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生第三十一章(1,2,3)

來源: 史言 2024-04-23 11:22:3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0372 bytes)

31

1

秀麗騎車,帶著娘回家的路上,廣玳說:“妮兒,這些天,你又忙商店,又跑小芳的事,累得不輕,騎慢點兒,咱說說話。”秀麗說:“我是跑得夠嗆了,慢些走吧。”廣玳問:“這些日子怎樣?你婆婆還找事兒嗎?曹家榮又跟你打架了嗎?”秀麗說:“俺婆婆多咱都是鍋腰子上山——前(錢)緊,頭些年,老公公幹著糧所,有人巴結,退了休,沒人囉囉了,不到一年,就死了,老婆婆不精神了,我除了按說好的每月給她三十塊錢,隔些日子還額外再給她點,這幾個月,沒找我的事兒。曹家榮,迭不地跟我打架了。他廠裏搞承包,誰也不要他,廠裏叫他打雜兒,拿最少的錢,不夠他買煙的,她喝酒喝成個廢人了,酒癮上來死的份兒,沒酒喝了,來找我,我扔給他倆兒錢,他拾起來,毛毛地跑著去買酒。”廣玳說:“別價,孬好是小麗、娜娜的爸爸,你再煩他,還是得顧他臉麵,別叫外人笑話,倆孩子也不讚成。”秀麗說:“哼,給他臉麵?他但凡有一點兒人味兒,我也不會這樣,我這就對他夠好的了。你不說兩個妮子,我還不生氣,出奇了,小麗那個妮子原先向我,現在變了,向他那混賬爸爸。”廣玳說:“再不濟,曹家榮是她們的親爸,他如今跌腳了,孩子看他可憐。人都這樣。你也注點意,別跟孩子鬧生分了。”秀麗說:“怎麽生分?她們還不知道她媽這些年咋熬過來的?”廣玳說:“我是提個醒。這麽多年,你受那點子苦,娘幹看著,沒點兒辦法兒,現在好歹熬出頭了,娘尋思,你穩當點兒,別出岔子。”秀麗說:“娘,這些年,你閨女能活過來,就不錯了。你就別掛牽我的事兒,一心供常福念書,這是頂要緊的。供出他來,你就熬出頭了。給他說,好生念,花錢算我的。我的孩子都那麽大了,你別再替我操心了。娘,我跟你說句心裏話,前半輩子,受別人搓掰,好歹沒給治作死。我現在想開了,打這要為自己活。”

2

秀麗把娘送家走,回到店裏,見石興店已經關了門,上了鎖,知道石興哥回家了,心裏微微有點失落,傍黑天,把自己店門關了,小麗買飯來,娘兩個吃了,讓小麗回家,自己洗洗腳,就睡下了,就是娘說的,她太累了。躺下,卻睡不著。今天在路上,她跟娘說自己前半輩子“好歹沒給治作死”,不是“虛火”。不少人活得不如意,說自己“白活了”,她沒那種感覺。她沒“白活”,過去的那些日子,時刻驚心,經的那點子事,像烙鐵燒著皮肉,留下永久的傷疤。她有時想,念書時學一個名詞叫“青春”,她聽到這個詞,心裏就一陣酸疼:她沒有“青春”!從小吃氣受屈,虛歲十八嫁了人,這麽些年,現在,回頭想想,自己都覺得奇怪,她竟活過來了。

秀麗從記事兒開始,就沒像別的孩子那樣快樂過,啥也不為,就因為她是“小妮子”。奶奶不喜歡小妮子,爹跟奶奶一溜子,也隨著不喜歡小妮子,娘害怕奶奶和爹,心裏疼自己孩子,也不敢表現出喜歡小妮子。聽娘說,她嫁到鄭家,上來一連生了兩個妮子,像犯了天大過錯,為這吃氣受屈,孩子自然也不當好的,扔著舍著,有病也不給治,都不到兩歲就死了,找人給扔到亂葬崗子上,除了娘偷偷掉眼淚,奶奶不咋不咋的,還不如死個下蛋的雞心疼,爹也不當回事兒。後來有了秀麗,奶奶一聽又是妮子,立時就回她屋,嘟念著罵“坑人的小媳婦子”。奶奶和爹都不喜歡秀麗,從不拿正眼看她。可是,秀麗天生“命賤”,撐折騰,娘的奶水少,不夠吃,餓得哇哇哭,娘給喝糊塗,把窩窩頭、地瓜幹兒嚼碎了,嘴對嘴喂她;娘下坡幹活兒,秀麗自己在地上爬,把地尿濕活了泥,摸得滿臉滿身尿滿嘴泥,沒人管;病了,娘也不敢求告找先生看,求告也白搭,奶奶會說,找什麽先生?哪來的錢?以為家裏開著錢莊?秀麗皮實,拉肚子拉得屁股眼竄綠水,都以為她要死了,結果沒死,發燒燒得說胡話,都以為這回活不了了,又活了過來,一回回,眼看要死了,但總是死不掉。幾年後,娘有了常福,常福是“帶把兒的”,“打種兒的”,是奶奶和爹的寶貝,不能像小妮子那樣扔著舍著,不能著地兒,不能哭,秀麗自己還是個孩子,得天天抱著或背著常福,常福哭了,秀麗就會挨罵甚至挨打。秀麗八歲上了學,學習好,可正上著就不讓上了,讓她看常福。秀麗知道,娘心裏是疼她的,但沒辦法兒,眼看著她吃苦受氣,心疼,隻能偷偷落淚。姥娘家老姥娘,姥爺,姥娘,大舅,大妗子都喜歡秀麗,每回跟著娘去走姥娘家,娘要帶她走,她都不願意離開,可那裏隻是親戚,不能多待,她必須回自己的,奶奶掌管的這個家。一年年,秀麗死皮賴臉地活著,不光活了下來,還長大了,不光長大了,還出挑成左右方邊最俊的的大姑娘,人見人誇,連秀麗奶奶都覺得臉上有光,有時候會給秀麗個笑臉,爹也不再動不動就張嘴就罵,抬手就打了,秀麗心裏暗自高興。但是大躍進“躍”出了大饑荒,爹長水腫病死了,一家人眼看都要餓死了。秀麗是“小妮子”,打小受苦,秀麗長成大妮子了,該受更大的苦了。就像一個牲靈,養大了,就要賣錢或派用場了。秀麗的青春、美貌和身子,頂了自己家,二舅一家,二舅他丈母娘,他丈母娘的娘家侄一大拖落人吃的姓曹的糧所所長手裏的庫底糧錢。秀麗上學的時候,她同桌一個男生,叫石興,家在城南五裏鋪,長得黑燦燦的,對她好,護著她,不讓同學欺負她。兩人同桌三年,秀麗退了學。秀麗離開學校那天,那男生沒來,秀麗走出學校,眼淚嘩嘩地淌,她既為從此撈不著上學傷心,也為臨走沒見到那男生難過,心想,這輩子難見著他了。後來,秀麗抱著常福,在大街上,隔老遠看見了那男生,可是她覺得自己不上學了,在家抱孩子,很臊得慌,急忙低了頭,抱著常福進了胡同,跑回家了。過後,秀麗很後悔,怨自己不該不去跟他說說話。那以後,秀麗再沒見過他。又過了幾年,秀麗聽一個小學同學說,那男生小學畢業沒考上初中,到參軍年齡,去當兵了。秀麗長大了,有時候偷偷想,自己這輩子要是能“找”那男生就好了,一邊又嫌自己胡思亂想。她還想,如果她不生在這個家裏,跟那男生一起上完小學,說不定兩人真的能“成”了。她知道那是辦不到的,她沒那個命。她隻能乖乖地退學回家,隻能含悲忍淚嫁給一個醜的沒法再醜的醜男人,出嫁前,還暗暗勸自己,那人醜就醜吧,再醜,他也是個人。秀麗長成大閨女後,見村裏的閨女出門子,臨上轎哭哭啼啼,年初二和新女婿一起來娘家“回門”,歡天喜地的,笑得跟花兒一樣,有小姐妹偷偷嘁喳,“你們是不知道,結了婚,男人多麽疼你,親你,愛你,跟他一起睡覺,有多麽好受。”秀麗聽得臉紅心跳,暗罵這些妮子“不知道害丟”。……秀麗結婚了,跟曹家榮拜了堂,一個人蒙著蒙頭紅子坐在洞房裏,心裏暗想,自己虛歲才十八,就“出門子”了,嫁的還是一個比鬼還難看的人,命好苦,想著就流下淚來,但又想,這年月有幾個好命的,已經這樣了,就認命吧。秀麗又想,今晚是結婚頭一夜,就要跟這人在一個床上,一個被窩裏睡覺了,秀麗一想到他那個樣子,就心煩幹噦,她想不出新婚的姐妹說的那種“好受”是啥樣。她想這曹家榮小三十了,娶了她這樣一個年紀小,還好看的大閨女,上了床,還不得跟餓狼一樣?她嚇得要死。夜深了,前邊喝酒的沒動靜了,曹家榮還沒回來,她希望他來得越晚越好,或是喝醉了,醉成一團爛泥,更好。但轉念又想,你反正成他老婆了,脫了初一,脫不了初二,總會成他碗裏的菜,沒辦法,就認他是自己男人,拿他當自己男人待吧,忍住惡心,合上眼,盡著他搓掰吧。我豁上好好待他,讓他如了意,他就會疼愛憐惜自己媳婦兒,那就行了。秀麗想好了,能脫過今晚是最好不過,就是脫不過去,也不跟他掙歪,盡著他吧。秀麗甚至想,他人再醜,也一樣是男人,一樣跟女人睡覺,也許自己真的也會嚐到小姐妹說的那種好受的滋味兒……

