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生第四十一章

來源: 史言 2024-05-05 09:55:31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7825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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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廣垣罰勞改十年多了。他犯的事兒本沒什麽大不了,可村支書吳家槐一心“辦”他,又正趕上“嚴打”,張廣垣的南瓜頭碰礤床子上了。說起這“嚴打”,可不是鬧玩兒的,誰攤上,就倒血黴,一樣的毛病,不該逮的逮了,不該判的判了,該輕判的重判,不該殺的也能殺了。青山縣縣機關一個幹部家庭,男的在一個公司當經理,女的當民警。他們就一個寶貝兒子,文化大革命,學生不正經念書,他這兒子從小嬌生慣養,十八九了,整天跟縣城幾個皮蛋孩子——有男有女——在一起鬼混,幾個壞小子連哄騙加強迫,糟蹋了幾個女孩子。公安局把他們抓了,判了刑,這家的孩子被判了十年,兩口子覺得判得太重,堅持上訴,又托熟人,找關係,結果中院把案子退回縣裏重審,正趕上中央指示開展“嚴打”,縣裏正愁著沒有叫得響的“典型”案例,就按文件精神把這幾個孩子重新定性為“流氓集團”,這孩子定成“集團”頭頭,他和另外兩個“骨幹”判了死刑,其他幾個也判得很重。麵對泰山壓頂一般的運動,這兩口子也沒法兒了,隻能暗暗悔恨自己把兒子送上了斷頭台。張廣垣犯那點兒事兒 ,竟被重判了十二年,還沒地兒訴冤去。

