。”李誌紅眼圈發紅,連連點頭,說:“大爺,謝謝你,我一定小心,趕緊去排隊。”
李誌紅去排隊了,火辣辣的太陽地兒裏,站不大會兒,就一身汗了,她一邊拿小手絹兒擦汗,一邊瞅著旁邊動靜,過了兩個多小時,太陽偏西了,誌紅又渴又餓,但堅持在隊伍裏排著,隊伍一點點朝前挪動,離信訪局大門還有百多米,有個三角臉,眯縫眼,流流丘丘,走路晃來晃去,穿著保安服的人走到李誌紅跟前,打量她一陣,說:“你這個訪民,看樣子年齡小,我們照顧你這樣的,別在這裏排隊了,走,跟著我,到一個便捷窗口登記。”李誌紅心裏很高興,心想,別看這人模樣不濟,歪瓜裂棗的,倒是做好事的,畢竟是中央機關,還有這樣暖心的規定,忙說:“謝謝叔叔,好,我跟你去。”說著就離開隊伍,跟這保安往外走,走一會兒,誌紅心想這是上哪,怎麽離開信訪局了,忙問:“叔叔,我們上哪?”那三角臉不耐煩地說:“你知道什麽,信訪局大著哩,我們去另一個旁門,少羅嗦,跟我走!”李誌紅心裏發毛,但沒辦法,隻好乖乖跟他走,來到一個小巷口,正要往裏走,突然,那個跟她說過話的老先生對著她喊道:“那個閨女,你好好排隊,別跟人亂跑,小心上當!”那保安聽了,三角臉變了形,眯縫眼露出凶光,一隻手拽住李誌紅——怕她跑了,蹬蹬跑過去抓住老先生,罵道:“老刁民,用你管閑事?你身上癢了,找抽啊。”這時,小巷裏竄出來兩個青皮,拽著老先生就走,老先生掙歪著不走,說:“你們憑什麽拽我走?我礙著你們什麽了?”青皮說:“你不是愛管閑事嗎?我們弄你個地方,幹點閑事,讓你活動活動筋骨。”老先生單瘦的身子被他們拽得軲輪八跌,李誌紅聽見有人議論:“這老頭今天得挨苦了。”李誌紅知道自己上當了,還害了那老先生,掙歪著想脫逃,三角臉的手像鐵鉗一樣掐著她,哪裏掙脫得了,三角臉拽了她,腳不沾地一般往巷子裏走,十幾分鍾,走到一輛麵包車跟前,裏邊的人開了車門,兩個北京口音,穿保安服,戴黑眼鏡的愣頭青惡狠狠地把她拽上車,一個人摁著李誌紅,另一個跟三角臉說:“不賴,又抓一個,還是個漂亮妞。快回去再抓。”三角臉說:“人多,看的花裏胡哨,不好辨認。不像這小妞,看一眼就對上號了。”誌紅心想糟了,被截訪的抓了,誌紅強使自己定下心來,問:“你們是什麽單位,幹什麽的,憑什麽逮我,把我帶哪去?”一個臉上有白癜風的說:“哼,你問我們什麽單位?告訴你,我們是公安和工商雙注冊的保安公司,維護首都治安,協助地方政府遣返非法上訪人員,專門對付你們這些搗亂分子。”李誌紅問:“你們送我哪去?”白癜風說:“別害怕,不送你進局子,送你去我們公司開的賓館,好吃好喝好招待,按你們當地有關部門的要求,遣送回家。你必須服從管理,不然別怪我們不客氣。”另一個胖墩子說:“你們那邊的人跟我們說了的,逮住你們這樣的,可以適當‘教訓教訓’,讓你們覺著疼,長長記性,省得再胡鬧。”白癜風兩隻眼滴溜溜地朝李誌紅上下打量著,色迷迷地說:“你是個女孩,長得有模有樣的,隻要你乖乖的,不虧待你。”李誌紅心撲騰撲騰跳,暗想,這回禍惹大了,皮肉可能受苦,還得小心受辱,苦死了。