曹家榮醉醺醺的,拉拉著瘸腿,歪頭打逛兒地回來了,抬起那條好腿,一腳踢開房門,回頭關門,手哆嗦,怎麽也插不上插銷,他惱了,拖過一張椅子好賴頂上門,拉拉著腿,走到床前,一把扯下秀麗頭上的蒙頭紅子,胡亂扔到地上,兩隻眼斜著朝屋頂瞅著,獰笑道:“鄭秀麗,你個小屄妮子,今天落我手裏了吧,想跑也跑不了了。”秀麗見他凶神惡煞的樣子,渾身哆嗦成一個蛋,忙朝後躲,曹家榮見秀麗躲他,來了氣,上去一把掐著秀麗脖子,咬著牙,狠吱吱地說:“鄭秀麗,你給我乖乖的,不乖乖的,我弄死你。”秀麗被他掐得上不來氣,動彈不得,咕噥道:“你掐死我了。”他鬆開手,三下兩下把秀麗的衣裳一件件扒下來,扔到地上,彎腰抱起秀麗的光身子,沒好氣地扔到床上,說:“真他娘的漂亮,哎吆,饞死我了。”邊說邊把自己脫光了,像餓狼撲食一樣,惡狠狠地壓到秀麗身上,嘴裏說:“老子快三十了,頭一回招著女人,快熬靠死了,可撈撈本兒。”秀麗渾身還在哆嗦,心跳得厲害,不由得伸手推他,他更惱了,罵道:“小屄妮子,你鄭家一家人,餓不死,全虧了曹家,讓你當我老婆,你們還掙掙歪歪不答應,燒得不輕。都入洞房了,你還有啥橛子強?老子回來了,你不快乖乖地伺候,還躲躲閃閃,擺啥架子?你不就是個差點餓死的要飯的嗎?充什麽嬌小姐?”邊罵邊把秀麗狠狠地壓在身下……秀麗被他嚇得渾身酸軟,?著他折騰,上來一下被弄得鑽心的疼,他又沒好地搗騰,秀麗覺得渾身像散了架,想幹噦,又不能噦,秀麗覺得自己要背過氣去,要昏迷了,壞東西這才出了毒,滾下來,一邊還說:“哼,小屄妮子,不用鑽你心裏看去,你不就是嫌我醜嗎?醜咋啦?我願意長這樣?是爹娘做(讀zou)的不濟,怨我嗎?醜礙麽事?家什兒不都一樣?跟你說,你往後必須好好伺候我,伺候不好,我要你死的。”壞東西累壞了,話沒說完,就栽到一邊呼呼睡了。秀麗的新婚第一夜,就是這樣過的。秀麗原先想,這曹家榮再醜也是人,她沒想到,他明麵兒上算是個“人”,行事,不如個畜生,隻是歪歪扭扭地穿身人衣裳。秀麗覺得,他對她,不是親她,疼她這個人,是把她當成讓他自快的一個家什兒。她沒有一絲小姐妹跟自己男人在一起那種“好受的”感覺,反倒覺得像是受了一場苦刑。第二天天剛亮,秀麗想起娘囑咐的,要當好兒媳婦,迭忙起來,把自己理整好,就去公婆屋裏伺候,給公婆倒尿盆,倒洗臉水,收拾床鋪,然後去廚屋做早飯,一邊幹著活兒,一邊流眼淚,做好飯,擦幹淚水,給公婆端了飯去,強笑著請公婆吃飯,再回自己屋伺候曹家榮起床。曹家榮還四仰八叉地在床上睡著,看見秀麗,斜著眼看著屋頂,罵道:“新婚頭一夜,你起這麽早幹屌麽去,快插上門,脫光了,來照應我。”秀麗說:“大白天了,爹娘吃早晨飯哩,別鬧了,你快起床吧。”曹家榮忽地掀了被子,光著屁股,下床來,自己把門插上,拽過秀麗,逼她脫衣服,秀麗小聲求他,大白天,讓人笑話。他竟說:“什麽白天黑天,我又想那個事兒了,你快點兒,別叫我來惡牌兒的。”邊說邊來扒秀麗的衣裳……

秀麗不到結婚年齡就嫁給了曹家榮,一想到曹家榮野獸般的樣子就害怕,進屋來,不由地就戰戰兢兢,躲躲閃閃,越這樣,曹家榮就越折磨她,曹家榮越折磨她,她越沒法兒像一個一般妻子那樣哄他高興,他就更沒好地折磨她。結婚十多天後一天夜裏,曹家榮嫌秀麗在床上老是蜷曲著身子,竟然把秀麗扒光了,用圍巾,紮腰帶子把她兩隻手、兩個腳綁到床上,讓秀麗動彈不得,秀麗壓低聲音,哭著求他,放開她,他咬牙切齒地說:“別出聲,出聲弄死你。”把秀麗綁好,他站到床前,端了燈,斜著眼,貪饞地看秀麗的光身子,一邊看,一邊小聲嘟念:“真他奶奶的好看,饞死人,老天爺不公,為啥讓我長這麽難看,這麽漂亮的大閨女不願意跟我親熱。”看夠了,放下燈,就說:“這回你老實了,盡著我了吧,我想咋玩兒就咋玩兒。”說著就撲上來發瘋,瘋夠了,下來,秀麗快讓他折磨死了,說:“我腿和胳膊都疼得要命,你也出毒了,求求你,給我解開吧。”曹家榮斜眼看看秀麗,獰笑道:“這就是你不真心喜歡我的結果,你再忍一會兒吧,我一歇,還得再來一回。”夜裏,秀麗被折磨,白天還得裝成沒什麽事兒的樣子,曹家榮嚇唬她:“咱倆的事,你誰也不許說。你說也白搭,曹家就我一個寶貝兒子,啥事都依著我,盡著我。把俺爹惹惱了,上你家逼債,你一家人都得死。”

