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開春以來,張廣坪家裏好事連連,一樁接著一樁。麥後個多月,新屋蓋起來了,屋蓋得出色,莊鄉都眼熱,頭秋裏,小水娶了媳婦,媳婦模樣周正,勤快能幹,還孝順明理,人人都誇。過完秋,小江兒又訂了親,對象家是沙嶺,是小江自己談的,好著哩。到了冬天,小江又參了軍。村裏人說,張廣坪家時來運轉了。
這年冬季征兵,公社、大隊各級動員適齡青年報名應征。小江正在年齡杠兒裏,他在公社“戰山河”大隊,沒來家,張廣坪給他報了名。報名回來,張廣坪說:“報也是白報,就是給人家的孩子襯鋪(3)兒。”如蘭說:“社員的孩子想有點出息,除了上學就是當兵。文革這些年,推薦上大學,中專,當兵的,都是那夥子根兒裏(4)的,這種好事兒咱是攤不著。”張廣坪說:“攤不著就不攤吧,咱沒法跟人家爭。”
這天,很晚了,年輕的,小孩子都睡了,張廣坪和如蘭要歇著了,小江來家了,如蘭給他開了大門,說:“小兒,你怎麽回來到這時候?有事兒?”小江進屋來,興衝衝地說:“有事兒,還是大事兒,好事兒。”張廣坪笑眯眯地看著一向沉穩的小兒子,說:“好小子,什麽大事兒,好事兒?值當的黑更半夜回來,沒明兒了?”小江說:“也不是沒明兒了。小鳳黑天去找我,說她士振叔說的,叫我報名參軍,還說,內定的,士振叔有個名額,誰也不給,就讓我去。她讓我明天請假來家給老的說,她走了,我心裏拱將(5)得慌,起來跟小隊長說一聲,就跑家來了。”張廣坪看一眼如蘭,說:“唔,這是個大事。小鳳願意讓你去不?”小江說:“她願意,說,她說看我在‘戰山河’幹得不賴,覺得我是那個樣兒,到部隊會有前途,她願意看見我出息。還說,我在部隊待幾年,她都願意。”如蘭說:“小鳳這孩子是有心的。”張廣坪說:“那你呢?你願去不?”小江說:“我也願意去,上外頭闖蕩闖蕩,見見世麵,長點本領,不孬。爹,你願意不?”張廣坪說:“現如今不是往常年,好鐵不打釘,好人不當兵。現在都願意讓孩子當兵。不真打仗,鍛煉鍛煉,能混出名堂來更好,混不出來也不要緊,複員軍,社會上高看一眼。”小江說:“娘,你呢?”如蘭眼裏汪著淚,說:“兒再多,兒長多大,娘也願意看著他在跟前,可是不行啊,難得這麽個機會,娘不舍也得舍啊。”
小江去睡了,張廣坪和如蘭睡下,張廣坪說:“咱這仨小子,小河性子直,還急脾氣。”如蘭說:“隨你的。”張廣坪說:“有點兒。”又說:“小水有點滑滑溜溜。”如蘭說:“隨他叔的,說笑話。他打小上人家去,不在自己爹娘跟前,可不就得學的看人臉色行事兒。”張廣坪說:“小江,本份,心裏有數,幹啥事兒都是那個樣兒。”如蘭說:“是啊,要不小風也不能看上他。”張廣坪說:“我看小江是隨你的。”如蘭說:“別揀好聽的哄弄我了。”張廣坪說:“啦實的,不是哄弄你。”又說:“小鳳她叔讓他去當兵,我看咱小江是個幹家,這小子興許是個有出息的。就是不知能去成了不?就怕吳家槐使吊絆子。”如蘭說:“擱到前二年,這事指準辦不成,現在有小鳳她叔使勁,青田叔在公社當著書記,我覺乎著這事兒能成。”
讓張廣坪說著了,小江參加驗兵體檢,身體合格,搞政審,吳家槐出的證明材料,不但寫上了“其父”張廣坪一貫表現落後,對抗統購統銷,拉牛退社,瞞產私分,文革中站錯隊,參加了清查幫派學習班,居然還把他的叔伯老爺爺是富農,死於土改,他奶奶的“親舅”是被人民政府槍決的曆史反革命,都給弄上了,還說小江本人在村裏表現“一般”,不靠攏組織,結論是,大隊黨支部認為“該人”不宜入伍參軍。小江參軍政審的事在公社征兵辦公室引起了爭論,分管征兵的趙臣和人武部長認為河灣大隊黨支部的意見應予考慮,征兵辦的多數人認為河灣黨支部的政審證明材料脫離了上級政審標準,帶有“派性”,不足為據,最後,公社黨委討論,並經縣征兵辦公室同意,指令河灣大隊黨支部按上級政審要求重新出具了證明材料,小江的參軍政審才過了關。周士振給小鳳她娘說:“小江參這個軍可費勁了,河灣當官兒的忒不是玩意兒了。”
