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1)
這年冬季,河灣大隊按公社要求搞農田基本建設,社員煩惡這一套,說,年頂年弄這些屌事兒,也沒見多打糧食,該怎麽挨餓,還怎麽挨餓。勞力幹活兒磨洋工,工程進度慢,大隊批評一隊,一隊隊長梁仲木本來就跟吳家槐一夥尿不到一個壺裏,挨了批,肚子氣得鼓鼓的,跟一個搗蛋的社員吵了一架,論了堆,說什麽也不當這個隊長了,還撂下話,俺一隊,非得張廣坪幹,除了他,誰也弄不好。公社工作組按劉青田書記的意見,和大隊幹部一起,動員張廣坪接任。張廣坪說啥也不幹,劉青田親自做他的工作,說,啥也不為,就為本隊的老少爺們兒吃上飽飯。呂書記一再說你是好樣兒的,讓我動員你幹,還希望你進大隊班子,你算給我和呂書記個麵子,幹吧。張廣坪說,劉叔和呂書記非讓我幹,弄得我沒話說了,我就豁上試試吧。進大隊班子,我可不是那塊料,也不跟吳家槐去狂那個氣。
一隊的社員都願意張廣坪當隊長,梁仲木一撂挑子,李老七和瘋子六立馬就跑到張廣坪家,攛掇他“出馬”。張廣坪應下來了,兩人連夜又跑來,非得一起喝一氣兒(酒)祝賀。張廣坪說:“你兩人別刺撓我了,幹這狗屁差事,二旺兄弟連命搭上了,我讓人家弄得少皮沒毛。這一壺,不喝就醉了。青田叔一心讓我幹,還搬出呂老頭的話勸我,沒法了,再上回套兒吧。”
張廣坪走馬上任當了一隊隊長。這些年來,社員們的心傷透氣兒了,讓你說的再好聽,他不跟你反強,心裏有自己的小九九,各人顧各人,誰也不拿集體當回事,不肯多出一絲力,上隊裏幹活兒應付事兒,留著力氣上自留地破本兒幹,把好糞都上到自留地裏,有的把莊稼都燒壞了,交給隊裏的糞肥,一多半土,拌上灶火灰充數。有糟蹋人的說,社員一泡尿,也舍不得尿到集體地裏,跑到自留地裏再尿,有個人憋得忒厲害了,尿完竟暈倒在自留地裏了。張廣坪搭眼看著這些事兒,又氣得慌,又心裏作疼,這人民公社,生生地把勤快人變成了懶漢,讓老實人變得奸伎流滑,一個生產隊,就像一堆亂麻,捋不成綹,捆不成把兒,人們就像在一起拉一輛車,誰都怕自己多使了勁,吃了虧。這生產怎能搞好?神仙也沒咒兒念。張廣坪很犯愁,晚上翻過來調過去睡不著,這咋辦呢,劉如蘭說他,他們非讓你幹不可,你就盡上心,幹啥樣算啥樣,不行就算完,拾著柴火交柴火,拾不著柴火交扁擔,至於愁這樣兒?
張廣坪使上吃奶的勁,幹了兩三個月,人說“鋸響就有沫兒”,隊裏的生產有點翹頭兒,可是他心裏明白,有些社員是看他的麵子,稍微做做樣子。這生產隊的事兒想弄好,沒啥指望,死人看天——沒治了,怎麽辦呢。這天黑夜裏,李老七和瘋子六來找他,說,他們趕集聽人說,有從安徽回來的人說,那邊包產到戶了,地裏打的糧食比集體幹多的海了去了,交夠公家的,自己還吃不了,得賣一點子。張廣坪說,我看準了,生產隊這個法兒,是迷路鑽進死胡同,走到頭兒了,可是上級不認這個杠啊,那天喇叭頭子裏廣播,人民日報登了一個啥人的信,批判包產到戶是走回頭路。弄了幾十年了,猛地倒回去,當官兒的一時半會兒不好回這個脖兒,咱能有啥法兒?瘋子六說,啥法兒?咱給他來個假打。明麵兒上還是夥著幹,暗地裏把地分到戶兒裏,個人種個人的,再湊一堆交公糧賣餘糧。李老七說,就是這個法兒。張廣坪說,能行嗎?要是上邊知道了,吳家槐本來就煩我,那不要了命了?瘋子六說:“他吳家槐再想跟往常年那樣欺負人,也不容易。劉書記向著你,上邊還有呂老頭兒。”張廣坪說:“一是縣官不如現管,再就是咱幹的是瞎包事兒,到時候,劉書記和呂老頭兒也不好幫咱說話,別忘了人家是共產黨的官兒。