曹家榮覺得,秀麗嫌他長得難看,不真心跟他好,就是她覺得外邊的男人好,也就是她想讓旁的男人弄她,他一想到,如果秀麗跟長得好看的男人在一起,就不會是現在這樣,就恨得牙根疼。他天天在心裏嫉妒那個他自己想象的,不存在的男人。隻要秀麗在外邊不經意看一個男的一眼,或是跟一個男的說一句話,被他發現,這天晚上,秀麗就會挨一頓苦打。秀麗嚇破了膽子,出門總是低著頭,不敢看別的男人,特別是年輕的,長得好看的男人,更不敢跟人家說話。

秀麗害怕曹家榮,自己受的苦,不敢跟別人說,雖然娘家和婆家都在縣城,從曹家走到鄭家,用不了二十分鍾,可是曹家榮給她立了規矩,不許她一個人回娘家,要去,就他倆一起去,所以,秀麗結婚後受的苦,她連自己的娘也沒法告訴。直到過了大年,正月初二,曹家榮和他一起去鄭家“回門”,曹家榮被陪客的灌醉了,秀麗才給娘說了自己的苦情,秀麗說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娘也陪著哭,還時不時地出屋聽曹家榮的動靜,臨了,娘說:“娘知道你找這個男人,不舒心,可萬沒想到,他是這麽個畜類,娘一把推你進火坑了。俺妮兒一輩子白瞎了。娘該死啊。可是,已經這樣了,沒法兒了,妮兒,沒你爹了,為了咱這個家,為了你兄弟,妮兒,你隻能委屈自己,強忍著。妮兒,你得學會哄他,想法兒讓他高興,好少挨打,少受罪啊。”秀麗哭著說:“我也想那樣,可做不到,娘,他不是人,是喂不熟活的狼。娘,你就別管我了,你放心,隻要不被他活活折磨死,我一準咬牙撐著,能活就活幾年,不能活,就拉倒了。”秀麗說得抽噎著說不下去了……秀麗給娘說的是心裏話。結婚頭兩年,秀麗咬牙撐持著,結婚第三年春季裏,有了頭個孩子小麗,心疼孩子,想死,也狠不起心了。

秀麗在曹家,受曹家榮的折磨,公婆也不給口好氣兒,他們覺著城關糧所所長是個很撐勁的官兒,他們的閨女曹家珍又找了縣委幹部吳家才,兩口子跩得很。秀麗過門前,所長太太跟秀麗奶奶說,秀麗這麽好的閨女嫁到她家,他們會拿著當寶貝待。可秀麗真的進了曹家門,公婆的臉色立馬變了。秀麗是農村戶口,得上生產隊幹活兒,掙工分兒,分口糧,可家務活兒也全是她的。公婆和曹家榮吃完了,秀麗才吃一點殘湯剩飯,秀麗常常邊吃邊偷偷掉淚,還不敢讓曹家人看見。秀麗活路兒多,常常幹到很晚,睡覺晚了,曹家榮生了氣,還要挨打。秀麗過這樣的日子,還得天天強顏為歡,如果一時忘了做出笑臉,婆婆就拍桌子發脾氣:“什麽樣子?看著晦氣。哭喪個臉,給誰看?你娘家一家子一大窩子親戚全靠曹家才保住命,你有啥不如意的。”秀麗連忙給婆婆賠禮道歉,說“以後改了,娘別生氣了,省得氣壞身子。”秀麗結婚時年紀小,結婚兩年多才懷孕,有了女兒小麗,公公婆婆和曹家榮都不高興,婆婆說秀麗是“不成用的小媳婦子”,小麗一歲以後,天一黑,婆婆就催著曹家榮和秀麗回屋睡覺,他們急等著要第二個孩子,而且得生小子。可是,從有了小麗,幾年過去,秀麗一直沒懷孕,婆婆請了擅長婦科的老中醫來家,好酒好飯伺候著,給秀麗看病,老先生對所長太太說,女人懷孕緣自陰陽調和,你家媳婦多年未孕,應是你家兒子媳婦夫妻生活欠和諧所致。秀麗婆婆心知肚明,自己兒子這幅長相,兒媳婦那麽俊的女子確難真心喜歡這樣的男人,她兒子又是叫驢脾氣。所長太太也暗地裏訓斥曹家榮,不許他對媳婦使脾氣,那曹家榮豈是聽話的,兩口子到底也“和諧”不起來,過了好幾年,秀麗才又有了二妮兒娜娜,公婆氣得要命,婆婆指桑罵槐,說秀麗是“坑人貨”。弄得自己閨女曹家珍都看不下去了,說:“娘,你別不講理了。聽人家大夫說,兩口子懷孕,生男生女,在男方不在女方,你罵秀麗是冤枉人家。”婆婆說,俺不信,就像種地,種子再好,地不中用,也白搭。那以後,秀麗再也沒有懷孕。有煩惡曹所長兩口子的街坊偷偷說,就他兩口子還有他混賬兒那副德性,還指望生小子,門兒都沒有。

秀麗來曹家十多年了,一直是農村戶口,有一陣,所長興心給秀麗辦“農轉非”,家珍也願意給“找人”辦,可是,所長兩口子又掂量,秀麗成了非農業人口,再找了工作,心野了,把他們瘸把兒甩了,咋辦?再說,計劃生育越來越緊,農村管怎著還鬆點兒,他們還把望著要孫子,所以,秀麗娘仨兒一直是農業戶口。秀麗常年上生產隊幹活兒。有人說她,大所長的兒媳婦,怎麽老當這破社員,不轉成國庫糧,當工人去。秀麗說,咱沒那個命。秀麗一個人掙工分兒,娘三個分口糧,年年交口糧錢。曹家榮又抽煙又喝酒,不多點工資不夠他敗壞的,秀麗給婆婆要錢交口糧款,婆婆不高興,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改革開放,分田單幹了,秀麗一個人種娘三個的地,曹家榮瘸著腿,幹不了活兒,他說,就算好胳膊好腿,他也不幹那個。秀麗累得要死,耽誤家務活兒,老婆婆不高興,曹家榮動不動就揍人。累死累活,也見不了幾個錢,還得交“提留”。兩個孩子,生在曹家,不愁吃喝,雖是農業戶口,但不肯像農村孩子那樣下力吃苦,功課不好,小麗好歹念完初中,上了個職高。娜娜上小學,也就應個名兒是學生。姊妹倆學習不好,可是愛美,講穿戴,秀麗沒錢給她們,常為這惹氣。社會風氣壞,世人說富養閨女窮養兒,女孩子沒錢就容易出事兒。秀麗很怕她們變壞,成為酒店三陪發廊小姐那樣的人,她想富養閨女,可是沒錢。改革了,街上有人擺地攤兒,做小生意,工商和派出所的人也不逮了,秀麗心動了。她有個小學女同學做小生意,幹得很火,跟她說,沾幹,就比種地強。秀麗說,我想幹也沒本錢,同學說,你要幹,我借給你本錢,秀麗說,責任田不能舍了。同學說,你真打算做生意,我找人替你種地,講好,讓他一年給多少糧食,替你交“提留”。