張廣垣進去了,能能在家苦熬。四年前,兒媳婦小香把六個月的孩子樂樂扔下,跑到廣東去找慶濤了,小香走的時候,樂樂會翻身,喜歡笑,長得俊巴,小臉兒白白生生,粉嘟嘟的,兩個大眼像黑葡萄似的,誰見誰喜,能能誠心誠意地拉巴這個寶貝孫女,買奶粉喂她,從不叫她渴著餓著凍著熱著,可是不知咋回事,孩子不旺相,快兩歲才會走,大腦袋,傻而吧唧的,讓村裏的醫生給看,說是孩子吃母乳少,營養跟不上,影響發育,大大就好了,給慶濤和小香打電話,他們不當回事兒,說,孩子現在吃的比原先好多了,能有啥問題?現在孩子四五歲了,滿看著不精神,不潑實,時不時地鬧病,有時候,樂樂睡著了,能能在一旁看著她,心裏嘟念,妮兒,你可別有啥大毛病,那就把奶奶疼死了。廣垣罰勞改十來年了,頭會子能能讓嫂子看著樂樂,她上林城勞改隊去看他,見他頭發快掉沒了,剩幾根白毛毛,胡子,鼻子毛全白了,鍋鍋著腰,老得不是個樣了,問他有啥毛病,他說沒事兒,他滿眼是淚地問,怎麽不帶孫女來,讓他看看,她說,人家都說,讓小孩子上這種地方來,對孩子不好。廣垣連連點頭,說:“是,是,是,我糊塗了。”一邊說,一邊還拿巴掌抽自己臉,說:“你還以為自己是啥好人,在外頭混事兒嗎?”能能心疼他,流著淚說:“她爺爺,你別這樣,別這樣……”從勞改隊回來的路上,她聽人說,上級有政策,勞改犯表現好,能減刑,有的說,光表現好白搭,得給裏頭撐勁的送錢,才撈著減刑。能能擔心廣垣的身體,怕他毀到裏頭,她一心讓廣垣減刑,早一天出來,回來後,她一準好好待他,過去的事,求他原諒,好生照應他,孬好不濟,兩人老來做個伴兒。能能回家就去找哥哥和嫂子,哥嫂問她,廣垣在勞改隊待的啥樣,能能沒開口說話,先哭了,說:“他自己說挺好,可我看他那樣子,很瘦,老得厲害,鍋鍋著腰,像是有病了,還病得不輕,我很擔心,怕他不能活著出來。”嫂子說:“再有不到兩年就該出來了,他年紀不多大,到不了那地步。在裏頭的人,有病也得給治哎。”廣坪抽著悶煙,磕磕煙袋,說:“老農民本來就沒人瞧得起,罰了勞改,就更不是人了,有罪受了,什麽人折騰不毀?能能擔心的很是。可是咱沒法子啊。”能能說,聽人說勞改隊裏按表現打分兒,分兒高的減刑,明著是說這,暗地裏得給裏頭管事兒的送錢,才撈著減刑。我尋思著,讓小濤給打點錢來,再想法借些錢,托人送進錢去,好歹讓他早點出來。廣坪愣了片刻,說:“旁也沒借錢的門路,就是找廣培,我去找他。再說,得送多少錢,咱也找不清裏頭的‘行市’,還有,人家那話,拿著豬頭找不著廟門,咱滿心送錢,也得知道給誰送,怎麽送,這都是愁事兒。”嫂子說:“青田叔當多年的官兒,許能知道裏頭道道,也許有能說上話的人。”廣坪說:“他不撐勁多少年了,又老八板,怕是不願弄這樣的事,得另想辦法。”廣坪去找廣培借錢,廣培沉吟道:“這種事兒,能行嗎?一是這樣弄本身就犯法,再就是咱送上錢,他收了錢,不給辦事,錢打了水漂,就苦了。”廣坪說:“人說哪裏不抹油,哪裏不滑溜,鋸響就有沫兒,試試唄。”沈迎蓮說:“廣培還是書呆子氣,現在辦啥事不花錢?當然花了錢也可能辦不成,可是不花錢,你就甭想辦成。這是救人命的事,不能二思。”廣培說:“我犯糊塗了。辦吧,可是得多少錢呢?”廣坪說:“我尋思問你借七千,俺再湊三千,一共一萬,再多咱也拿不出來了,先送上這些看看。”這邊能能跟小濤打電話說這事,讓他無論如何抓緊往家打兩千塊錢,可是,他倆在外頭打工,小香花錢大手,掙的不夠花的,給家裏打錢很少,能能實在沒錢給孩子買吃的了,打幾回電話,才給來點錢。這回打過電話去,過了十幾天,總算給打來一千塊錢,廣坪又想法操兌了兩千,總算湊夠了一萬塊錢。廣坪沒去找劉青田,慶水在外頭跑蹬,認識人多,找熟人想法兒往裏頭送了錢,收錢的答應給“使勁”,可是一回回有減刑的,就是輪不到廣垣,後來,又往裏頭送了五千,過了年把,離刑滿差不到一年,廣垣終於放了出來。

廣垣從勞改隊大鐵門出來,一眼看見花白了頭,變老了的哥哥,咧開嘴,哭著說:“哥,你來了,你咋老得這麽厲害?”廣坪也掉了淚,說:“你進去十來年了,哥能不老?你不看自己什麽樣子,咋回事,啥毛病?”廣垣拿褂袖子擦擦眼淚,說:“咳嗽,喘氣兒不順溜,裏頭的大夫說是氣管兒不好,不礙事。”廣坪說:“在裏頭,人家還正經給瞧病?家來了,找先生好生看看,不是小年紀了。”廣垣說:“過會子再說。”廣垣打問嫂子和小孩兒們,廣坪給他大概說了,廣垣說:“為了讓我早放出來,哥和嫂子操心了,還花一些錢。按起我幹的事兒來,哥就不該救我,死到裏頭活該。”說著又哭了,眼淚,鼻涕順著臉往下淌,淌到白胡子上,廣坪說:“你說啥話?別胡尋思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誰也沒有前後的眼。出來了,把病紮裹好,好好過日子吧。”