麵包車嗚嗚地開動了,車上的窗子全掛著黑布簾子,一路開開停停,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嘎吱”一聲,車停了。白癜風說:“好了,李誌紅,到地方了,看你,多厲害,專車接,住賓館,吃住免費,下車吧。”李誌紅下了車,看出是在市郊農村,他們說的“賓館”,一個不大的院子,樣子像過去人民公社時候的大隊部,十來間紅磚房,不少門窗玻璃壞了,用膠合板堵著,被加高過的院牆牆頭粘著碎玻璃碴子。兩個“解差”押著李誌紅去“總經理辦公室”登記。一個肥頭大耳的黑紅臉漢子,頭發油亮,戴著墨鏡,坐在寬大的老板桌後頭黑轉椅上,做看文件狀,一個穿黑色皮短裙的小姐在給他倒茶,白癜風說:“報告胡總,顧客帶到。”胡總抬起頭,看一眼李誌紅,說;“好,顧客源源不斷,房間住滿了,趕緊安排加床。這位看樣像個學生,訪民後繼有人,我們的生意越來越火啊。”兩個解差的保安和皮短裙小姐像雞啄米一樣連連點頭,白癜風說:“胡總有眼光,善於發現商機,帶領弟兄們幹上這不需要投資,白手起家的生意。”胡總“嗬嗬”笑著,大大咧咧地說:“各位好好幹,弟兄們一起發財。”胡總安排皮短裙小姐給李誌紅辦理登記,小姐眉毛細長,眼圈發藍,嘴唇血紅,嬌聲嬌氣地向李誌紅提問,李誌紅努力壓住心跳,一字一句地說:“你這個姐,先別慌著登記,我有話問總經理。”皮短裙小姐轉身看著總經理,嬌聲道:“胡總,您看……”總經理“嘿嘿”冷笑兩聲,說:“吆,這客人,小小個人兒,臭毛病還不少,好,你問吧。”李誌紅說:“我先問,你們是企業,還是專政機關,誰給你們的權利亂抓人?你們憑什麽抓捕我,帶我來這裏,你們這叫綁架,非法拘禁,我沒有義務回答你們的問題。你們趕快把我送回去。”胡總經理像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上的座山雕一樣狂笑一陣,笑罷,說:“我的媽,我讓這小妞笑岔氣兒了,人小膽大,竟敢給老子叫板,那我告訴你,誰給我的權力?黨和政府給我們的權力,我們這叫‘維穩’。工作對象,就是你們這些破壞大好形勢,給黨和政府抹黑添亂的刁民。怎麽?不服氣?告訴你,好樣的難纏的角兒我都見過,別說你這樣斷奶沒幾天的黃毛丫頭了。你登不登?不登,就關她單間,教訓教訓,再辦手續。”李誌紅漲紅了臉,說:“你們這樣做是違法的……”話沒說完,胖墩子竄過來,揮拳朝李誌紅打來,拳頭狠狠地落在李誌紅嘴上,把李誌紅已經活動了的右門牙給打斷了,李誌紅覺得嘴裏一陣血腥,張嘴把斷牙和滿口血一起吐出來,下巴和臉上都沾了血,胡總喝道:“胖子,幹什麽?這麽不注意政策,不分場合,忘了注意事項了,不是打人不打臉嗎?”白癜風把胖子拽一邊,說:“胖子胡來,這麽漂亮的小妞,咋舍得下重手?一點不知道憐香惜玉,來,張小姐,咱兩人一起送李誌紅去客房,待會兒再登記。”胡總說:“好,老邱,就這樣辦,弄水讓李誌紅洗洗臉,注意影響。”白癜風(老邱)死死地抓住李誌紅的手,半拖半拽出了經理室,白癜風的手粘乎乎的,李誌紅覺得惡心,使勁甩開,說:“姓邱的,你鬆開我,我自己會走。”白癜風鬆開手,說:“好,我好說話,這姑娘,你不知道,我,好心人一個,你聽我的沒錯。好漢不吃眼前虧,何況你一個小女子。你得明白,我們是受有關政府委托,收人錢財,替人消災,你怪不得我們,到了這裏,你隻能好好配合,不然白遭罪,最後還是得遣送回去。”李誌紅看白癜風一眼,覺得這人說的是實話,又覺得從上車到這,這人都不算太狠,暗暗對他有點“好感”,就說:“麻煩你給胡總說說,我不上訪了,俺姨和舅在北京,你們放了我,我去走親戚,行嗎?”白癜風忙說:“那好,你住下,你的要求,我一定向胡總報告。”邊說,抬起花裏胡哨的手拍拍李誌紅的肩膀,李誌紅連忙躲開。