秀麗聽同學的話,咬咬牙,跺跺腳,做起了小生意,用的是同學借給的本錢,貨放到同學家裏,每天上下午,裝作上責任田幹活兒,到離家遠的街上擺地攤,賣小百貨。秀麗人長得好看,說話嘴甜,來了顧客,會說會勸,賬頭兒好,賣貨收錢,張口就來,有時讓顧客三分二分,一樣的攤子,顧客願意買她的,貨賣的很快,同學借給她的本錢,兩個月就還上了,自己手裏還存了幾十塊錢的貨,責任田也安排得妥妥的,秀麗幹的勁頭兒更足了,拿定主意多進貨,快出貨,多掙錢。臨攤子一個外號“大嘴”的娘們兒嫉妒她,聽說秀麗是背著家裏人偷偷幹的,讓人給秀麗婆婆說了,婆婆發了脾氣,說“秀麗反了”,秀麗說,我做生意,不是為自己,掙了錢,供你兩個孫女上學。婆婆冷笑道:“就你?你能掙著錢?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曹家榮說:“臭娘們兒,你做買賣?吃屎也趕不上熱的。”秀麗說:“求娘許我試試,不行就算完。”曹家榮抓過秀麗,一陣拳打腳踢,被婆婆喝止住,秀麗豁上了,說:“曹家榮,我跟你說,這回我鐵了心了,你有本事把我打死,打不死,我就幹。”正鬧著,吳家珍來了,說:“改革了,做生意是潮流,誰先幹誰沾光。咱家的人都吃公家飯,就秀麗是社員,她要幹,別擋她,你們怕錢紮手啊?”那時秀麗老公公已經得病了,他也讚成秀麗做買賣。吳家珍替秀麗講情,秀麗答應,責任田的事安排妥當,另外一個月給婆婆三十塊錢,算是耽誤幹家務活兒的補償。吳家珍說:“有這三十塊錢,你們花十塊雇個保姆,還落下二十。舍不得雇保姆,就自己幹,家榮也別成天懶得皮兒疼,幹點家務活兒,累不著。”就這樣,秀麗做小生意,在曹家取得了“合法地位”,但是,回家晚了,或是曹家榮喝醉了,秀麗還會挨打,秀麗橫下心,打死不服降,哪怕身上臉上有傷,也堅持出攤兒,顧客知道秀麗的苦楚,可憐她,有的舍近求遠來買她的貨。

 

擺地攤兒第三個月的一天傍晚,秀麗就要收攤兒了,一個中年漢子來到她攤子前,說要給自己閨女買個鏡子,秀麗說:“大哥,我賣的鏡子有好幾種,不知你閨女要哪樣兒的,你挑了閨女不一定相中,改天讓你閨女自己來挑一個吧,我反正天天在這裏。你要願意拿一個也行,閨女相不中,就讓她來換。”漢子笑了,說:“早聽說這街上有個小婦女擺攤兒,人體麵,脾氣好,貨賣得好,我就在街那頭賣服裝,從早忙到晚,沒得空兒過來,今天得為過來看看,真的名不虛傳。你這妹子,賣東西替買東西的著想,無怨人家誇你。”秀麗說:“大哥誇獎了,實際上沒那麽好,比你們這些老幹家差遠了。我就是尋思,老百姓都不容易,人家花錢買點兒麽,得打發人家如意,咱也不能隻認錢。”漢子說:“妹子年紀輕輕,有這心胸,不賴,是幹事的來頭兒,當哥的佩服。”漢子又說:“怎麽我還聽說,你家裏的人不願意讓你幹,為這還受氣?”秀麗說:“家裏人老思想,為這鬧過架。讓大哥見笑了。”漢子說:“我還沒打問,妹子姓字名誰?”秀麗說:“俺叫鄭秀麗,娘家就在這城裏,婆家姓曹。”漢子高興得差點蹦起來,說:“什麽?你是鄭秀麗?我是石興啊,城南五裏鋪的,咱兩個小學同桌三年,從你不上了,再沒見過,麵對麵,也不認識了,沒想到現在見著了,真是太好了。”秀麗一下驚呆了,淚滴在眼眶裏翻滾,咽聲說:“你是石興哥哥?我離開學校那天,你沒來,心裏跟個事兒似的,後來,在俺家跟前,我老遠看見過你一回,沒好意思喊你。打那再沒見過。我聽說你當兵了。沒想到又見著了,真是太高興了。”

     秀麗見到石興這天,回家晚了,曹家榮在外頭喝醉了,秀麗一進門,瘸著腿衝過來,薅著秀麗的頭發,甩開巴掌照著秀麗的臉猛一陣扇,秀麗的臉立時腫了,秀麗掙歪,他又下手掐,秀麗的臉給掐了幾道口子,第二天,秀麗覺得臉這樣了,沒法見人,想不去出攤兒了,又想起跟一個顧客說好的,今天人家來取什麽貨,無論如何得去,就找條圍巾包上頭,蓋住掐傷的地方,又去出攤兒了。剛把貨擺好,石興領著自己閨女小翠來了,讓她認認爹的小學同學秀麗姨,順便挑個鏡子,秀麗有意低著頭,給小翠拿了鏡子,小翠拿了鏡子,說“謝謝秀麗姨”,先走了,貨攤跟前沒人兒,石興說:“秀麗,今天不多冷,怎麽包那麽嚴實?你眼腫著,臉上皮色不對,是不是又挨打了?”秀麗難為情地說:“哥,沒咋著,可能是有點過敏。你回去出攤賣貨吧。”石興說:“秀麗,咱是老同學,跟我就別瞞哄了,到底是咋著?都什麽年月了,怎麽還興這樣虐待人?”秀麗哭了,說:“哥,俺家的事,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說清的。你去忙你的吧。”

     那以後,石興看出秀麗愛麵子,不願意說自己家的糟心事,沒再打問,通過城裏的小學同學,知道了秀麗這些年的遭遇,跟秀麗說:“秀麗妹子,在小學裏,你是個又俊巴又安穩的小丫頭兒,哪想到,後來遭這麽大罪。妹子,你忒苦了。”秀麗說:“是苦啊,有啥辦法兒,就怨自己是小閨女孩兒,家裏又窮,趕上那餓死人的災年,為了一家人活命,就……”秀麗哽咽了,停了片刻,說:“哥,淨顧了說我了,你這些年過的啥樣兒?”石興說:“妹子,別提了,哥也很慘。我小學四年級,俺爹得了病,俺弟兄倆,我大,就下學幹活兒了,沒兩年俺爹死了。入了社,俺兄弟倆年紀小,掙的工分少,一家人吃不上喝不上,我看出來,當社員甭尋思有好兒,上學不行了,想改變命運,隻有去當兵。五九年,我當兵走了,沒想到緊接著來了大饑荒,先是俺兄弟長水腫病死了,俺娘疼壞了,黑白的哭,食堂裏打點飯,吃不下去,不出仨月也死了。事兒過去,我一個堂叔才給我打信說了,我懊悔死了。老想要是我不當兵,俺娘俺兄弟也許就死不了。”秀麗說:“哥,你在家也沒辦法兒,說不定連你也餓毀了。”石興說:“別人也這樣勸我,可是我心裏難受,就恨自己怨自己。俺爹在的時候,給我定了娃娃親,是我的一個遠門表姐,姓羅,叫秋芸,災荒年過去,我從部隊來家,堂叔操持著讓我結了婚,六五年有了個閨女,就是要鏡子這妮子,在一中上學,學習不孬。”秀麗說:“嫂子呢?哪天叫她上城裏來,俺姊妹見見麵。”石興說:“別提了。我在部隊,幹得不孬,我一心想提個幹,能脫這個農門,誰想到,妮子三歲那年秋季,你嫂子上屋頂翻曬棒子,從屋頂上摔下來,把腰椎摔斷了,動不了了,得一輩子躺在床上了。沒辦法,我隻好要求複員來家了。那些年,我幹著農業社的活兒,伺候完老婆,伺候小妮子,過的日子沒法提。你嫂子覺得沒給我生個小子,她又這樣了,心裏過意不去,勸我跟她離婚,再找一個,我罵她胡說。十幾年了,好歹你嫂子還活著,一個妮子也上中學了,我覺著光靠那幾畝地不頂事兒,你嫂子治病,閨女上學都得用錢,就做起了生意。”