可別再跟鬧瞞產似的,打不著狐狸惹一身騷,挨個苦的。”李老七說:“這事兒是得想周全了,一人打虎,眾人吃肉,廣坪身上這責任了不得。不過,我瞅乎這個卯竅,現下跟以前不一樣了,一是現在上頭兒幹事兒實靠點兒了,老鄧的話,逮著老鼠就是好貓;二是就算有個差差點點,也不敢胡亂整人鬥人,朝死裏治把了,為麽,階級鬥爭那一套,不興了。我覺乎著,這事能行。就算到時候真不行,也是好心辦壞事,有劉青田和呂老頭兒在頂兒上,不至於挨多厲害。”張廣坪不吱聲,待一霎,說:“七叔說的是這麽個理,不過這不是個小事兒,廣培來家,我聽聽他咋說,咱再商量。”
星期六,廣培來家看老嫲嫲,吃了晚飯,廣坪去找他問這事,廣培說:“七叔和瘋子六說的一點不假,不光安徽,還有四川,都包產到戶了,實際上就是把地分到戶裏,個人種個人的了,當地黨委睜一眼合一眼,暗地裏支持。老百姓傳著‘要吃糧找紫陽,要吃米找萬裏’,中央也沒追究他們。這事可以搞。隻要能多打糧,就沒問題。”靈芝在一旁聽著,說:“你弟兄倆,不記得當年廣坪退社,挨那個難看,還把廣培賴上了。別好了瘡疤忘了疼,又胡作作。”廣培笑了,說:“你嬸子還記著那些事,娘,你別擔心,現在不是那年月了,到不了那一步了。”
廣坪從靈芝嬸子家回來,一袋袋抽旱煙,心裏翻來倒去的掂量這事,如蘭說,你看受這個難為,闔天下的生產隊,沒幾個弄好的,你就糊弄幹唄,不行,弄個年把就下來,讓大隊另找人,還非得弄好啊?可不能忘了那些年糟的罪啊。張廣坪說,現如今,上頭變路線了,我問了廣培,心裏有數了,七叔和瘋子六他倆說的那事兒,能行。我尋思,豁上闖一回,叫兄弟爺們兒,家家戶戶,包括咱自己吃上飽飯,翻翻點兒,莊稼人反正不能?著餓黃病,窮死哎。如蘭說:“俺不管,知道你強眼子,認了杠,就朝前拱,不撞南牆不死心。”張廣坪說:“就再撞這一回,撞成功,就賺了,撞瞎了,再也不幹了。”如蘭說:“你願意怎麽弄就怎麽弄吧,不過得給孩子們說說,不是光自己的兒,有兒媳婦,別弄得心裏別別扭扭七咬八掙的。自己家的人都讚成了,在外頭才好弄。”張廣坪說:“我也想了,要分田單幹了,咱就借這個機會,把家分了,他弟兄倆,咱倆,分成三戶,各人種各人的地,咱倆不用他們管,到老了幹不動了再說。”如蘭說:“是該這樣辦,早分開,早知道當家過日子。”
小水上食品廠當了工人,很快就當了車間作業組長,常常加班,還是入黨積極分子,不見天回來。可巧,第二天下午,小水來家了,吃了晚飯,孩子睡了覺,如蘭把兒和媳婦叫堂屋來,說,你爹有事跟你們商議。張廣坪搕搕煙袋,說:“我強撐著接了這個隊長,幹了這些日子,覺出來了,累死,生產隊也弄不好,就像人長了癌,沒治了。聽說外頭有包產到戶的,社員拱拱著,要跟人家學。我問你廣培叔,他說這事兒能辦。我想豁上,啞不幾地幹。先跟你幾個說說,聽聽你們的想法兒。”小河說:“我也聽人說了,社員都盼著哩,別二思,要弄就快弄,早弄早得利。”小水說:“爹,是說毛主席死了,可還是共產黨領導,共產黨是幹社會主義的,分地單幹,那不是走回頭路,搞倒退嗎?”小河說:“咱就是個老百姓,管他啥主義,社員吃飽飯就行唄。”小芳說:“要是集體能叫大家夥兒過上好日子,誰不願意?不是管怎麽弄都弄不好嗎。”小水說:“弄好弄孬,另說著,咱不能帶這個頭兒。”張廣坪說:“我也不想帶這個頭兒,是餓怕了,窮急了,想跟兄弟爺們一塊兒掙歪掙歪,奔條活路。”小水張嘴又要說啥,小貞截拉他,說:“我覺著,爹想的很對。上級說改革,早先弄的那些事,脫不了都得改。這大集體,長不了。小水,你就別強了。