白癜風把李誌紅安排到靠院牆一個房間,說:“這個房間隻住一個老女,黑龍江刁民,出出進進幾夥了。”李誌紅住下了,白癜風忙忙活活地弄水讓她洗臉,還伸手撩爪地幫她,李誌紅惡心得要命,躲開他,說:“你走吧,想著給總經理說。”白癜風色迷迷地看著洗過臉的李誌紅,說:“那好,我走,我走,到飯點兒我來給你送飯。”白癜風走了,同房間的女人下了床,走到李誌紅跟前,小聲說:“小心這人,不是好東西。”李誌紅看看這位同室難友,瘦成一綹綹的黃病臉上皺紋橫七豎八,嘴裏牙快掉沒了,說話漏風,“嗤嗤哈哈”,兩隻眼睛瞪瞪乎乎,亮得嚇人,李誌紅忙點點頭,說:“他這人怎麽?”老女說:“你甭問怎麽,記住,他們這些人沒一個好東西,這個姓邱的,更不是玩意兒。”李誌紅說:“謝謝大媽。”老女人說:“不用謝,都是苦命人。”李誌紅“住下”了,躺到床上,嘴裏疼,頭腦子像要脹開,心裏又氣又恨還怨自己,李誌紅,你有多可笑,多愚蠢。原先在學校裏,有同學說,社會上複雜,跟書上講的不一樣,她老在想,社會再複雜,總得分是非,講公平吧,反正不至於哪裏都說一套,做一套,像人們說的“掛羊頭賣狗肉”吧,她跑了這半年多,才知道“社會”啥樣,不隻是複雜,幾乎是凶險,過去聽的那些冠冕堂皇的東西全是哄人的,但她挨得那麽苦了,居然還天真,她奔著神靈來,卻被鬼截了道,進了地獄。這裏是人常說的“天子腳下”,在離天安門不遠的地方,這些惡人明出大賣地綁架,關押善良百姓,她沒有尋找到光明,一步闖入無邊的黑暗。她想起一句什麽人的名言,說人的一生,關鍵的就幾步,走錯就完了,想到這裏,李誌紅脊梁上冒出涼汗,正上著學出來弄這事,關鍵時刻邁錯了步,而且已經陷了進去,拔不出腳了,她隱然看到了自己可怖的未來。怎麽辦,後悔也晚了,她無聲地哭了。黑龍江大媽過來,勸她別哭了,問她怎麽小小孩兒家出來遭這罪,李誌紅大略說了,東北大媽聽了,說:“孩子,不是我說你,你娘們就不該為這三萬塊錢上訪,跑也白跑。”誌紅點點頭,稍停,問:“大媽,你是怎麽回事?”東北大媽長歎一聲,說:“孩子,大媽是天下奇冤,非告不可啊。”大媽說,她和老伴命苦,原本兩個孩子,一個兒子八九歲長急性腸炎死了,就剩一個閨女,好才分,書念得好,初中三年級那年,周末放學回家,天要黑了,在坡裏被一個下了班騎車回家的壞小子——是鄰村村支書的兒子——強奸了,俺閨女罵他,說,認得他,要告他,他把俺閨女掐死了。公安破了案,那個壞小子抓起來,認了罪,可是,他爹找派出所改了年齡,說他兒不夠十八歲,未成年,隻判了十幾年徒刑。大媽說,俺是鄰村,都知道那壞貨十九了,高中畢業,當工人了,可是架不住他爹權勢大,上邊有人,各處都買倒了,村裏人小膽兒,誰也不敢出頭替俺出證。遭了這事,孩子她爹心裏難受,老實人,說不出話,幹活兒回來,吃不下飯,一個人偷偷哭,不出半年,長癌死了。全家就撇我自己,硬撐著活,就為給俺閨女申冤報仇。