     跟石興的意外重逢,讓秀麗覺得有了依靠。兩人見麵後個多月,石興跟秀麗說,你擺這個地攤兒,見天風裏雨裏,冬天凍死,夏天熱死,掙不了幾個錢,還得給老婆婆上供,太辛苦了,啥時候混出來。不如你也學我,賣服裝吧。秀麗聽了,兩眼一亮,說:“那太好了,可是我沒錢進貨啊。”石興跟她說,一開始,他也沒錢進貨,他一個戰友在地區百貨公司當倉庫主任,他們倉庫裏隔些日子,就削價處理一批不適銷對路,長期積壓的商品,裏頭有不少服裝鞋帽,戰友說,這些貨,在城市裏不好賣,弄到鄉下,就有人買,便宜,是快貨。第一次進貨,不交錢,他替我擔保,第二次進貨,把頭一次的貨款交齊,一直往後趕,下次進貨,你跟我去,跟我戰友說說,也給你貨,跟我一個辦法。秀麗說:“那太好了。”

     石興幫著,秀麗真的賣起了服裝,從地區百貨公司進貨,讓長途客車給運到縣城,存到鎮上石興一個戰友家一口閑屋裏,石興又通過戰友關係,替秀麗貸款買了一輛農用三輪車拉貨,五天在縣城出兩天攤兒,另外三天上周邊鄉鎮趕集。兩人貨都賣得很快,他們去地區百貨公司進貨量越來越大,這樣幹了年多,林城有了服裝批發市場,他們又從批發市場進貨,貨賣的更好了。秀麗和石興兩人一起進貨,一起出攤,一路下鄉趕集,兩人同進同出,同去同來,有個批發市場的老板問:“你倆啥關係?”石興說:“老鄉,兩家住的不遠。”秀麗說:“俺兩人是小學同學,石興哥心眼好,幫我。”老板看看他倆,意味深長地說:“老鄉,同學,好,不是一般交情。”

秀麗心想,這個老板看得不錯,石興哥跟她,確實不是一般交情。小學三年同桌兒,秀麗把石興記在了心裏,年紀稍大,她暗暗想過這輩子要是能找石興就好了,可她沒那個命,沒承想,幾十年以後,又見到了他,還對她這樣好。秀麗沒有哥哥,秀麗覺得,石興就像她的哥哥,比哥哥還好。秀麗聽人說過一句話,女人嫁得不舒心,結婚後,遇見了自己中意的人,心裏暗想和那人“恨不相逢未嫁時”,秀麗跟石興,倒是小小年紀就相逢了,可是,他們那時太小,就是大,兩人也不能“成”,秀麗得給家裏派用場,石興哥有娃娃親的表姐等著,兩人天生沒有在一起的命。可是偏偏在多少年以後,老天爺讓他們兩人“相逢”了。秀麗年少時對石興暗中的向往,兩人重逢的欣喜,和她對石興的感激之情匯聚在一起,讓秀麗對石興萌生出難以抑製的依戀,她跟他在一起,從心裏歡快,他有難處,她替他著急,見他愁苦,她替他難過。秀麗明白,她喜歡上石興哥了,但是她不敢跟石興哥流露半點兒,她沒勇氣跟石興哥真“好”,她擔心曹家人知道了,婆婆和曹家榮不依不饒,這還不是頂要緊的,真到了那一天,就豁上鬧個魚死網破,更重要的是,石興哥有老婆,雖然已經躺在床上多年,他們這夫妻隻剩個空名兒,可是再怎著,那個躺在床上的女人,也是石興哥的老婆。石興哥是好人,他不願意做對不起妻子的事,他如果看出秀麗有那種想法兒,會看不起她,煩惡她,那她就丟死了。秀麗不知道,石興和她一樣,內心也在衝突。他和秀麗在小學同桌的時候,爹娘就給他定娃娃親了,石興知道比他大幾歲,挺安穩也挺白生的表姐會當他的媳婦。他跟秀麗一起上學,兩人同桌,他覺得秀麗這小丫頭兒挺好,他像個大哥哥一樣,保護她,可是他從沒想過跟她會咋著,秀麗退了學,他隻是覺得小妮子學習不孬,不上了,可惜了,很快,就把她撂開,不再想這事了。誰想到,多少年以後,兩人又遇見了。他曾經對她的好感,知道了她的遭遇,對她的同情和關心,和她一塊做生意後,她的好心腸,任死不服輸的勁兒,讓他對秀麗從認可到欣賞,不知不覺間,也喜歡上了秀麗。但是,他又十分猶豫,覺得沒法邁這一步。他啥也不懂的時候,就定了娃娃親,這個遠門的表姐雖然比他大三歲,但是長得白白生生,脾氣也好,石興心裏不煩她。石興當了兵,逢著災年,這個表姐照常往他家來,兄弟生病,死,娘從病到死,發喪,她都在跟前守著。石興從心裏感激她,兩人結了婚,曾經的表姐成了他的媳婦,她對他的疼愛,讓他的苦難人生重現了光明。誰想她卻遭了難,石興是講良心的人,他不能把她扔了。可石興是個男人,一個正當年的男人,托改革開放的福,做了生意,吃喝不愁了,社會開放,滿大街紅男綠女,石興有時候也覺得這個有老婆的鰥夫當得夠苦,就在這時,鬼使神差,讓她碰見了秀麗!兩人在一起日子長了,石興發現自己一天天離不開秀麗了,心心念念想著她,但是,跟秀麗好,咋好法兒?他覺得沒辦法兒。他覺得,如果跟秀麗“好”了,對不起妻子,也怕惹出亂子,丟人現眼,秀麗做不成生意了,那就把她也害了。