你就安心當你的亦工亦農,人家叫你入黨,你入你的,家裏的事,耽誤不著你。”小水不吭聲了。張廣坪說:“我跟你娘還有個想法,趁著分地,咱把家分了,你弟兄倆,都單過,我跟你娘也自己過。待二年俺老了,你們再管俺。”小芳說:“爹,俺誰惹老的生氣了嗎?怎麽說分家就分家?”如蘭說:“小芳,你別想多了,咱農村現在都是兒娶了媳婦就單過,咱因為住一個院兒裏,沒分,這不要分地單幹了嗎?就把地分三下裏,你們各人過各人的就行了。早當家早知道咋過日子。”小貞說:“爹娘看著咋著好就咋著辦。俺哥有孩子,分了家,俺該幫忙還是幫忙。”小芳說:“小水在外頭幹工作,地裏的活兒,小貞幹不過來,俺跟小河幫您幹。”小水說:“我上三八製的班,有時間家來幹活兒。我從食品廠買處理的罐頭給咱爹娘吃,給小磊小霞吃。”
張廣坪開完家庭會,先跟生產隊副隊長,會計,保管商量好了,就讓李老七和瘋子六挨家挨戶串通這事。張廣坪給他倆說:“給戶裏說這幾條,第一,隊裏的地按人口分給各戶,隊裏統一耩完這季麥子,就分地,各戶種個人的。分地,好地孬地搭配,誰跟誰挨著,抓鬮兒,命裏攤。下一季,就個人種個人的了,為了不露餡兒,在一塊地裏,得種一樣的莊稼;第二,澆水,隊裏一塊安排,買種子化肥,戶裏掏錢,隊裏給買,大牲口包給飼養員,隊裏調配,誰用誰交錢,沒有錢,可以交草頂款;第三,下地幹活兒,隊裏吹哨,一起下地,外人看著還是集體幹活兒;第四,麥收,就在遠處坡裏弄臨時打麥場,免得讓人看出來;秋莊稼還用原先的場,在場裏各戶弄自己的;第五,也是最要緊的,公糧餘糧,大隊分了任務,隊裏會計按地畝分到戶裏,各戶交到隊裏,隊裏朝上交,誰也不許充孬;第六,最要緊的,各家各戶得保密,管誰不能往外說,不是怕逮人——現在不是那二年了,不會輕易逮人,是怕傳出去,人家不讓弄了。”李老七說:“還得跟各戶說,按地畝給隊裏湊點糧食,給隊裏你幾個當操心費。”張廣坪說:“這事我想了,副隊長,保管,會計,一人多給二分地,就算操心費了,我一分也不要。這一條也給社員說清楚。”瘋子六說:“怎麽,你白忙活?那是做麽?”張廣坪說:“這是犯王法的事,我不能有一點好處,這叫打離身拳,上邊怪罪下來,到時候,有話說。這事真弄成了,我家人口多,多見一些糧食,就是大好處了。給兄弟爺們兒操點心,累不死。這事就這麽辦。”
不出兩天,李老七和瘋子六就跟各戶串通好了,張廣坪問:“我說的那幾條,都願意不?”李老七說,都讚成,都誇你想的周到。瘋子六說,就是你一點操心費不要,社員覺著不是個事兒,說到時候不能白著你。張廣坪說,那好,到時候,豐收了,我喝兄弟爺們兒的喜酒。張廣坪又問,保密的事,都說好了吧?瘋子六說,說得好好的,這是活命的事,誰敢胡俚戲?都罵了誓。張廣坪問,罵的啥誓?瘋子六說,罵的誓有花哨了。誰要是傳出去,叫他不得好死,拉扒個孩子沒腚眼子,叫他老的死到大年五更裏,死他一滿家子。張廣坪說,這也忒狠了。李老七說,不怨這些人罵絕誓,這些年,社員餓怕了,窮死了,盼多少年,能個人種個人的地,好歹等到這一天了,都怕弄不成。張廣坪說,就為這,咱也非得弄成它。
(2)