閨女,大媽挨逮挨關挨打不知多少回了,大媽經的事,受的折磨,能寫一厚本書,淌的淚有一缸,大媽才四十多,可是又老又瘦,眼也壞了,耳朵都聾了——你沒覺出我說話聲小了就聽不見?可是我怎麽也不能跟他們算完,死也死到上訪路上,要不對不起俺閨女和她爸。”李誌紅一邊聽,一邊掉眼淚,暗想居然還有這樣的事,看來她們母女不是最苦最冤的。大媽說:“孩子,你們家這事跟大媽不一樣,能忍就忍了吧。你是個小閨女孩兒,遇著壞人,受了害,一輩子就完了。聽大媽的,回家,別再跑了。”
晚上臨睡前,李誌紅插上房間門,又拉一張椅子頂上,大媽說:“那個白搭,地板滑,頂不住。”誌紅說,插銷還行。大媽說:“插了也不頂用,門玻璃壞了好幾塊,用膠合板擋著,從外頭一拽就掉,手伸進來,就把插銷拽開。睡覺加小心,別睡太死。”關了燈,東北大媽不大霎就呼呼睡著了,還打呼嚕,李誌紅心想大媽這麽能睡。李誌紅心裏翻江倒海,睡不著,後半夜,睏急了,剛眯糊一小會兒,突然像做夢似的,有個人掀她身上的被子,又扒她的衣裳,李誌紅驚醒了,又害怕又嫌丟人,低聲說:“壞蛋,你快滾,要不我喊了。”那人惡狠狠地用毛巾堵她嘴,說:“別出聲,出聲我掐死你。”說著就死死地壓在李誌紅身上,李誌紅聽出是姓邱的白癜風,心想,難怪這個壞貨甜言蜜語,是存著壞心,姓邱的壓在李誌紅身上,牛一樣沉,李誌紅像被狼逮著的小羊,推他,撕他全沒用,李誌紅急了,伸手從枕頭下邊摸出刀子,朝壞蛋身上攮一刀,壞蛋疼得“哎吆”一聲,起來跑了。東北大媽睡得沉,竟一直沒聽見,直到壞家夥出門,不知絆倒了啥東西,“嘡啷”一聲響才被驚醒,聽見李誌紅哭,跑過來,問:“咋著了?”李誌紅趴她身上,哭著說:“剛才姓邱的來欺負我了。”大媽說:“你怎麽不喊我?”誌紅說:“我怕人聽見丟得慌,尋思攆走他算完……”大媽問:“吃他虧了嗎?”李誌紅說:“差一點,弄不了他,我拿刀子攮他了,不知攮哪裏了,他滾了。”大媽說:“閨女,你好樣兒的。你不知道,白癜風,還有別的壞貨,弄這樣的事,不是一回了,你想想,這裏關的人,是社會最墊底的,受了欺負,多半是白挨,有的吃啞巴虧,就算了,告狀,也難告贏。”李誌紅說:“大媽,你說我咋辦?告他,丟人,不告,憋得慌。”大媽說:“孩子,你是外地人,還是個孩子,在這裏打官司,丟人不說,還得花錢請律師,麻煩了,讓我說,裝沒事算完,可就是咱不告,這壞貨受了傷,說不準會倒打一耙。天明聽聽動靜再說吧。要是沒人找事,就聽他們安排,趕緊回家。”
第二天上午,白癜風沒了蹤影,胖墩子和皮短裙小姐來,通知李誌紅,說他們跟青山縣有關部門商定,由他們出車送李誌紅回青山。還是那輛麵包車,胖墩子和皮短裙小姐兩人押送,把李誌紅送回青山縣,交給了縣信訪局。縣信訪局的幹部對胖墩子他們一再表示感謝,辦了交接手續,結了帳,五六個人陪他們去飯店吃飯。縣信訪局一個姓宋的“接待”李誌紅,這姓宋的衣裳扣子總是扣得嚴嚴實實,板著臉,沒有表情,說話聲音低,冷冷的,瘮人,李誌紅打過多回交道。他盯著李誌紅看一陣,說:“李誌紅,行,長本事了,進京告狀了,專車送回來,待遇夠高的。”李誌紅說:“你們厲害,破那麽大本,對付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子。”