就這樣,秀麗和石興兩人天天在一起,互相戀著對方,但誰也沒勇氣戳破隔在兩人中間薄薄一層窗戶紙。但是,鍋底下火著著,鍋裏的水一定會燒開,洪水不斷地湧來,堤壩終會被衝破,他們一起賣服裝的第二年六月裏,兩人一起去城南二十裏夏莊鎮趕集,半過晌午,突然下起了大雨,兩人急忙火速收起貨來,蹬著三輪車到街邊一個小旅店避雨,雨越下越大,回不了縣城了,隻好在小旅店住下,一人登記了一個單間房,天色晚了,石興披著塑料布出去買來飯菜,還買了一瓶低度酒,在石興房間裏吃飯。石興拿了兩個水杯,都倒了酒,秀麗說:“哥,我從沒喝過酒,你自己喝就是。”石興說:“我也不會喝酒,聽人說喝酒去寒氣,還解乏,今天淋雨,凍得不輕,也累了,一人少喝點兒,放心,哥不灌你。”兩人開始吃飯,石興說:“平日裏天天忙到很晚,共總撈不著板板正正吃頓可口的飯,今天慢慢吃,你嚐嚐哥買的菜,合你口味兒不?”秀麗說:“哥,你買的菜,小雞燉粉皮,香椿芽炒雞蛋,黃瓜拌涼皮兒,還有芹菜豬肉餡兒的水餃,樣樣都是我最愛吃的,哥,你怎麽這麽會買啊?”石興說:“你平日裏拉呱兒,說過喜歡吃啥,我記住了。”秀麗說:“哥,我啥時候說的,自己都不記得了,你倒裝心裏了。哥忒疼我了。哥,你不知道,這椿芽雞蛋,我打小願意吃,可是,進了曹家門這些年,就沒吃過一口,他娘們知道我喜歡吃,故意吃得光光的,一口不給我留。”石興說:“妹妹,這些年,你吃苦了。咱們好好幹,多賺錢,混得吃穿不愁,把原先受的苦補過來。”秀麗兩眼錚亮,說:“哥,我一個女人家,能幹啥,我能做點正兒八經的生意,全靠你,來,哥,我敬你,感謝你對我的關心和幫助。”石興笑道:“妹子,跟哥還說這?你既敬我,得把我給你倒的那丁點兒酒幹了它。”秀麗看了看杯子裏不多點兒酒,真的一仰脖兒把酒喝了下去,辣得裂嘴,石興說:“哥給你鬧玩兒的,你當真了,快叨口菜壓壓。”秀麗叨一大塊春芽雞蛋放嘴裏吃了,說:“哥,我覺得臉上滾熱,臉紅了吧?”石興看著秀麗紅撲撲的更加好看的臉蛋兒,說:“是有點紅,哥不讓你酒了。”秀麗興奮了,說:“哥,不行,人家說,敬酒得敬三杯,這才一杯,哪能行?”石興說:“好,你敬吧,不過,你就意思意思,我多喝點兒。”秀麗說:“哥啥時候都想著照顧我,我也不能忒不夠意思,今晚豁上了。”石興沒法兒,隻好許她敬了三杯,石興說:“妹子,你的心意哥收著了。哥知道,你這些年過的不容易,哥跟你重逢以後,你的能幹,善良,堅韌,哥佩服,哥也敬你三杯,不過,你喝水,我喝酒,哥不能讓你醉了。”秀麗不願意,非得也喝酒,每次倒那麽一丁點兒。石興敬完秀麗三杯,又給秀麗倒一絲酒,自己也倒了酒,說:“妹子,這些年,你吃了那些的苦,哥聽著心疼,哥和你一起喝這杯酒,哥安慰你,希望你忘掉那些事,今後哥幫著你,陪著你,高高興興地過下半輩子。”聽了這話,秀麗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石興跟前,跟石興碰了杯,把酒幹了,放下酒杯,眼裏滾動著淚珠兒,說:“哥,這麽些年,頭一回有人跟我說這話,哥,你是闔天下最疼我的人。哥,你不知道,妹妹這些年受的那些罪,不能提啊……”秀麗說著,趴到石興懷裏,嗚嗚地哭起來,石興不由自主地抱緊了她,看著她滿是淚水的臉,心疼的厲害,不知道怎樣哄她才好,不知怎的,他呼吸聲變得急促,身子似在抖動,兩眼熱辣辣地看著秀麗,秀麗撅起嘴偎向他,石興緊緊抱了她的頭,親吻起來。不知過了多大會兒,石興鬆開秀麗,說:“哥不是個樣兒了,咱再吃點飯吧。”秀麗哼哼著不答應,說:“剛才喝多了,我啥也不吃了,我光覺著高興了,不餓了,你還餓嗎?”石興說:“哥也高興得不行了,覺不著餓了。”秀麗說:“那就把飯菜撂桌上,明早晨吃吧。”

兩人相互戀著對方,忍許久了,這一刻,在這個雨夜裏,擋在兩人中間的牆倒下了,兩人都迫不及待,草草洗了洗,就上床廝纏到一起,饑渴太甚,兩人像瘋癲一般,似乎要把另一個吞食掉似的,他們在愛的波濤裏暢遊,起伏,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從巔峰落下……石興輕輕親吻著秀麗,俏聲說:“妹妹,哥剛才沒人樣了。別提有多好了,我說句不該說的話,覺得比那年我跟表姐新婚頭一晚還好。”秀麗偎在石興懷裏,說:“俺不信,你跟表姐頭一回,還不得更好啊。”石興說:“不騙你,那時候覺著娶媳婦,就辦這事,像餓了吃飯似的,正常,可是跟你,我忒喜歡你了,所以覺得特別特別的好。”秀麗說:“許是嫂子癱了,這些年你靠的忒厲害了,像人渴得厲害,咋喝上水,就覺得那水格外甜。”石興說:“那可能是一方麵,更重要的是我太喜歡你了,剛才在你身上,心裏老在想,我是跟同桌鄭秀麗相好了,忒好了,甚至想,有這一回,這輩子不白活了。”秀麗抬起身子,親吻石興,說:“剛才你那瘋樣兒,我心想,俺哥這些年熬靠毀了,由著他,讓他好生過過癮吧。”石興說:“說實話,一個結了婚的男人,長時間撈不著,確實難受。現在這個社會,亂的不是個樣兒了,有老婆的,有打野食兒的,你嫂子幾回偷偷跟我說對不起我,還說,你不肯離婚,隔些日子就找回小姐,注意別著上病就行,我不嫌你。”秀麗說:“你咋說?”石興說:“我當然罵她胡說,說實話,看著街上那些妮子風流樣,也不是沒心活過。可是一想到這些當‘小姐’的全是農村的苦孩子,比自己閨女大不了幾歲,怎麽也不忍心拿倆錢就就弄那事兒。還有,你嫂子的三妹妹叫春花,不是物兒,風流貨,跟她男人離了婚,回了娘家,長不長地往俺家跑,說是照顧她姐,實際上是見我生意做的不孬,有幾個錢,她姐又這樣兒了,打我的主意,上頭撲臉的,我不囉囉她。”秀麗說:“那為麽?你倆不挺合適的?”石興說:“我看不上她酸瓜裂茄的樣兒,她姐也交代我,就是另找,也不能找這妮子,我不搭理她,她煩得了不得。”秀麗說:“哥,你真不賴。好心腸,還有主意。”石興說:“在這點上,哥得算有把握。要是我錯了主意,或是辦了瞎事兒,或是上了小姨子的圈套,就沒臉,也不好意思跟你好了。”石興忍不住又親吻秀麗,秀麗說:“我為閨女的時候,就偷偷地想過,要是這輩子能找石興哥就好了,可是沒那命,沒想到多少年以後,老天爺讓咱倆碰著了。可惜我最好的時候,沒給俺哥。”石興摟摟秀麗,說:“這也不晚。”秀麗說:“哥,我跟你說,我那男人他不是人,他對自己老婆不是跟你好,是折磨你。我結婚這些年,就從沒感覺到跟男人辦這種事有啥好,今晚上,我頭一回享受到小姐妹偷偷說的那快樂。妹妹活了半輩子了,今夜裏,才真正成了有人疼有人愛的女人。過去那些年,白活了。哥,我跟你說,我豁上跟你好,哪怕死了呢,也值了。”秀麗哭了,石興忙給她擦淚,說:“妹子,你放心,有哥在,誰欺負你,我跟他幹。哥就是覺得,我不跟俺家裏床上那位離婚,咱倆不能結婚,哥對不住你。”秀麗說:“哥,你別拿這當事兒,我有丈夫有孩子,沒法離婚,你也不用跟嫂子離婚,咱就這樣,你把嫂子的生活照顧好,我替嫂子疼你,就行了。”石興說:“哥太感謝妹妹了,可是,曹家……”秀麗說:“哥,我跟你說,俺老公公退休時間不長就交代了,老婆婆也就瞎咋呼,曹家榮那個壞貨喝酒喝得酒精中毒,做下病了,男女那事兒上,早就不中用了,從現在起,我再不讓他招著我身子,妹妹一心跟你好,咱倆一起過下半輩子,妹妹老了,不許嫌我。”石興說:“妹妹,哥跟妹妹就做這半路夫妻,白頭到老。”秀麗說:“就這樣,妹妹忒高興了。哥,再親我……”