七九年秋季,河灣大隊第一生產隊耩完了麥子,就按幹部社員暗中串通的辦法,把全隊的地分給了各戶,從五五年入社到這二十多年了,社員們頭一回自己種地了,都抖足了勁地幹,給麥地施肥,澆水,往春地裏送糞,冬耕,比在隊裏,幹得又快又好,也不用隊長吆三喝四。李老七偷偷跟張廣坪說,這一步走對了,沒尋思這個法兒這麽厲害,瘋子六說,這幾乎是“神仙一把抓”了。從那開始,一隊的幹部像不費多大勁似的,生產就搞得嗚嗚的,地裏的莊稼比那兩個隊好的不是一點點,到了麥季,他們在一大片割了麥子的麥地裏,用了一天,就弄出了一個寬寬大大的打麥場,又趁著好天氣,黑白的幹,不出十天,就把麥場打完了,各戶就把新麥子扛自己家,在院裏院外翻曬起來,隊裏麥場上,還堆著兩個大堆,一個小堆,一大堆是公糧,另一大堆是任務糧,小堆是隊裏的種子和儲備糧。大隊書記吳家槐帶著大隊幹部來一隊麥場驗看,滑皮內行,搭眼看這三堆麥子,說,一隊超額完成公餘糧任務,沒心煩。吳家槐皮笑肉不笑地跟張廣坪說:“廣坪二次出山當隊長,幹得不賴。我們決定你當這個隊長,看得準。”張廣坪心裏“有鬼”,連忙應付,說:“沒有‘四人幫’搗亂了,上級政策好,社員有幹勁。俺隊委會幾個人不過就是領著幹活兒就是了。”吳家槐和滑皮他們走了,滿肚子狐疑,吳家槐說,這個張廣坪,真叫人猜不透。滑皮說,說不定他們搞包產到戶了,吳家槐說,看不出來啊。
這季麥子,一隊各戶比在隊裏夥著幹,少的多得快一倍,多的多一倍半,有的戶,一家人全年吃白麵,還有剩餘。社員老頭說:“憑著一樣的地,這些年,得少收了多少糧食吧,真是喪德啊。”社員們嚐著了甜頭,幹得更破本兒了。當年秋季,一隊的社員又大豐收,家家缸裏甕裏都灌得滿滿登登,一隊交任務在三個隊裏也最多最早完成。
一隊這事,大隊幹部,二隊和三隊隊長,社員們都納悶,就算張廣坪種地是好手,他手大捂不過天,怎麽社員都那麽能幹?一準是門裏有門,道裏有道。一隊社員罵的誓還真管用,這麽長時間,竟沒人走漏風聲,可是,到了第二年秋季,為著打場誰先誰後,有兩人鬧了別扭,在路上吱歪,滑皮正好從旁邊走過,聽出了裏頭的道道,匯報了吳家槐,吳家槐冷笑一聲,說,好小子張廣坪,原來他跟我玩這鬼把戲,偷偷搞分田單幹了,好,這就是劉青田選的好隊長。滑皮說,張廣坪這些年,從來都是跟黨和上級對著幹的,一點也不奇怪。吳家槐說,這家夥就像三國時候的魏延,頭上長著反骨啊。不行,這可不是小事兒,我馬上去公社找趙臣書記匯報。滑皮說:“對,是得匯報,這是大是大非問題。”
城關公社副書記兼社長趙臣素來跟劉青田不睦,改革開放後,劉青田當了公社書記,他不得不強捏著鼻子跟著幹,幾回去找高書記,反映劉青田工作拿不硬,婆婆媽媽,對下邊假慈悲,扮“青天”,跟他幹,工作不好開展,高西華說,這是劉的老毛病,縣領導有數,交代他還是要堅持原則,努力工作,避免給黨的事業造成損失。趙臣和劉青田兩個人的心思兩路勁,趙臣兩眼朝上看,他相信“幹活不由東,累死也無功”,“東”是誰?就是上級,具體說,就是縣裏書記縣長,組織部長,除了勤請示匯報,還得注意聯絡感情,搞好關係,這就需要“適當”的人情表示。劉青田跟他正相反,滿眼裏是這大隊那大隊社員和基層幹部那點子困難、問題,操百下裏的心,對上頭兒,倒是覺得無所謂的樣子,說幹好工作,就是對縣委領導最好的支持。縣裏部門布置一些工作,需要達標驗收,他往往跑上去替下頭報困難叫辛苦,討價還價,弄得縣裏部門不滿意,文革結束後,縣裏興起了一股風,到年節,各公社置辦些土特產,給縣裏部門送,說這些部門對本公社各項工作支持的好,表示感謝,這當中自然少不了對縣委縣府,特別是縣領導的“表示”,這種事情,趙臣操持得特別上心,劉青田不但不上心,還批評製止,趙臣偷偷搞了幾回,挨了劉青田的批評,跑去向高書記訴冤,高說,這些事,人之常情,也難免,人畢竟是感情動物,水至清則無魚嘛。當然,劉青田不讚成有他的道理,我們呂書記是堅決反對的,給他的東西,辦公室給他送去,說是機關福利,他也一定讓他老伴送回來。對這一類問題,你還是要和劉協調一致,相機行事。趙臣和劉青田就這樣言合意不合地在一起湊付著。
