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生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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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家槐出了事兒,村裏人到處講咕。能能跟吳家槐有過那種事兒,兒媳婦小香有意刺她,一遍遍說叨,能能的心病像爛土豆冒芽子一樣發作了,吃飯,胃裏翻蹬,睡覺,做惡夢,身子眼看不撐了,能能強打著精神,硬撐持,這個茬口眼上,要是病倒了,莊裏長舌頭娘們兒不知說什麽哩。猛格丁的,小媳婦子要把六個月的孩子舍家裏,出去找在東莞打工的小濤,為這天天跟能能鬧騰,這天,吃了早飯,把飯碗一撂,就出去了,小孫女樂樂餓得哇哇哭,能能抱著在院裏轉圈,怎麽哄也不靈,越哭越厲害,能能累得腰疼胳膊酸,頭暈眼花,可憐的樂樂,也哭得沒勁兒了,能能心疼得掉眼淚,唉,小媳婦子到底瘋哪去了?

晌午了,小香總算來家了,從能能手裏接過哭得上不來氣的孩子,解開衣襟給孩子喂奶,一邊嘴裏嘟囔:“孩子哭這麽厲害,你就不好生哄哄她?”能能不敢惹她,說:“你走了不大霎,就抱著,不住腔地哭,孩子就是餓了。”小香不再理她,低了頭喂孩子,能能不顧心酸幹噦,忙去做飯。

這天晚上,能能刷了鍋碗瓢盆,堵上雞窩,關了大門,回自己屋,累得厲害,正要出鋪睡覺,小香把孩子哄睡,進能能屋來,站那裏,直通通地說:“跟你說一聲,我跟村裏兩個小妮子說好了,準備個兩三天,一起走,直接去東莞。”能能說:“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樂樂忒小,六個月,正吃著奶,你扔下她走了,不大好。”小香說:“有什麽不好?不是有她奶奶嗎,想法喂她就是了。”能能說:“也不能說不行,可是,我怕孩子受罪,喂不好,影響發育,一輩子的事。”小香說:“那就看你當奶奶的用心不用心了。”能能說:“你說這個,我更不敢應承帶這孩子了。”小香說:“我說的不對嗎?”能能說:“你說的都對,我是擔心孩子……小香,你就再待幾個月,孩子斷了奶再走,不這麽急慌行不?”小香說:“不行,我下決心了,說準哪天走,就哪天走。”能能說:“那是為的麽呢?”小香冷冷一笑,說:“為的麽?這個還不明白?你也不是沒年輕過,一句話,我想男人了。”能能說:“聽聽這是說的啥話。”小香說:“啥話?實話。難聽?比明麵上說好聽的,暗地裏找別的男人強多了。”能能不敢接話茬,可可憐憐地說:“咱讓小濤回來一趟行不?”小香說:“這是鬧著玩兒的,幾千裏路,說回來就回來?掙倆錢都扔路上了。不如我去,兩個人在一起,還多掙錢。明跟你說,我聽人家說了,東莞那個地方,亂營似的,我擔心小濤在那裏熬不住,打野食,找小姐,得上病就糟了。”能能說:“別胡尋思了,小濤跟你感情那麽好,怎麽會那樣?”小香說:“那可不一定,這邊感情再好,礙不住那邊就跟別人睡了,看看是什麽人家的孩子唄。”能能被噎得說不出話,愣一陣,說:“甭管什麽人家,你跟小濤是自由戀愛,是兩人甘心情願的。”小香說:“那倒不假,就為這,俺兩人才不能老在兩下裏,出了問題,咋辦?”能能不吭聲了,小香打個踅走了。