小江被批準應征入伍了,去的還是全軍有名的英雄部隊,聽說當兵的在這個部隊進步會更快,縣委常委高西華的小兒子高勝修這次也參軍了,跟小江去一個部隊。張廣坪跟如蘭說:“咱小江真好時氣。”一家人高興的了不得,廣垣,能能,莊鄉跟張廣坪走的近的都來賀喜,李老七說:“廣坪,小江參軍了,你算是徹底翻點兒了。”
小江去當兵,要走了,先去小鳳家道了別,和小風一起去士振叔家道了謝,從戰山河帶著行李回家,小鳳送他,出了沙嶺,幹冷的天,地裏沒有雪,路上沒有冰,但西北風抽抽的,刮得人臉生疼,來到村南路旁一棵老楊樹跟前,小江站住了,看著包著已經看不出花色的舊頭巾,穿著單薄的小花棉襖,黑燦燦的小圓乎臉凍得發紫的小鳳,說:“行了,別送了,你回去吧,別凍病了。”小鳳說:“沒那麽嬌貴,冬季裏在‘戰山河’幹活兒,不天天挨凍?人家願意多跟你在一起呆一會兒。你這一走,就撈不著見你了。”小江說:“瞧你說的,怎麽還撈不著見我,當義務兵不就三年嗎?三年回來,不就天天見了,還怕你有一天看煩了哩。”小鳳說:“才不會。在戰山河,咱天天在一起,你乍一走,幹活兒去見不著你了,有心裏話沒個人說了,不難受?”說著,淚珠兒就啪嗒啪嗒地落下來,小江說:“看你,願意讓我當兵是你,真當上了,擦眼抹淚的還是你。”小鳳哽咽著說:“人家就是這樣嘛,願意你去當兵,圖個出息,你真走,心裏又舍不得……”小江抬手給她擦去眼淚,又握住她的手,說:“你的手,腫得跟發麵糕似的,疼不疼?”小鳳說:“我的手年年凍。今年冷的早,才入冬,就凍了。疼倒不要緊,就是癢得難受,恨不能下嘴咬它。‘戰山河’俺好幾個小妮子這樣的。”小江說:“怎麽不弄副手套子戴上?”小鳳說:“手套子不好做,自己做不了,買,得花錢。”小江說:“你吃忒多苦了,我走了,回生產隊吧,別在‘戰山河’了。”小鳳說:“你知道俺家的難處,除非人家攆我,我是不能回去。”小江說:“‘戰山河’活兒累,我走了也掛你。”小鳳說:“不用掛我,隻要你在部隊幹得好,我在家幹啥都有勁兒。”小江說:“你放心,我到部隊上一定好生幹,替咱倆掙前途。”小鳳說:“話是這麽說,積極歸積極,可別忘了,戰山河領導說的,安全第一,不能管前不顧後的,記著兩邊的老的,還有我掛著你。”小江說:“你囑咐幾遍了,忘不了。”小鳳說:“到部隊上,有開水喝,你喝涼水的習慣得改了,部隊的解放鞋捂腳,回宿舍,就穿我給你做的鞋。你包裏有兩雙了,到了那裏,來了信,知道地址了,我再給你寄。”小江說:“兩個嫂子都給我做鞋了,你可別再做了往那寄了。做鞋不花錢?你哪弄錢去?有個塊兒八毛的,你買點擦臉油,省得皸臉。記住了,不再給我做鞋了。”小鳳說:“到時候再說,這別說定了。”小江說:“你家日子難,我到部隊上有了津貼,給兩邊老的往家打。你想著隔些日子來趟河灣,老的看見你高興。”小鳳說:“你放心,我指準來看老的。怎麽,你一個月領那點錢,還朝家寄?就是寄,也不能上俺家寄,咱還沒結婚,那算什麽事兒。”小江說:“你別管。”小鳳眼裏又有了淚水,說:“你也不能忒難為自己了。”小江說:“別擔心我,難為啥?到了部隊上,吃的比在家裏不是好一點兒,穿的也好,家裏老的,還有你這麽苦,我有錢,也不忍心花啊。好了,不再說了,天不早了,‘戰山河’快吃飯了,你回去吧。”小鳳兩隻眼定定地看著小江,說:“好。我回去,記著,到了部隊上,能進步,是好,一時不行,也別當事兒,幹夠三年,你大頭兵一個回來,我也不嫌你。我在家等你。”小江覺得心裏熱咕嘟的,說:“小鳳,好妹妹,你對我忒好了……”小鳳偎到小江懷裏,說:“不對你好,對誰好?”小江伸胳膊摟著小風單薄的身子,小風緊貼著他,仰起臉,兩眼熱辣辣地看著小江,兩人“好了”年把了,到一起,就是啦啦呱,幾乎連手都沒牽過,這就要分別了,還不知啥時候再見麵,小江心撲騰撲騰跳,臉發燒,不由得低下頭,先跟小鳳對一下眉頭,又親親她冰涼的臉蛋兒,兩人就嘴對嘴親了起來,過一會子,小江把小鳳鬆開,說:“小鳳,好妹妹,我剛才沒忍住,你不高興了吧。”小鳳說:“傻子,誰不高興了?好了,不緊豫磨了,我回去了,到你走那天,我上縣城去送你。”小江說:“今天你就送我了,大冷的天,別往縣城跑了,你哭哭啼啼的,我心裏不是味兒。”小鳳說:“不去送你,我心裏難受,臨走見不著我,你不難受?你別管了。”小風往回走了,小江看著她走了老遠,才轉身大步朝河灣走了。