吳家槐找趙臣,像當年報告“階級鬥爭新動向”一樣,鄭重其事,神神秘秘地說,他們大隊出大事了。趙臣說,什麽大事,至於這麽緊張?吳家槐說,他們大隊第一生產隊瞞天過海,偷偷摸摸,分田單幹,而且已經搞了快兩年了。趙臣聽了,沉吟一下,說:“這事是不小,這個苗頭很危險,如果把集體事業比作一個大壩,他們這樣搞,就等於在大壩上扒開了一個缺口,如果不采取果斷措施,加以糾正,農村的社會主義大壩就會崩塌。你先回去,穩住陣腳,注意防止朝其他生產隊蔓延。我馬上報告劉書記,盡快拿出解決辦法。”
趙臣立即跑去跟劉青田匯報,一副虛虛火火,如臨大敵,事態嚴重,事不宜遲的架勢,臨了說:“這個張廣坪,過去弄的事事兒就不少,幾個回合都有他,這回讓他當了隊長,越發大膽了,竟然搞起了分田單幹,看起來這人是真不能用。”趙臣說這一陣,劉青田一聲沒吭,心裏在暗想,無怪河灣一隊生產搞那麽出色,原來張廣坪這個爺們兒搗鼓的這個。這事怎麽辦呢?麵對農村二十多年來越來越糟的現狀,怎麽辦?確實沒好辦法,上邊仍在強調學大寨,但是劉青田也看到了,學了那麽多年的大寨,實際上沒一點作用,不過沒人敢公開說,如果全盤照搬大寨那套極“左”辦法,甚至會更糟。張廣坪這樣搞,說不定是條路子。但這畢竟是方向道路問題,誰都不敢也不能貿然表態,他哏哧一下,口吻平淡地說:“我聽你的口氣,還尋思哪裏出了大案要案哩,原來是河灣出這麽檔子事。這事是怪特殊,這個張廣坪又弄了個新花樣兒,給我們出難題了。怎麽辦?我的意見,這事我們不能搞倉促了。一是,他們已經搞成既成事實了,硬性糾正,不合適。不是張廣坪和隊委會幾個人的事,牽扯到幾十戶,二百多人,耽誤了生產,鬧出亂子,責任重大。我們得先穩住陣腳,去看看他們到底咋鼓搗的,聽聽他們的意見,再做商討。”趙臣立時就急了,說:“劉書記,這個事,是堅持不堅持社會主義道路的問題,是非如此清楚,有什麽可猶豫的?我的意見,馬上派工作組去河灣,撤了張廣坪的隊長,開展批評鬥爭,立即糾正錯誤做法,恢複集體經濟原貌,在全大隊進行思想整頓,並通報全公社,嚴防死守,防止事態擴大。”劉青田搖搖頭,說:“這樣搞不妥。新形勢下,不宜用過去的老辦法應對。現在搞改革開放,中央號召,大膽試,大膽闖,不能出點新情況,就急急忙忙壓製。”趙臣急得臉通紅,站了起來,說:“搞改革,那也得堅持社會主義大方向,總不能走回頭路吧。我們作為基層黨委,守土有責,出現這種事情,斷不能聽之任之。”劉青田說:“老趙,先去去火氣,我沒有說聽之任之,隻是說不能操之過急。畢竟現在不再提階級鬥爭,路線鬥爭了,凡事要實事求是,從實際出發,穩妥解決。”趙臣說:“那我們必須立即報告縣委。”劉青田說:“當然。我們一麵派人去河灣了解情況,隻聽,不表態,一句話不說;同時,我們兩人立即一起向縣委匯報。”
縣委領導聽了劉青田和趙臣的匯報,同樣出現了兩種意見,多數人覺得河灣一隊的做法欠妥,但鑒於農村的現狀,生產不上去,像一個人已經沉屙不起,我們也拿不出好辦法,有人這樣搞,也是一種嚐試,不要硬性處理;但高西華和另一位副書記等人認為問題很嚴重,要采取果斷措施,有的甚至引用毛主席的詩句,說此為“妖霧又重來”,因而要學孫大聖,“奮起千鈞棒”,擊退這股逆流。呂書記隻聽,不說話,幾個人說完了,愣了一會兒,這才大聲問:“劉青田,你們隻是說,這個張廣坪把地分開種了,可是沒說,他們這樣搞的結果如何,收成怎樣,他們的公餘糧任務受影響了嗎?”