能能鑽進被窩,伸手拉滅電燈,兩眼發澀,上下眼皮“打架”,可怎麽也睡不著。這就是自己的兒媳婦!這妮子,從上一年級就跟她家小濤同桌,小濤功課不好,可是個頭兒高,模樣長得俊,她喜歡他,年齡稍大些就開始纏磨小濤,小濤也喜歡她,兩人摽著膀分不開。能能十分不願意小濤找這麽個媳婦。這妮子長個好臉蛋子,可是好吃懶做,講穿戴,脾氣拗,不讓人說,屬虼蚤的,一招就跳,嘴不饒人,哪句難聽說哪句,一句話噎死人。能能覺得小濤找了她,一輩子甭想好,她這個當婆婆的能讓她治把死。可是,自己家這樣子,好的誰來?張廣垣去勞改,大哥廣坪操心,無論怎樣也要讓小濤把小香娶進門。哥和嫂子跟能能說,別錯了主意,媳婦再孬比打光棍強,過這個村,沒那個店了。虧得生產隊那功夫,張廣坪當隊長,林老四跟他當飼養員,敬重張廣坪,看他麵子,自家閨女又非小濤不嫁,兩人黑白地在一起,偷偷流了一個,不多天又懷孕了,張廣坪上門去求,林老四沒法了,鬆了口,張廣坪操持著,小濤成了親,能能當上了婆婆。小香過了門,能能不指望她尊敬,孝順。一不順心,就鬧翻天,能能不能張嘴,張嘴就往嘴裏給填個螞蚱,連風帶刺,揭能能的短。小濤見自己的娘挨欺負,大大膽說小香幾句,小香就跟他拚命。兩人又要好,又要吵,三天一小鬧,五天一大鬧,回回都得把能能扯進去,弄得能能死的心都有。結婚不久又流一回產,後來,好歹懷上,臥床保胎,能能誠心敬意地伺候,總算生了個女孩兒,起名樂樂,小香說,俺閨女要一輩子不吃屈,快快樂樂。小香花錢是大手,有了孩子,更不得了。可是上哪弄錢?沒奈何,小濤隻得外出打工。小香哭哭啼啼,末了答應了,又為小濤往家打錢的事大鬧。說,小濤往家打錢,她得要七成,給婆婆三成。她那一份直接打給她娘家,讓娘家轉給她。能能說,小濤打家錢來,就花在你和樂樂身上,我一個老嫲嫲子花什麽錢,再說,我就小濤一個孩子,也沒分家,怎麽還興這樣?小濤也覺得小香說的荒唐,村裏人一準笑話。小香又哭又鬧,能能去找村婦女主任給調解。婦女主任勸了這個勸那個,能能說,隻要小香和小濤兩人商量好,我怎麽著都行。小香認死也得按自己的法兒辦,小濤自來怕小香,硬著頭皮答應了,再看一眼自己的娘瘦得皮包骨頭,頂著花白的頭發,可可憐憐的樣子,覺得太對不起娘,又改口,小香一鬧,他又變了回去,婦女主任惱了,說,小濤,你怎麽一霎一個轉軸子,跟個娘們兒似的。小濤變了幾夥,婦女主任說,小濤,說你跟個娘們兒似的,還高抬你了,你還不跟個娘們兒。能能暗地求小濤,兒來,你就同意小香的辦法吧,娘圖個消停。最後,婦女主任做主,讓小濤把錢打給大隊會計,大隊會計按三七開給能能和小香。小濤在外頭打工,能掙多少錢?打回錢來,小香那一份,不夠她花的,能能到手的幾個錢,全花在樂樂身上。就這樣,小香還挑她毛病,嫌這嫌那,兒子不在家,能能不敢惹她,事事順著她,可怎麽也暖不過她的心來,照樣對她泚泚噠噠,急了摔摔打打,能能強忍著,憋急了,夜裏自己哭一陣。有什麽辦法,自己底子打瞎了,硬不起來。廣垣不在家,哥和嫂子給捏弄成的婚事,不能讓它散了。這兩天,小媳婦子鐵了心要走,按說,她走了家裏倒素淨,可是能能怕孩子出毛病,現在計劃生育這麽緊,誰家孩子都是寶貝,孩子出了啥事,就糟糕了。能能想,小香他爹林老四一向敬重廣坪哥,小香明麵上對大爺大娘也挺恭敬,明天去找嫂子,讓她來勸勸小香,看能不能過些日子,給孩子斷了奶,孩子沒什麽事再走。