張廣垣從勞改隊回來,像變了一個人,膽兒小得像家雀子,說話不敢大聲,見了村幹部,就喊“政府”,讓人呲嗒了幾回,才改過來。廣培來家看他,問他裏頭情況,他悄悄地說:“提不的,黑著哩。幹好活孬活,記分減刑,管麽非得……”他用兩個指頭撚著,做點錢的動作。廣培說:“眼下管麽都得錢。世道就這樣了。”

廣垣回來,能能誠心敬意地伺候,幾回說對不起他,廣垣都把她話頭截了回去,說:“啥話不說了,要怪,就怪咱跟風,洑上水,圖好處,咱都讓吳家槐個孬種玩意兒害了。你也受老罪了,我不怪你了。”能能說:“吳家槐也沒到了好處,人不報天報了。”能能擔心他的身體,廣垣說,沒大事兒,家來了,見著孫女兒,一高興,就好了。

張廣垣從勞改隊回來不多天,病就厲害了。能能要帶他上醫院看,他說,為了“撈”他,花一些錢,不知啥時候還上,不能再花錢了。能能去找哥和嫂子。張廣坪給工地上請了假,跟能能兩人強拉硬拽地弄他去了縣醫院。檢查結果出來了,是肺癌,還好是早期,盡快動手術切除還有救。廣垣結結巴巴地問:“大夫,做這手術得多少錢?”大夫看看他,掂量著說:“一般要四到六萬,看病人情況,也有花八九萬,十來萬的。”廣垣聽了這話,站起來,拽了廣坪和能能要走,說:“咱走吧,別讓大夫白費心了,我這命可不值那麽多錢。咱上哪淘換這些錢去?”廣坪皺著眉頭,甩開他,說:“廣垣,你幹什麽?老實的,聽大夫說完,錢的事,咱再商量。”大夫麵有戚色,低聲說:“農村人得了大病,費用確實是個問題。不過,病人年紀不算大,還是盡量湊錢,把手術做了的好。”大夫又說,如果你們商量好了,我就安排病人住院,因為他身體弱,得調理幾天,再開刀。廣坪說:“大夫,不用商量了,你給安排住院吧。”

廣坪和能能陪著廣垣從門診室出來,在醫院走廊盡頭窗前站住,廣垣哭咧咧地說:“哥,你別生我氣,我是真覺得咱治不起。”廣坪說:“我也知道,可是反正不能眼睜睜地等死哎。”能能怯生生地說:“哥,咱不好操兌錢哎。”廣坪皺緊了眉頭,說:“我也犯愁。借廣培的錢,還沒還,不能再找他借了—他也沒這麽多現成的錢。青田姨父一個人領工資,不能去難為他。怎麽辦呢,實在沒咒念了,我就舍舍皮臉,上二紅廟找表哥借。沒迭地跟你說,舅老爺的香港朋友在上海和咱林城投了資,虎子跟他們幹,聽說掙錢不少。”廣垣聽哥說這話,立馬蹲到地上,還朝牆上碰頭,哭著說:“舅老爺救過我的命,我喪良心舉報他,把舅老爺害死了,我本該給舅老爺抵償,死了活該,為了給我治病,再上人家借錢,我還是人嗎?人家也不能借給。哥,二紅廟的錢不能借。”廣坪說:“一碼歸一碼,到這會兒了,不拾翻那些事。我估摸著,林家表哥量事,能借給。這都不用你管。你就安心住院開刀。”