姓宋的說:“你未成年,可人小鬼大,竟敢進京告狀,你知道不知道,如果讓你得逞,對我們青山縣委縣府,還有林城市影響多壞?我們職能部門擔著天大的責任,必須弄回你來。”李誌紅說:“你們真狠心,我們一家孤兒寡母,這麽苦,問題一直不給解決。你們為了堵截遣送訪民,豁出多大代價?你們給老百姓解決問題,拿不出錢,可是整治訪民卻舍得花錢,真不明白你們安的什麽心。”姓宋的一愣神,說:“這妮子還真是伶牙俐齒,好才分用錯了地方。告訴你,解決問題和維穩,屬於兩個不同範疇,各有各的經費渠道,這個跟你說不清楚,我也沒義務給你解釋。”不大會兒,姓宋的安排人給李誌紅送來盒飯,李誌紅餓壞了,匆匆吃了,說:“好,我也被你們弄回來了,我告訴你們,我服降了,再不上訪了,我得回家了。”姓宋的冷冷一笑,說:“不慌,你的事還沒完,你還不能走。你現在說不上訪了,晚了,早幹嘛去了。你這次在北京,有點情況,縣裏得弄清這事,你才能走。”李誌紅心裏一沉,心知是她紮傷白癜瘋那事,北京這些壞貨倒打一耙,這事麻煩了。
李誌紅被控製在縣信訪局,不準離開,傍晚下班前,縣公安局來人把李誌紅帶走,關進了了縣行政拘留所,李誌紅問警察,自己犯了什麽法,憑啥關她?警察說因為她“擾亂社會秩序”,被行政拘留十天。李誌紅不服,說她怎麽“擾亂社會秩序”了,警察冷笑道:“你自己作的事自己知道。”李誌紅心想,如果因為攮姓邱的那一刀被行拘十天,就算了,不爭了,為了不讓娘擔心,也不要求他們通知家人了,關滿十天,再回家見娘吧。誰想才被關了五天,來了兩個公安,向她宣讀“勞動教養決定”,說她在京非法上訪期間,擾亂社會秩序,不聽勸阻,持凶器刺傷保安人員邱某,構成傷害罪,念其未成年,經縣勞動教養審批委員會研究,決定李誌紅勞動教養一年。
李誌紅聽了這“決定”,一下癱軟到地下,這下完了,真讓東北大媽說著了,那些壞蛋倒打一耙了,她隻能含冤接受,白癜風被紮傷了,是事實,而她告他隻是一麵之詞,沒有旁證(她不知道東北大媽的姓名和地址,就是知道,她也沒可能去找她為自己作證)。李誌紅不知道,她進京告狀,驚動了縣上主要領導,高書記跟趙臣,吳家才等親信說,李兆基案件引發了那麽多事,他家這個妮子能量很大,加上陳常勇那事,太出格,孫二虎那夥人的事兒很顯眼,你們跟他們的關係路人皆知,捅到上頭,弄不好會出大問題,趕緊采取措施把這事按下去。
李誌紅要被送到林城去勞教了,縣公安局通知了陳淑嫻,李誌紅走了這些日子,陳淑嫻一直認為閨女受苦了,去北京看她舅和姨,玩些日子,來家就讓她回一中複學,閨女走了十來天了,就是不能打電話,連封信也沒來,玩起來忘了,不來信就不來吧,在她姨和舅家,還有啥擔心的?陳淑嫻這樣想著,心裏好受了不少,身上覺得有勁兒了,心跳也輕了。縣裏來通知,她一下懵了,嘴頭子哆嗦,說不出成句的話了:“公安領導……不對……你們弄錯了……俺閨女上北京走親戚了……怎麽會?”公安的人不耐煩,打斷她:“好了,你的女兒李誌紅是不是走親戚,我們不了解,我們知道的是,她以進京上訪為名,擾亂社會治安,持凶器刺傷保安人員,犯了法,念其年小,判了勞教,明天就送林城,你可以去看她。”說完開車走了。陳淑嫻頭暈眼花,心跳的厲害,她覺得腳底下的地在朝下沉,急急忙忙拾掇了閨女的衣裳和常用的東西,拿了錢,忍著心跳,趕往縣城,到拘留所見到孩子,李誌紅哭著說:“娘,我錯了,我哄你,沒去看俺姨和舅,去北京上訪,被截,送回來了。娘,具體事不說了,但是你要相信,你閨女沒犯罪,我是冤枉的。”陳淑嫻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說:“閨女,娘不怨你,娘相信你。到那裏,別跟人家頂,爭取早出來,娘在外頭找人替你申冤。”