劉青田說:“我打聽過了,河灣一隊分地以來,兩個麥季,一個秋季,糧食收成比那兩個生產隊高出至少是百分之八十,甚至一倍,公餘糧任務都完成得又快又好。隊裏的幹部和社員知道自己幹的是瞎包事,心裏有鬼,提心吊膽,所以完任務特別積極。”呂書記說:“好,我知道了,大家也聽到了。同誌們,我先請大家考慮個問題,我們共產黨搞革命的目的是什麽?不就是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嗎?到現在為止,我們的目的實現的怎麽樣?實事求是地說,實現的不好,甚至說很差。所以我們才要搞改革,要想盡千方百計,達到我們的目的,讓老百姓盡快地過上好日子,至少是吃飽肚子。能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的做法,就符合改革開放的精神。是不假,河灣一隊把地分開種了,看上去似乎大逆不道,可是他們增產了,而且增產還不是一點點,你說他們多打的糧食是社會主義的還是資本主義的?他們完成公餘糧任務,不是給社會主義中國做貢獻嗎?不能說他們是在搞資本主義。他們自己多得了,那不好嗎?他們是我們的人民群眾,他們高興,我們就應該高興。說他們走回頭路,這話不對。合作化快三十年了,當年他們自己的土地、牲畜、農具都入了社,現在過去三十年了,快兩代人了,他們的地自己也不知道在哪了,他們的牛早沒了,他們的農具早用爛了,你讓他們走回頭路,他們都沒法走。他們隻不過就是吃夠了大呼隆的苦頭,想個辦法,叫大夥兒幹活兒有積極性,這就像建築工地上給泥瓦工講定額,工廠裏搞計件付酬。這不是走回頭路,更不是複辟資本主義。現在口口聲聲解放思想,怎麽解放思想?鄧小平說,逮住老鼠就是好貓,這聽來似乎是實用主義,機會主義,不,它就是一句大實話,是最平凡的真理,難道逮不住老鼠倒是好貓?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跟這話一個意思。我們天天說解放思想,可是一遇到具體問題,就糊塗了,還是要把過去的一套當成金科玉律,違背了就不得了,就是方向道路問題。問題是,我們過去那一套,實踐證明了,不成功。我們搞農業合作化幾十年,結果是集體經濟空架子,資產是負數,老百姓的年收入一百來元,勉強存活,不說三年災荒那種慘狀,就是正常年份,社員也不得溫飽。去年冬天,我去南山公社,上社員家裏看,有的戶連飯碗都一人攤不上一個,有個戶,大白天,幾個孩子都在炕上坐著,我問是怎麽回事,隊幹部說,他們沒有棉衣,沒法起來。我們縣的國營工廠,幾乎全都虧損,偷盜成風,前二年社會上刮一股打家具的風,用的木材好多是偷公家的,這叫社會主義嗎?這樣的社會主義,要它何用?正因為過去的路走不下去了,我們才搞改革啊。最後,我跟同誌們說,剛才劉青田同誌說,河灣一隊的社員幹部覺得自己幹了瞎包事,提心吊膽,我聽了很難過,多少年來他們聽我們黨的,叫咋幹就咋幹,他們窮急了,餓怕了,想了這麽個辦法,偷偷搞,但是他們提心吊膽,怕我們整他們。他們隻不過在祖輩傳留的自己的土地上,把種地的辦法兒變一變,何錯之有?過去有句老話,交上錢糧不怕官,現在他們搶著交公糧賣餘糧,可還是怕。我們憑什麽整他們,應不應該整他們?青田同誌說他們提心吊膽,我聽了,心情很沉重,我們愧對老百姓。我的意見是,縣委農村工作部派得力幹部和公社的同誌一起,去河灣一隊,了解情況,打消他們的顧慮,幫助他們總結經驗,完善生產責任製,同時,縣委就農村生產大隊經營中的現狀和問題,廣大群眾的要求,向地委寫請示報告。”