進了臘月,慶濤和小香來家了。樂樂見了娘和爹,怯生生地躲到奶奶身子後頭,小香過去,拽過樂樂,樂樂哭了,小香和慶濤蹲下看樂樂,小香說:“樂樂,叫媽,這是爸爸,叫爸爸。”能能在旁邊說:“俺都是跟她說‘爹娘’,‘爸媽’她不知道。”小香說:“啥年代了,還喊爹娘,難聽,土死了。”樂樂呆裏呆氣地站那裏,大腦袋,眼沒神,小香說:“我怎麽看著這孩子不大對勁,四五歲了,呆而呱唧的,光一個大頭,也不是正色道。她奶奶,你咋看的孩子?”慶濤不敢吱聲,能能陪著笑,說:“怎麽看的?從你走了,就買奶粉給她喝,大點了,有口好吃的都讓她吃,誠心敬意地伺候,可孩子就不旺相,快兩歲才會走,大點了,看著也不精神,找先生看,說,沒啥病,大點就好了。”小香“哼”一聲,轉臉跟慶濤說:“張慶濤,孩子要是有啥不好,我要你們死的。”慶濤說:“孩子這不還不知道啥毛病嗎?你別這樣,咱爹病著,急等進院開刀,你先消停消停。”小香撇撇嘴,說:“孩子要緊是大人要緊?消停?孩子要有毛病,誰也甭想消停。”能能在一旁,不敢吭聲,小香抱起孩子往屋裏走,樂樂小貓一樣哭起來,慶濤趕緊跟著進了屋。能能回堂屋裏間,躺在鋪上的廣垣小聲問:“兒媳婦為著孩子的事嫌你了?我也覺得孩子不多好,明天哥來了,跟他說說,我不去開刀了,先給孩子查病要緊。”能能說:“你別再出事兒了,說好了的,哥也借錢了,怎麽說不去就不去了,不要命了?”廣垣長歎口氣,說:“我這條命,要不要的精鬆。”

臘八了,能能伺候張廣垣喝了臘八粥,廣坪拉著排車來了。慶濤和小香給大爺問了好,慶濤吃驚地問:“大爺,你拉個排車做麽?”廣坪說:“你娘沒跟你們說?醫院安排你爹住院,去送他。”慶濤說:“冷嗬嗬的,這麽遠,拉啥排車,打電話租個車吧。”廣垣說:“小濤你在外頭打幾天工,咋說個話,像不在這天底下的,咱什麽人,啥身份,去住院還租車?”能能說:“小濤,不怪你爹說你,別說話不著天不著地的,租車,那得多少錢?”小香白瞪婆婆一眼,說:“再沒錢,也不缺這趟車錢,啥年月了,去住院還用排車,多丟人?再說了,這上縣城,快二十裏路,誰拉車?慶濤坐了兩三天車,累得夠嗆,他拉不了。”張廣坪皺著眉頭聽著,說:“咱是農民,都用排車拉病人去醫院,不丟人。小濤累,車我拉。今天非去不可。大夫說了,今天住上院,臘月十五動手術,七天出院,不耽誤回來過小年。你爹剛出來,你們也千裏遙遠地來家了,一起好生過個年。”小濤不吱聲了,小香還要強,小濤拿眼瞪她,小香才不吱聲了,能能急急慌慌拿被褥鋪排車上,廣垣上車躺好,小濤拉起排車,小香說:“小濤,你行嗎?”張廣坪也問:“小濤,行嗎,不行我拉。別看你大爺上歲數了,拉個人,走這點路,不算事兒。”能能說:“小濤年輕力壯的,就得他拉車,哥,你跟著去,就受累了。”張廣坪說:“受累也不礙,誰叫我是他哥來。”慶濤拉起車,廣坪說:“趕緊走,別耽誤上午住上院。”出了大門,來到路上,廣垣說:“小濤,你看剛才這一陣,我都不知道咋說你。”張廣坪說:“算了,啥話不說,治病要緊。年輕的,在外頭待的,想法跟咱不一樣,也算不上大材壞。”

廣垣住上院,廣坪回村了,到了過午,張廣垣跟慶濤說:“小濤,我這病不擋吃喝,不用人伺候,你也回去吧,孩子的事,我不放心。明天你跟小香弄孩子來,讓大夫好生看看。”