秀麗跟石興“好”了,覺得天更藍了,樹葉更綠了,花兒更豔了,走路,做事更有勁兒了,對顧客更熱情了,有的顧客誇秀麗越活越年輕了。秀麗原先想過,她這輩子沒有過書上說的“青春”,現在,丟掉的青春回來了,屬於她自己的人生開始了。

從那以後,秀麗心心念念都是石興。兩人一起上林城進貨,一起下鄉趕集,在旅館裏,雖然各人登記自己的房間,但那不過是擋人耳目,秀麗跟石興說:“哥,咱兩人像人家說的過‘蜜月’哩。”幾個月後,石興操持著,兩人開了服裝門店,兩個點緊挨著,前邊門店,後邊存貨,布簾後邊,安著床鋪,他們不是一家,勝過一家,愛得難解難分。

石興跟秀麗好,雖然瞞著自己老婆,但他覺得自己對老婆夠意思了,他現在這樣不算對不起她,心裏沒什麽負擔;秀麗跟石興說的,曹家榮酒精中毒,男女事上不中用了,是真的,可是,不中用歸不中用,對秀麗,他還是不肯放手,死死地霸攬著。秀麗出來做生意,他很擔心,可他每天醒酒的時候不如醉著的時候多,所以也顧不上了,秀麗跟石興剛好了那一陣,收了攤,秀麗回家睡覺,兩人各睡各的,秀麗躲著他,曹家榮沒找她的事兒,秀麗開店後,說在店裏看店,晚上不回家,他也沒反對,秀麗暗暗高興,但是,有一天,曹家榮讓一個街坊給秀麗捎信兒,說她一個表姨在家裏等她,秀麗讓小麗給看著店,匆匆回了家,一進門,曹家榮就把她軲轆八跌地拽到自己屋裏,把門插上,一腳把秀麗踹倒,拳打腳踢,秀麗抱著頭,不住腔地罵他,又掙紮著站起來,跟他摽著打,曹家榮斜著眼,咬牙切齒地說:“你這私孩子娘們兒,無怨的做生意那麽有勁頭兒,原來你在外邊有野男人了。你承認不承認?”秀麗說:“你說的不假,我是跟人好了。”曹家榮冷笑道:“聽聽,多麽不要臉。”秀麗說:“曹家榮,明跟你說,我有今天,是你逼的。你尋思尋思,從我嫁給你,你哪怕有一天拿我當個人待,我都不會這樣。你伸開舌頭說,我冤枉你了嗎?”曹家榮說:“我承認,從娶了你,是沒少打你罵你。”秀麗說:“兩口子沒有不打架的,我問你,怎麽你跟媳婦睡覺,也從不親親熱熱的,倒像個畜類似的?”曹家榮說:“我覺得自己長得醜,你不喜我,我就恨你,可又饞你,就沒好地折騰你。”秀麗說:“我原來尋思,你再醜,也還是個人,沒想到,你白披張人皮。”曹家榮說:“管怎說,咱結婚十幾年了,兩個孩子多大了,往後我改了,你犯的事兒我也不追究了,行嗎?”秀麗說:“就你?你的話能信嗎?曹家榮,我給你明說,你說啥也晚了。你一家子,特別是你把我的心傷透了,要不是有這倆閨女,有十個秀麗也死沒了。我鄭秀麗打這要當回人了,我豁出來了,鄭家不吃你曹家的庫底糧了,我也不吃你曹家的飯了,曹家反過來跟我要錢花了,你從來沒把我當成你的老婆,也興我不把你當我的男人待。誰對我好,我就跟他好。你有本事把我打死,隻要你不怕犯法。兩條路,要不就離婚,不離婚,我供你錢喝酒,你從此別問我的事兒。給你明說,你現在也辦不了那事兒了,就是能辦,我死也不會讓你再著我邊兒了。”曹家榮說:“你跟別的男人睡了,我嫌你髒,不囉囉你了。”秀麗說:“那我謝天謝地。”曹家榮說:“哼,我去找小姐。”秀麗說:“你不是不想,可是找小姐得給錢,你有嗎?就算有錢,你還有那本事嗎?”曹家榮歪歪著的頭耷拉下來了,過一會兒,兩隻斜著看天的眼淌著淚,竟呼嗵跪到了秀麗跟前,說:“好秀麗,我曹家榮不是人,對不住你,俺爹死了,不死也不撐勁了,我在單位裏跌腳了,也沒錢花,你可憐可憐我,我打這再不胡來了,你回家,咱好好過日子,行嗎?我求你了,我給你磕頭賠補,打這,我天天給你下跪都行,隻要你別舍下我。”說著,竟真地跪下給秀麗磕頭,又爬著往秀麗身上撲,秀麗忙起來躲開他,說:“你也別弄這一套,我還不知道你?狗改不了吃屎,我剛才把話說明白了,往後就這樣辦。我回店裏了,你跪夠了自己起來吧。”說完起身要走,曹家榮抱住她的腿,說:“求你別走,咱得講好,你一個月給我多少錢。”秀麗站住了,說:“那你說一個月要多少錢吧?”曹家榮說:“一個月給我一百。”秀麗冷冷一笑,說:“你尋思我開銀行啊?你上一個月班兒,才領不到四十塊錢,張口就問我要一百,你獅子大張口啊?一個月五十,一塊不多給。”曹家榮迭忙站起來,瘸巴腿一時沒站穩,差點歪倒,搖晃了幾下,好歹站住,說:“好,五十就五十,不來變的,到月頭就得給。”秀麗說:“定好的,我不會變,原先說的給你娘錢,一分沒少過,還額外多給。”曹家榮說:“那我到月頭就上你那裏拿。”秀麗說:“我讓小麗給你就是。你不怕丟臉麵,自己去拿也行,不過去了得板正的,不興胡鬧,別耽誤我生意。”曹家榮說:“保證做到。”秀麗說:“隻要你說到做到,咱有事好商量,你再不濟,也是倆閨女的爸爸。以後我掙得多了,再給你加錢。好了,我忙得了不得,不跟你緊豫磨了,為了倆閨女,打這往後,你好歹學點人樣。”