李誌紅被“勞教”了,陳淑嫻和廣坪、廣培又去找劉青田,請他想辦法救這孩子。劉青田“活動”了幾天,縣裏,市裏能“托”的人都“托”了,甚至找了已經調到外地去的老呂書記,但是誰都無能為力。縣公安局的結論是李誌紅越級上訪,被勸返過程中,無理取鬧,且持刀刺傷保安人員,證據確鑿,而李誌紅說是遭性侵被迫防衛,但沒旁證,公安部門還說他們的決定已經是“法外施恩”了。
轉眼到了第二年夏天,李誌紅勞教還差近三個月不滿期,突然宣布解除勞教,提前放了回來。原來是北京那夥壞黃子不幹人事兒,白癜風犯了大事兒,被抓判了重刑,他自己交代了曾對山東青山縣的未成年女子李誌紅強奸未遂,那邊給山東有關部門通報了此事,劉青田在市公安部門工作的熟人給他透了信兒,劉青田急忙給老呂書記寫了信,老呂書記接信立即給林城市委書記寫信,書記就此作了批示,公安部門隻好照辦。李誌紅問公安局,她這事兒算咋著,她就白給關了?公安的答複是,決定勞教她,是按當時的證據,是有根據的,不能說不對,現在,有了新的證據,解除勞教,也是正確的。一句話,判也對,放也對。李誌紅不服,跟他們爭論,公安上說,你申訴,告狀,都可以,他們還語帶嘲諷地說:“告狀,你不外行。”李誌紅氣得嘴唇哆嗦,說不出話,但一心快回家看娘,就匆匆離開了。
(7)
誌紅來家了,一直硬撐著的娘散了架,起不來床了。李誌紅看出娘病的不輕,要找地排車拉娘上縣城看病,娘有氣無力地說,不用看,李誌紅硬拉著娘上縣醫院看了,醫生確診是食道癌晚期。李誌紅一個勁哭,陳淑嫻掉盼子淚,很平靜地說:“閨女,別哭了。這是娘的命。娘命不好,坑了你爹,又坑孩子。已經這樣了,咱也不花冤枉錢,我好生將息,爭取多撐些時候,等著看到你哥考上大學再走。娘有病這事兒,必須瞞著你哥,他眼看要高考了,可不能再耽誤他。他考這學忒不易了。哪怕娘死了,也得等他考完試再告訴他,閨女你強一記住了。”誌紅忙點頭答應。
陳淑嫻的病一天天加重,咽東西越來越難,莊稼人稱這種病是“隔症”,吃不下東西,硬硬地餓死算完。陳淑嫻一心等著兒子回來,強打精神,吃不下硬吃,噦了再吃。李誌紅在旁邊看著娘痛苦的樣子,想哭,但忍著,或是到外邊擦擦淚再回屋來。李誌紅從沒做過飯,現在學會了,天天變著法子給娘做軟和飯食,炒好咽的菜,伺候娘吃了飯,讓娘休息,她上嶺種自己家的地。爹的墳在地裏,她走到爹的墳跟前,常常止不住地流淚,爹死得慘,現在娘也快不行了,她想不通,為什麽她們家這樣苦?李誌紅是中學生,在先是不信“命”的,經了這兩年的磨難,她信了。李誌紅恨自己傻“精”,信書上那套東西,不自量力,不聽娘勸,丟了學業去上訪,不但沒得一點結果,還遭那麽多罪,末了把娘害了。如果沒她這些事,也許娘得不了這病。李誌紅恨死自己了,想起來,常一個人拿拳頭捶自己。