隔了一天,慶濤騎了自行車帶著小香和孩子來縣醫院,先上爹病房打個照麵,就去給孩子看病,正巧有地區醫院來的一位兒科專家,是個老太太,慶濤給孩子掛了號,老太太醫生頭發花白,慈眉善目,給孩子做了檢查,問了情況,說:“你們當爹娘的光顧了掙錢,孩子很小就舍給老人。現在,農村是偽劣食品的大市場,農村人沒文化,好騙,大人受害不說了,最苦的是孩子,吃這些東西要了命。你們這孩子的毛病,是吃劣質奶粉造成的——咱林城地區這種孩子不在少數,典型特征是頭大,看似胖,實是浮腫,身體各器官功能都不好,大腦受損,影響智力。”小香急問:“好治嗎?”大夫搖搖頭,說:“治起來比較麻煩,我會跟你們說怎麽辦。”

慶濤和小香領著孩子從專家診室出來,沒走幾步兩人就吵起來,小香說:“咱算讓你娘坑死了,怎麽辦吧?”慶濤說:“你說這話就是不講理了。孩子丁點,你就扔下她,孩子不吃母乳了,娘一個農村人,不就在商店裏,小攤上買奶粉喂孩子嗎?人家城市人喂孩子,國產的名牌奶粉都信不過,隻買進口的,咱娘懂啥?別說沒錢,有錢她也沒處弄好奶粉,咱這裏賣的奶粉全是便宜貨,說是奶粉,裏頭不知什麽東西,這能怨咱娘嗎?”小香急了,說:“張慶濤,你這意思,孩子得這病,不怨你娘,倒怨我了?我跟你說,孩子這樣了,我也不跟你過了。你張家非得賠我的孩子不可。孩子好不了,咱誰也別想過素淨。”慶濤說:“你這不是不講理嗎?”小香說:“是,我不講理,你們張家人忒講理了,我都替你丟得慌。”慶濤說:“祖宗,姑奶奶,求求你,別鬧了,咱爹還在這裏住著院,很快就開刀,讓他聽見動靜,影響他開刀,就麻煩了。”小香更來氣了,說:“你說這個我更來氣,從大牢裏往外弄他借一些錢,還沒還,這又再花一點子錢。大夫說,孩子這病很麻煩,看樣得錢花了,錢都用到死老頭子身上了,還有錢給孩子治病?”慶濤說:“反正老的有病不能清看著,孩子的病該咋治就咋治,咱倆人出去打工好生幹,省著點花。”小香說:“你本事大,你多掙就是,省點花,合著你嫌我浪費你錢了?”慶濤說:“你咋啦,上了無理取鬧了?”小香要跟慶濤急,樂樂緊挨著小香,傻不愣登,嚇得臉黃焦臘氣,悶哧著掉眼淚,見娘要伸手抓爹,“哇”地哭了,小香彎腰抱起孩子,說:“俺妮兒害怕了,都怨你混賬奶奶,混賬爸爸。”又惡狠狠地說:“張慶濤,我給你攢著,你等著吧。”

慶濤跟小香去給孩子看病,張廣垣不放心,打完吊針,從病房出來,來了門診,老遠就聽見小香跟慶濤兩人吱歪,他不敢過去,就在一邊蹲著,聽兒子和媳婦兩人吵嘴,心裏提不得的味兒。兩人帶孩子走了,張廣垣走到專家診室門口蹲著,等專家老太太下班往外走,他大上一步,說:“大夫,你剛才給一個叫樂樂的孩子看的,是啥病,我是她爺爺,麻煩你跟我說說。”老太太看看張廣垣病弱的樣子,說:“你這位老哥,讓孩子跟你說,不就行了?”張廣垣說:“他們說不清楚,麻煩你跟我說說。”老太太讓廣垣和她一起在一張連椅上坐下,仔細地給張廣垣說了孩子得的啥病,咋得的,怎麽治,最後說:“農村這兩年不少孩子得這病,一是經濟條件差,再就是沒這方麵的知識,孩子受了害。已經這樣了,老哥,想開,啥話不說,好生給孩子治病吧。”