張廣坪重新出馬當了河灣一隊隊長,剛上任,就偷偷搞了分田單幹。雖然百倍的小心,還是走漏了風聲,吳家槐告到了公社。張廣坪和李老七瘋子六幾個人暗暗叫苦:大事不妙。隊委會幾個人嚇得要死,張廣坪跟他們說,跟社員們說,別敗勁,地裏莊稼該咋管還咋管,你幾個也別害怕,要進局子,我進,反正這幾季,多收了一點子糧食,就是我走了,家裏人也餓不著了。隊委會幾個人說,你進去,你的地,俺給種。李老七和瘋子六說,他們要是逮人,俺就帶著全隊的社員攔公安的車,張廣坪說,你們可別胡鬧,你倆要那樣,我就死給你們看。他們捽捽著心等著,看有啥動靜,幾天過去,縣裏和公社派來的工作組幾個人,進村來,卻對他們和聲細語,沒說一句難聽的話,問了問情況,還叫他們不要有顧慮,堅持把生產搞好,呆了多半天,幾個人就走了。張廣坪一夥覺得奇怪,沒想到是一場虛驚。張廣坪跟如蘭說,看起來廣培兄弟還是有頭腦,這一步走對了,如蘭說,這些年,你回回碰壁,這回算是瞎貓碰著個死老鼠。張廣坪說,不是那,是上頭政策變了。吳家槐那邊,本想借機好好收拾張廣坪,沒想到是這麽個結果,所謂“一繩子沒吊死,鬆死了”,心裏失望,又不敢說啥。那兩個生產隊的社員知道了這事,一下“反”了,都鬧著要“分地”,隊長覺得這法子又省心又多打糧,找大隊求告,吳家槐知道這股風擋不住了,就鬆口說,隻要不耽誤交公餘糧,生產隊愛咋弄咋弄,大隊不管了。沒幾天,二三兩個隊嘰哇幾天,把地分了。吳家槐跟滑皮說,這是弄得什麽鳥事兒哎,辛辛苦苦幾十年,一下回到解放前。滑皮說:“事兒是這麽個事兒,不能這個說法兒。我看透了,這是個頭兒,這回社會要大變樣兒了。咱得快轉,新形勢,新辦法,怎樣站住腳,自己得架子。”吳家槐說:“對,是這話。”
河灣一隊帶了頭,全大隊都搞起了分田到戶,戶裏收的糧食多,不但公餘糧完成的好,各戶欠隊裏的口糧款也大都還清了,隊裏有了餘錢,吳家槐借機把各隊曆年欠大隊的提留,全都收了上來,大隊也有錢了,買了大拖拉機,在河邊搞了養魚池,還貸款建了磚窯,吳家槐更跩了。一九八二年,中央下文件,全國農村推開“大包幹責任製”,這不過是叫個好聽的名堂,說白了就是把地分給各家各戶,各戶給大隊交錢糧。歪打正著,河灣搞“責任製”,又跑前頭去了。他兄弟家才讓縣委宣傳部的人來寫了材料,說河灣大隊黨支部帶領社員率先改革,落實責任製,實現了大翻身,壯大了集體經濟,社會主義道路越走越寬闊。李老七瘋子六跟張廣坪說,你領著大夥兒弄的這個事兒,叫吳家槐接了二把,這壞黃子倒得勁了。張廣坪說,得勁就得勁吧。反正咱現在比原先日子好過了。李老七說,那倒不假,可是,我覺著,他得了架子,還得胡使作。張廣坪說,那就到哪說哪唄。劉如蘭跟張廣坪說,踢蹬了這些年,總算過上安穩日子了,就怕上頭再有當官兒的胡來。張廣坪說,現下公社裏有青田叔,縣上有呂書記,馬不了大花。
(3)
張廣坪說這話沒多久,張廣培調到城關中學去了(沈迎蓮去了城關中心校)。來家時,跟廣坪啦起呂書記,廣培說,呂這樣的官真少有,廣垣哥那事,足以看出他的為人心性。廣坪問,你跟他熟?張廣培說,我一個當老師的,哪會跟他熟,從沒打過交道。有一回,他上學校來,跟老師開座談會。我發言,自我介紹叫張廣培,家是本縣河灣村。他就說,那你跟張廣坪是本家弟兄。我說,俺是一個老爺爺的堂兄弟。他說,張廣坪那人好,能幹,正派,本份。還說,他弟弟廣垣,跟他哥不一樣,做事欠考慮,文革的事好歹過去了,後來又犯了事,很不應該。張廣坪說,那麽大的官兒,記掛著咱一個平頭百姓,少見。廣培跟張廣坪說,上邊不安穩,聽說領導班子裏這事兒那事兒,呂書記劉青田這樣的官兒,不招人喜,他們不一定能幹長。