第二天,能能跟劉如蘭說了,劉如蘭說,你那兒媳婦小脾氣兒是出了名的,我這個當大娘的也不會有麵子,趁早別惹叨(1),我看,讓你哥去找林老四,讓他說說他閨女。我估摸著林老四的話怕是也不靈,沒辦法兒,隻好放她走。就買奶粉喂孩子唄,莊裏小媳婦子舍下孩子走了,不都是喂奶粉嗎。說不著,你得多受累了。人家不是說嗎,“上輩子該他們的,這輩子還他們”唄,當老的的,都這樣。讓劉如蘭說著了,林老四說這事,小香照樣跟他急,林老四氣得了不得,說,閑工夫管你們家的事。能能沒咒念了,隻好眼睜睜地看著小香吃藥止奶,硬生生地給孩子斷奶,孩子不肯喝奶粉,餓得哇哇哭,小香狠吱吱地說:“哭就讓她哭,不吃奶粉,是餓得輕,餓急了,就吃了。”能能怕孩子餓出毛病,如蘭幫著,找有吃奶孩子的娘們給喂一兩次,趁晚上,慢慢喂奶粉。那邊小香急趕急地跟村裏兩個妮子“架丫子”了。

 

 

能能也是上歲數的人了,日子過的艱難,身子骨不撐折騰,小香走了,黑白地帶孩子,沒多久,就累病了,如蘭聽說了,連忙過來,找村裏先生來給她瞧病,做飯,喂孩子,忙到很晚,如蘭在飯屋刷完碗,來北屋,腰疼得抓住門框,說:“人窮,身子倒嬌貴了。”進屋來,能能看著滿頭白發一臉皺紋的嫂子,眼淚刷地流了下來,說:“嫂子,你比我大好幾歲,來伺候我,我不知道咋報答你。”如蘭說:“說什麽呢,四妮,五妮不是一個娘的嗎?老的不在了,廣坪是哥,我是嫂子,能不問兄弟家的事嗎?砸斷骨頭連著筋哩。”能能說:“嫂子,你快歇歇。”如蘭坐下,能能倒碗水,放她跟前,說:“嫂子,我這些天不住地尋思,廣垣和我那些年幹的不是人事,那時候你提醒我,我還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的,忒對不住哥和嫂子了。”如蘭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不提了。再說了,也是那種人妖顛倒的年頭,壞玩意兒當道,不都跟著?學人家的話,咱都是受他們害的,不想這個了。”能能歎口氣,說:“廣垣還在裏頭蹲著,他兩個出去打工,把孩子扔給我,真夠載啊。”如蘭說:“再夠載也得撐,村裏多少人家這樣的,老百姓有什麽法兒?總比那些年累個臭死,大人孩子餓肚子強。啥也別想了,打起精神,吃飽喝足,使勁撐。”能能說:“嫂子,你累一天了,快家走歇歇吧。我聽你的,咬牙撐。我覺摸著好多了,你明天別往這跑了。”

劉如蘭拖著溜酸的兩條腿往自己家走,心裏想著,能能知道錯了,晚三春了。又想,能能,你覺得夠載,嫂子還不一樣夠載?比你還難!自己知道就是了。小芳不明不白的死了,小河成了半拉廢人,兩個孩子都是你哥和我的心事,你哥快六十的人了,公家人這歲數早享清福了,他還得上工地下苦力,我心疼得咯吱咯吱的。小水兩口子,為著計劃生育,差點讓人家治作死,小貞到這還病病殃殃。更掛心的,寶貝孫子小磊小小年紀,跟同學軋夥著出去打工,好幾年了,隻家來過兩回,出門時還孩孩氣氣的,來家時,個子長高了,可是很瘦。孩子掙了錢,顧家,自己舍不得吃喝,常年在外頭,遭多大罪啊。想著想著,劉如蘭眼淚就掉下來了。回到家,張廣坪已經回來了,見她眼有點紅,問:“上能能那邊去了?咋啦?怎麽像哭過似的?”如蘭說:“小媳婦子扔下孩子走了,孩子乍吃奶粉,不肯吃,沒好地哭,看著可憐得慌。”張廣坪說:“慢慢就好了。現在的孩子能吃上奶粉,那些年,大人吃不上,孩子沒奶吃,餓得吱吱的,餓死的不是三個兩個。比那不好多了?值當可憐得掉淚?你眼框子也忒淺了。”如蘭苦笑道:“誰說不是呢,許是老了,心穰了。”

1.惹叨,即招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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