張廣垣住院幾天,醫生給調理,吃的睡的都好,他覺得自己身體好多了,也有點勁兒了,剛才聽兒子和媳婦吵架,又聽女專家說了孩子病的事,一下就癱了,渾身像散了架,邁步的力氣都沒了,看看外頭,天陰沉沉,醫院走廊裏,黑乎乎,眼前沒點亮了。這幾天,他曾經想過,哥和能能非讓他開刀,就聽他們的,治好病,好生活幾年,孬好不濟,他有兒子,兒子還娶了媳婦,有了孩子,這就不孬,村裏不少人家,兒子多大了,還找不上老婆哩。他覺得自己精神頭兒來了。哪想到,自己孫女長了這病,“大頭娃娃”,有講頭的,叫他們家攤上了。他甚至想,這都是他不行好事,喪德,老天給的報應,天老爺,你咋報應我都行,不能報應到孩子身上啊。張廣垣胡思亂想著,步履艱難地回了病房,一頭栽到鋪上。不大會兒,慶濤小香帶孩子來了,張廣垣心裏有數,沒敢仔細問孩子的病情,慶濤敷衍地說了幾句,小香繃著臉,不吭聲,張廣垣攬過樂樂,親親她,說:“好妮兒,你可得好好地長大啊。”說著,掉下淚來。慶濤說:“爹,俺回去了,你安心住院,我明天再來。”小香沒好氣地領過孩子,杠杠地往外走了,一邊嘴裏還嘟囔著:“坑人貨,充什麽親生的!”張廣垣聽得真真的,歎口氣,躺倒了,娘們兒似的,鼻子一把淚一把地哭了。這天中午,晚上,張廣垣都沒怎麽吃飯,大夫說:“你得好好吃飯,養好身子,準備手術。”張廣垣嗚嗚嚕嚕地答應著,護士來定第二天的飯,他說,家裏來人帶吃的了,明天不定飯了。

張廣垣翻蹬了一夜,沒怎麽睡覺,第二天早早的起來,不等護士來掛吊瓶,就拿出昨天剩的飯菜用開水燙了吃,他胃口脹得慌,吃不下,可又覺得花錢買的,扔了疼人,就忍著幹噦,硬把剩飯剩菜吃了,問病友—一個下邊學校的姓魏的老教師要了紙和筆,歪歪扭扭地寫了幾行字:大夫,我家沒錢 刀不開了 對不起了 俺家來人 叫他們退了錢  說我上南鄉熟人家了 別找我  28準回家  誰也別管我開刀的事了 孩子要緊  寫完了,給了老教師,說:“魏老師,麻煩你把字條給大夫,我走了。”魏老師草草看一眼字條,說:“老張,你咋這樣,不要命了?”張廣垣說:“魏老師,咱沒細啦,我家的情況,我確實不能開這個刀了,我孫女是大頭病,治不好,一輩子的事,得把錢用到孫女子身上,我不是小年紀了,多活幾年少活幾年,精鬆了。”魏老師還想再勸他,張廣垣一邊脫病號服,一邊說:“魏老師,咱不說了,我得抓緊走,晚了,就走不了了。”說完,給魏老師低低頭,就慌裏慌張地走出病房,出了醫院,奔汽車站。南鄉有個一塊罰勞改的獄友,比他出來的早,兩人在裏頭軋夥的不錯,他在車站跟前商店裏買了點東西帶上,他覺得自己還不知道活多久,他要去看看這朋友了。

家裏人知道了張廣垣從醫院跑了,張廣坪急得跺腳,說:“這人咋弄了這麽一出。”能能一個勁地哭,說:“哥,他別再是出啥事了。”廣坪說:“他不是說了嗎,二十八準回家,等著吧。出不了事。”慶濤暗地裏跟小香說:“你嫌爹開刀花錢,這好了,爹不開刀了,你稱心了。”小香說:“張慶濤,你想找事兒啊。我就是嫌了,你咋著吧。”慶濤嘟嚕說:“我在你跟前是打敗的鵪鶉鬥敗的雞,還能咋著,就看著爹早死唄。”