還真讓張廣培說著了。一九八三年冬季裏,搞整黨,廣培來家跟廣坪說,呂書記不大得勁,聽說高西華一夥子人向上邊反映,呂書記說過一些話,背離四項基本原則,呂書記挨了批。上邊調他上地區,另安排,很快就要走了。老頭子六十多歲了,挨了批,想不開,胃病挺厲害,懷疑是胃癌。張廣坪覺得,老頭子幫過自己,這要走了,他得去看看。張廣坪帶了點土特產,去找廣培,讓他領著去看看呂書記。
張廣培和張廣坪打聽著去了呂書記家,呂書記和他老伴徐瑞芝兩人在家。家裏擺幾件公家那種舊家具,連機關人這幾年興的土沙發也沒一張。呂書記吃完中藥,剛躺下,聽說張廣坪弟兄來了,很高興,忙起來,讓他們坐,叫徐瑞芝給泡茶。呂書記跟張廣培說:“我跟你廣坪哥是老熟人了,五八年修水庫就認識了。文革,我上你們大隊去挨鬥,他還跳出來替我說話。你這個哥,不一般。”張廣坪說:“呂書記過誇了。我是個粗人,咋想就咋做,沒犯考慮。你這樣心裏記著個老百姓的的幹部才少有哩。”呂書記說:每個幹部都應該心裏有老百姓。這麽多年,老百姓遭了很多罪,為國家做了很大犧牲,沒得到應有的回報。雖然有人批評我不該說這類話,我還是覺得對老百姓有愧。廣培說,主要還是路線政策出問題造成的。呂書記又問村裏生產情況。張廣坪說生產比原先好多了,社員不挨餓了,也有點錢花了。呂書記說,現在,還是要讓農民休養生息。我擔心的是,形勢好轉,有的幹部頭腦發熱,搞這搞那,“大幹快上”,讓老百姓不得安生。徐瑞芝說,你就要走了,別操沒味兒的心了。呂書記說,走?走到哪裏,也是共產黨的幹部,哪會不關心老百姓的事?張廣坪弟兄問呂書記的身體,呂書記說,胃病,老毛病了,近來轉重,有醫生建議去省醫院檢查,確診。我覺著問題不大。張家弟兄要走了,呂書記老伴拿出二十塊錢,說,你們來看他,不能拿東西,已經拿來了,就留下,這錢你們拿著。張廣坪急得了不得,擺手不迭,說,呂書記有病,俺來看看,拿這點東西,都是自產的,怎麽能要錢?呂書記老伴說,這是俺家的家規,誰來也不能例外。不然他會發火,力逼著把東西退回去。一邊指著桌上一個包,說,看見嗎,這是南山公社的同誌,聽說有個偏方,用黑芝麻治胃病,他們那裏中學院裏有黑芝麻,給捎來這一包,他聽說那邊不要錢,就讓我給辦公室,讓他們退回去。這人就這脾氣。張廣培看看張廣坪,說,那俺就不惹呂書記生氣了,廣坪哥,你接過那錢來吧。
呂書記走了,上頭派來了新書記,新來的縣委書記抓工作,是另個路子,主張“大幹快上”,作風是大哄大嗡,要求各項事業開創新局麵,改變舊麵貌,對下則主張充分挖掘群眾潛力。劉青田一向跟呂書記走得近,跟高西華不對付,他讚成呂書記的觀點,認為農民底子太薄了,應讓他們休養生息,公社大隊搞各種建設,要量力而行,不能過多地打農民的主意,在具體工作上,拿“不硬”,在縣委擴大會議上,受到書記的點名批評。會後不幾天,高西華親自跟他談話,調他到縣機關,當“帶括弧(正科級)”的物資局副局長。事先有人給劉青田捎了話,讓他一定服從安排,否則會被就地免職。劉青田已經意識到自己跟不上“形勢”,即使沒人提醒,他也不會反強,很幹脆地答應下來,到新單位上班了。趙臣接他班,成了城關公社書記。張廣坪聽說了,心裏不是滋味兒,跟如蘭說,大包幹這兩三年,有呂書記和青田叔在上頭,吳家槐看頭勢,沒大鼓將事兒,往後該洋洋起來了。如蘭說,個人種個人的地,交上公餘糧,他洋洋什麽?張廣坪說,我還不知道他?你看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