她在坡裏破命幹活兒,她力氣小,幹的吃力,使勁幹活兒那一霎,就暫時忘記痛苦了。幹完活兒,她快步往家走,低著頭,她不願意跟人說話,村裏什麽樣的人都有,對他們家的事,莊鄉多是同情的,可也有人暗暗“暢快”,也不知怎麽得罪過他們。有的人很怪,地富不是“材壞”了,有人暗裏說,陳淑嫻不是地主小姐了,洋洋了,可是陳淑嫻從沒“洋洋”過啊。北京的親戚幫著買了拖拉機,爹出去拉灰膏,有人說,了不得,要發大財了。爹被軋死了,有人說,這回不燒包了,發財?有那命嗎?財沒發著,命沒了。李誌紅出去上訪遭這些事,有的人暗地說,拿南瓜頭往礤床子上碰,碰得頭破血流了吧?跟共產黨支葫蘆架(2),沾穰。李誌紅心裏納悶,他們也沒得罪誰,怎麽會這樣……
陳淑嫻李誌紅娘兩個數算著天數,盼著高考,高考完,誌強就回來了。可是,夏天天長,一天天難熬,日子過得好慢。好歹盼到時候了,陳淑嫻的病厲害了,幾乎吃不下東西了,見天隻喝幾口米湯,但她咬牙撐著,有一天突然很高興,說:“紅,跟你說,你哥考上了,太好了,娘死也合上眼了。”李誌紅苦笑著說:“娘,還沒高考哩,你咋知道?能考上,那趕自好。”陳淑嫻說:“你爹給我托夢了,他說強今年準能考上大學。你爹不是凡人了,他說的,錯不了。”李誌紅說:“那好。讓俺爹保佑俺哥考上大學,讓娘的病快好。”陳淑嫻歎氣道:“讓娘的病好,你爹沒那本事,娘的病好不了了。”娘高興了好幾天,可是高考的日子還是不到,娘慢慢撐不住了。多半時候半睡半醒,有時睜眼瞅瞅,嘴裏嘟念。陽曆七月一號黑天後,李誌紅伺候娘吃飯,隻喝了幾口米湯,都噦出來,娘幹嘔一陣,大口喘氣,過了一大會子,喘的輕了,誌紅在娘床前站著,娘說:“妮兒,坐坐吧,讓人家害了那麽下子,回來娘又這樣,俺妮兒累壞了。娘撐乎不幾天了,妮兒,你哥考上學,娘不擔心他了,娘就掛著你。好妮兒,娘跟你說,娘沒了,你要是還想念書,就去找你姨和舅,讓他們想法幫你找學校,要不想念了,就讓他們給找活兒幹。”誌紅哽咽著說:“娘,我不讓娘走,俺哥回來,俺倆送你上北京看病。”娘說:“別說孩子話了,娘的病不指望了。你記住娘的話,好好的,娘走才安心……”
(8)
那晚上以後,陳淑嫻的身體眼看就不行了,吃不下東西,有時喝幾口水,還往外噦,也說不出話了,一直在昏睡,誌強參加完高考,回到北京,隻呆一晚上,急著回家,來家一看,娘病成這樣了,趴到娘跟前,哭著喊娘,誌紅也在一邊喊:“娘,你醒醒,俺哥回來了。”已經昏迷幾天的陳淑嫻睜開眼,呆呆地看了看誌強,頭一耷拉,眼角裏擠出一滴眼淚,就又昏過去了。
兄妹兩個從娘裏間屋出來,誌強問:“娘怎麽說病就病得這麽厲害了?”誌紅說:“哥,全怪我。”誌紅說了這年把她上訪的遭遇,哭出聲來:“娘上訪,得了風濕病,心髒不好,還不要緊,我罰了勞教,她心疼,掛著我,吃不下飯,食道長了病,我放出來,硬拽她去醫院,確了診,沒救了。”誌強難過得搓腳,轉圈,問:“你被他們打聾了耳朵,打掉了門牙,沒點兒說法,還顛倒黑白,罰你勞教,他們怎麽這樣?”誌紅說:“沒辦法,他們就這樣。哥,我就因為太天真,信書上、會上講的那些東西,才走了這條走不通的道兒,把自己毀了,還害了娘。”誌強急得兩眼通紅,急咧咧地問:“家裏這樣了,為啥不跟我說?”誌紅說:“娘怕耽誤你學習,堅持不讓你知道,還跟我說,高考不完,哪怕她死了,也必須瞞著你。”誌強趴到桌子上嗚嗚哭了,說:“我一心考大學,隻顧自己,太不是東西了。”說著就拿拳頭捶自己,誌紅哭著拉誌強,說:“哥,你是家裏男孩兒,爹娘都盼你出息,你有誌氣,幾次複讀,能考上,爹娘都高興,這比啥都強。我是自願去上訪的,不怪哥。”