臘月二十八,獄友騎自行車帶著張廣垣,送他回了家,獄友在張家吃了飯,廣垣送他走,到了村外,在清水河橋頭上,獄友站住。陰著天,雲彩像鍋底一樣黑,西北風溜溜的,獄友看著張廣垣,見他搐搐巴巴黃黃病病的臉凍得黢紫,眼圈子紅紅的,眼角的眼眵像家雀子屎,花白的胡子在風中合撒,獄友心想,這老哥完完的了,眼睛發熱,說:“廣垣哥,不送了,我走了。過完年,再跟嫂子和孩子合計合計,回醫院,跟人家說說好話,住院開刀吧。管怎麽說,性命要緊。”廣垣說:“兄弟,別勸了,哥想好了,人活百歲也是死,不掙歪了。活著也是家裏的累贅,不帶累他們了。咱弟兄相識一場,沒待夠。下輩子再見吧。我死了,你也別來,咱今天就分別了。”獄友哭了,說:“俺哥,你真強啊。”張廣垣說:“這就是哥的命啊。”張廣垣催了幾次,獄友騎上自行車走了,廣垣站在西北風裏,合合撒撒,看著獄友走遠,看不見了,才拖著酸溜溜的兩腿回家。每邁一步,都吃力的很,心想,從知道了樂樂病的事,一天不如一天,看樣沒多大撐乎頭了,哪裏斷綆,哪裏栽倒算了。

張廣垣打起精神,跟一家人一起過年,年三十晚上,都在哥嫂家一起請家堂,敬天祭祖。初一,還帶孩子來哥家拜年。年前年後,廣坪趁跟前沒人,跟說旱書的似的勸他,能能哭著求他,小濤和小香兩人也一起求他,小濤說:“爹,當兒的無能,你這樣,我忒難受了。”小香眼裏掛著淚,說:“爹,我不懂事,你是生我氣,才這樣的?”他說:“你倆別胡尋思,咱家的事都怨我,不怪你們。爹得的不好的病,開刀花一點子錢,也不一定多活幾天,不瞎敗壞了。”張廣垣鐵了心,說:“誰也別勸我了,我主意已定,咋勸也不改了。我好生吃飯,找偏方紥裹病,能多活一天算一天。刀是不開了。”張廣坪跟能能說:“沒法兒了,依他吧。”

過完年,慶濤和小香回廣東,臨走,張廣垣囑咐道:“你們放心幹工,你娘聽大夫的,給孩子治病。我沒了,你們也別回來,省下路費給孩子看病。別欺負你娘,她夠苦的了。”慶濤哭得一屈一個疙瘩,小香也哭了。倆孩子走了不到一個月,張廣垣一天不如一天,很快就不行了,臨死跟哥和嫂子說:“我是個坑人貨,害人精,臨了把自己害了,我對不起爹娘,對不起哥嫂,也對不起孩子,下輩子當牛做馬報答你們。”張廣坪說:“別說這些沒用的了,沒人怨你。”又跟能能說:“我走了,撇你自己受罪了,你可得好生著,管怎著,給孩子把病治好。過個年把,讓他們再要個小子。”廣垣死了,能能哭得死去活來,如蘭勸她:“長胳膊拉不住短命的,他走了就走了吧,咱得招應好孩子。”

發送走了廣垣,廣坪和如蘭兩人躺在鋪上喳咕。廣坪說:“廣垣這也算一輩子。”如蘭說:“是啊,他幹些瞎事兒,害人,自己也沒得好兒。末末了,他弄這一出,真疼人。”廣坪不吭聲了,停盼子,如蘭說:“小河過年光打了錢來,人沒來家,真想他了。”廣坪歎口氣,說:“誰說不是呢。讓小霞再給他打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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