秀麗跟曹家榮鬧了這一場,當天一關店,就急忙跟石興說了,石興朝她伸大拇指,秀麗撲到石興懷裏,說:“今天太高興了,打這不擔心曹家榮個壞貨了,一心跟俺哥好了。”兩人一起吃了飯,親熱夠了,秀麗枕在石興的胳膊上,說:“剛才光顧高興了,這會兒想,把曹家榮按排下了,還不能利索。”石興說:“怎麽還不利索?”秀麗說:“咱兩人好,咱自己覺得滿有理,特別是我,按起曹家對我做的那些事,我現在這樣,天公地道,可是,別人……”石興說:“你是怕你婆婆還有你家嬸子……”秀麗說:“俺老婆婆可能已經知道了,不過,她一是圖錢,再就是知道她兒的德性,現在這樣了,恐怕她也隻能裝聾做啞了,倒是俺親娘,對這種事特別在意,知道了得氣得不得了。再就是,倆妮子……”石興說:“是啊,這種事,跟自己孩子是不好說,好在是,我那閨女一心上學,問題不大。你倆孩子都是女孩兒,她們不知道便罷,知道了,你得跟她們好好說。”石興說著,就親吻秀麗,說:“妹妹為了我,受難為了,對不起。”秀麗折起身子,說:“哥,不說這樣的話。哥跟我好,我都不知道咋謝你,沒半絲兒對不起。”石興說:“哥更不知道咋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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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麗跟娘一起,從河灣回來,十幾天以後,秀麗婆婆又是聽那個大嘴娘們兒說了秀麗跟石興相好的事,氣得要命,但又怕惹翻了秀麗,斷了自己財路,就跑去跟秀麗娘說了。從秀麗開始做生意,廣玳就暗自擔心,秀麗在街麵上混長了,會不會心野了,出別的事兒。事兒還真就有了。秀麗婆婆倒沒說多麽難聽的話,但是廣玳人臉皮薄,一個勁兒給秀麗婆婆賠不是,說一定狠狠熊巴(1)秀麗,讓她知過改過,不行就不做買賣了,回家收心過日子。秀麗婆婆倒連忙說,生意不能停,毛病改了就好,免得街坊鄰人笑話。廣玳覺得奇怪,怎麽秀麗有了這樣的事,曹娘們兒沒發瘋,還挺綿軟。第二天,廣玳讓一個鄰居家閨女去秀麗店裏跟她說,你娘不舒服,讓你去一趟。秀麗急忙騎車去了娘家,進門一看,娘正在院子裏晾衣裳,不像生病的樣子,秀麗說:“娘,你咋回事?我商店開著門,你巴巴地喊我來?哪裏不舒服?”廣玳伸手把秀麗拽進堂屋,關上門,說:“娘知道你做買賣忙,不會輕易耽誤你,哪怕有點不舒服,也不打擾你。這個事,娘知道了,急得一夜沒睡著覺,不跟你說不行啊。”秀麗說:“你把我說糊塗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急成這樣?”廣玳說:“俺的閨女哎,還要什麽了不得的事?”又壓低了聲音,嘁嘁喳喳地問:“秀麗,我問你,你在外頭有人兒了?”秀麗麵無表情,說:“我還尋思什麽事兒哩,原來是這。不假,我跟人好了,說起來,這人你也知道,就是我上小學時,跟我同桌的那個同學,叫石興,做生意,他對我幫助挺大,他老婆癱了,成廢人了,我的男人還不如個廢人。俺兩人在早有感情基礎,現在都很苦,互相同情,就好上了。”廣玳說:“哎吆,我的孩子,這是沒臉的事,你怎麽還大大咧咧的不在乎?你忘了,娘跟你說的你姥娘教我的話,什麽毛病都行,就不能犯男女上的毛病,從你姥娘家到咱鄭家,都不興女子出這種事。你做這種事,不光咱鄭家,連河灣你姥娘家都跟著丟人。你怎麽不犯尋思,走了這一步?閨女,你叫當娘的臉往哪擱?你老婆婆說到我臉上,我恨不能找個老鼠窟窿鑽進去。”秀麗冷冷一笑,說:“你真值當的。娘,我不願意說俺姥娘家人的不濟,可是,你這一輩子受的屈,吃的苦,你自己知道,河灣俺姥娘家也好,咱鄭家也好,講究臉麵,可是,我還不到結婚年齡,俺奶奶做主把我嫁給個鬼一樣的男人,世人誰不笑話?那時候怎麽不怕丟臉麵?娘,我跟你也說過一星半點,曹家老的虐待我,咱不去說它,曹家榮長得嚇人也不算他的毛病,可是,娘,他不是人,我給你說過,你知道的。娘,你也是個女人,俺爹再壞,再隨著俺奶奶欺負你,可是他睡在床上那一會兒,還是真心跟你好吧,可你們給我找的這個女婿,結婚這些年,他就從沒拿我當他的老婆待過,我就是一個他出毒的家把什兒。這麽些年,倆孩子都多大了,我就從來沒有過一般結了婚的女人那種感覺。曹家榮但凡有一天表現出疼我,憐惜我,我再背叛他,我不是人。可是沒有過。”秀麗說得嘴幹了,起來倒杯水,咕咚咕咚喝了,又說:“打小,奶奶,俺爹不疼我,正上著學不叫上了,你心裏疼我,還不敢,我認了,誰叫我是小妮子呢,我才十七,為了還人家的庫底糧錢,奶奶應了曹家,你哭著勸我,我咬咬牙,嫁給了個比鬼還難看,比畜類還壞的男人,娘,我當時打算,災荒年過去,我就不活了,可是有了孩子,又不忍心舍了孩子,這才不人不鬼的活了下來。在曹家,俺娘仨是社員,我自己掙工分,恨不能累死,全家的家務活還都是我的。改革了,種責任田,累得要死,弄幾個錢,不夠大隊裏要的,閨女大了,給我要錢,我沒辦法,出去擺地攤,為這挨打,受氣,我豁上死,非幹不可,每月給他們交錢,曹家才鬆了口,我哪輩子欠他們的?娘,我做買賣,吃的那苦,費的那心,外人想不到。多虧石興哥幫忙,要不也做不到這樣,我從心裏感激他,我這輩子有今天,全虧了他,我不知道怎樣謝他。他一心對我好,我憑什麽不能跟他好?”廣玳說:“這姓石的幫助你,就安的這個心。”秀麗說:“娘,你就別說這個,你不知道他的為人,他有錢,老婆那樣兒,他從不弄歪歪事兒,一開始,他就覺得我是他的老同學,可憐我。再說了,他就是出心跟我好,又怎麽了?我結婚前,就想過,這輩子要是能跟石興哥就好了,現在我碰見了他,又對我那麽好,我喜歡他了,一點也不奇怪。他想不跟我好,我也會上趕著他。娘,我跟你說,按曹家特別是曹家榮對我作的那惡,鄭秀麗跟自己真心喜歡的人好,天公地道。娘,我問你,我該死嗎?憑什麽,一樣做一回女人,我就不能做一個跟別的女人一樣的女人,就不能讓一個自己喜歡的男人當寶貝一樣疼我?我傻了半輩子了,再也不傻了。娘我跟你說,我打心裏覺得,那些年,我都白活了。那天從河灣回來的路上,我跟你說,前半輩子,都是為別人活的,打這往後,我得為自己活——那時候我已經跟石興好了——就是這意思。”廣玳讓秀麗說得頭皮一陣陣發麻,廣玳本就是心軟的人,麵對自己苦命的閨女,她沒話說了,擦擦自己眼裏的淚,說:“麗,娘知道你的苦,娘一是愛臉麵,再就是怕曹家不依你。”秀麗說:“娘,你不看社會成啥樣了,當官兒的玩小蜜,包二奶,剃頭房裏安著床,酒店裏有三陪,旅館裏有陪睡的。俺這不算事兒。你也別二乎曹家,俺老婆婆就知道要錢,他也知道她兒是什麽人,隻要給她錢,她就睜隻眼閉隻眼了。曹家榮喝酒喝的成廢人一個了,讓我治服降了,給我下跪了,隻要供他酒錢,他就認慫了。他們鬧也不怕,大不了魚死網破,離了婚,我更痛快。”娘說:“石興那邊呢?”秀麗說:“石興不願意跟他老婆離婚,我不逼他。”

娘長歎口氣,說:“秀麗,你過的苦,活的冤,走到這一步,是逼的。娘也沒得說了。可是,你兩個閨女,小麗成大人了,你跟石興的事,讓她們知道了,就不好了。你跟石興在一起,一定背諱著點。對曹家榮,你也得顧大麵兒,別讓孩子覺得你有錢了,欺負她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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