兩天後,陳淑嫻咽了氣,發完喪,誌強誌紅兄妹倆收拾娘的遺物,拾掇家,上坡幹地裏活,一邊天天盼著錄取通知書。給娘上五七墳那天,通知書來了,誌強報的的第一誌願林城醫學院,被錄取了。誌紅說,咱快走,到墳上跟咱娘說。兩人來到娘墳前,擺供,燒香燒紙,磕頭,誌紅跪著說:“娘,俺哥考上大學了,是林城醫學院,你放心吧。”誌強咽聲說:“娘,我考醫學院,是要當醫生,給娘治病,還沒上成,娘走了。娘,我對不起你……”說著,就朝地上砰砰地碰頭,誌紅拉他拉不住,過一霎,他猛地站起來,從誌紅手裏拿過錄取通知書,幾下撕個粉碎,扔到正燒著的冥紙裏,霎那間,通知書變成了白灰。誌紅急得要死,說:“哥,你這是幹嘛?”李誌強煞有介事地說:“哪幹嘛?燒了這,娘才能知道我考上大學了啊。”李誌紅氣得拽了哥晃悠,說:“哥,你瘋了?”李誌強愣愣地看著妹妹,說:“哥瘋了?沒有啊,哥高興啊。”說完呆呆地看著通知書在火裏燒沒,竟嘻嘻笑起來,嘴裏念叨:“李誌強,你不是東西,考大學,讓你上大學,你上狗屁圈子!”說著又拿拳頭沒命地砸自己腦袋,誌紅拚命抓他胳膊,可拽不了他。他在爹娘墳前,又跳又蹦,又哭又笑,突然,像村裏害羊角瘋(3)的人那樣,一下栽倒在地上。誌紅嚇得臉焦黃,哭著叫喊:“哥,你怎著啦?你別嚇唬我……”過一大會兒,誌強醒過來,傻了一樣,誌紅扶著他慢慢回了家。誌紅找來村裏先生給哥看了,先生說,根據他的經驗,誌強這情況是精神受到強烈傷害或刺激所致。誌紅問,怎麽辦?先生說,服點鎮靜劑,好好休息,也許就沒事兒了,如果還是犯,就麻煩了。誌紅伺候哥哥吃了藥,讓他睡了覺,第二天,誌強起來,還有點呆呆的,但毛病沒再犯。誌紅陪著誌強去縣城給內蒙招生辦打電話,說錄取通知書不慎損毀,請他們通知學校補發。
兩個孩子把地轉給一個本家大爺,說好不要承包錢,隻替他們交提留就行。兄妹倆給娘燒紙,跪在爹娘墳前,誌紅說:“爹,娘,俺哥就要去上大學了,我出去打工掙錢,供俺哥上學,你們別掛著我們,我記著娘的話,保護好自己,他們沒害死我,我一定好好幹,活出個人樣兒來。”誌強說:“爹娘,孩兒不孝,對不起你們,對不起俺妹妹,我上出學來,一定照顧好俺妹妹,你們可要保佑俺啊……”第二天,兄妹倆背起各人的行李卷兒,一起上縣城坐車去了林城,誌強到學校報了到,送誌紅坐直達蘇州的長途車去南方打工,誌強看著妹妹背著行李卷兒上了車,誌紅從車窗口給誌強招手,哭腔說:“哥,你回學校吧,到了地方,我就給你來信……”誌強站在汽車跟前,看著妹妹找座位坐下,看著坐滿人的汽車開動,妹妹淚眼婆娑給他揮手,看著汽車飛一樣走遠了,看不見了,哭著回了學校……
1.晃得(音dei),即晃動。2.支葫蘆架,說兩個打架的人互相抓著,摔跤,狀若支葫蘆架。3.羊角瘋,即癲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