小江來家了,如蘭說:“小兒,在外頭出夫,年頭幹到年尾,幾天就走了,好好歇歇吧。”小江不肯歇著,說:“我走了,家裏的活兒就都是哥和嫂子的了,我臨走幹點,替替他們。”小河他們上隊裏幹活兒去了,他先上自留地忙活一陣,又把家裏豬圈的糞都出出來,推到外頭曬了,堆好,把院子裏旮旮旯旯打掃得幹幹淨淨,還要推磨磨麵,小芳和小貞說什麽也不讓他幹,說:“這幾天,你幹了這些的活兒,俺心裏不落忍,推磨軋碾是女人的活兒,俺可不讓你幹。”小江說:“兩個嫂子又得上隊裏幹活兒,還得忙家裏,伺候老的,照應小的,忒累了,我想替你們幹點兒,算是個心意。”兩個嫂子眼圈兒發紅,小芳說:“那還不都是該幹的,兄弟,你別說的讓俺難受了。”小貞說:“兄弟,你這幾天,這個幹法兒,我在一邊兒看著,老想掉淚,你是給俺留想頭,讓俺更想你,念咣你。”
臨走前一天,苦子姑和姑父一家騎自行車來送小江,姑父拿五塊錢給小江,小江不要,說:“給俺水子哥蓋屋,俺爹就使了姑父一點子錢了,我當兵,花不著錢,我不要這錢。你和俺姑當老師,也掙不了幾個錢。”姑說:“小小的孩子,管大人的事兒。姑父給你,你就拿著,別讓姑生氣。”小江隻好接了錢。
吃晚飯,如蘭指料著,兩個兒媳婦殺了雞,酥了菜,做了好把幾個菜,從門市部打了酒,一家人,廣玥、周波,慧慧,廣垣一家三口一起給小江送行。吃飯的時候,小江給爹娘,姑和姑父,叔嬸敬了酒,又給兩個哥嫂敬酒,兩個哥嫂說,小江這幾年在外頭幹活兒,跟人家學的,這個周到。小江說:“這是應該的。明天我就走了,這一走,也不知道啥時候能回來,咱家的事,都在倆哥倆嫂身上了,爹娘出一輩子力,日子過得苦,歲數一年年大了,你們替我盡孝,我感謝你們。”幾句話說得滿屋的人都掉了淚。慧慧悄聲跟廣玥說:“俺小江哥可懂事兒了。”廣玥說:“誰像你,調皮,好好學著點兒。”慧慧伸伸舌頭,說:“好,一定向小江哥學習。可是,我得聲明,俺爺爺說了,我不是調皮,是活潑。”如蘭說:“你娘倆說悄悄話哩,慧慧說的不假,慧慧調皮的讓人喜。”慧慧說:“俺妗子誇我了吧?”
廣玥和周波第二天有課,吃了飯就帶著慧慧回去了。天黑透了,叔嬸一家走了,哥嫂,小孩子回屋睡覺了,爹坐在桌子跟前抽旱煙,娘在矮桌子上包水餃,小江給娘擀包子皮兒,說:“娘累一天了,這麽晚了,還再包水餃。”娘說:“這是有講究的,起腳包子落腳麵,圖個吉利。你嫂子要包,她倆明天都得上隊裏幹活兒,我讓她們睡覺去了,我自己包也累不著,歲數大了,覺少,睡早了,也睡不著。”小江看看娘,又看看爹,說:“我覺著,這幾年你兩人都老得可快了。”爹說:“誰不老?快啥?莊戶人都這樣。”娘說:“你爹和我都沒什麽陳病,你不用擔心。”小江說:“打我記事兒,就見俺爺爺奶奶,你兩個受累,吃苦,還受氣,我就想,什麽時候,爺爺奶奶爹娘能不受苦了?想自己大了,一定好生幹,讓你們過上好日子,可是真長大了,才知道,自己沒這能耐,這回有機會兒出去,我一定好生幹,替二老爭氣。家裏蓋了新屋,俺水哥娶媳婦了,你倆也該歇歇了,強一注意身體。”爹說:“看社會的變化,往後胡踢蹬的事少了,隊裏的生產能好點,口糧興許能多分點,當官兒的不能像在早那樣明訛人了。俺兩人身體沒事兒,到部隊上不用掛著。”
包子包完了,娘收拾了,去裏間屋,摸索一霎兒,手裏攥了三張錢出來,遞給小江,說:“常福上學緊,你帶姑來不了,讓人給捎了三塊錢來,說明天她在縣城送你。她那個難法兒的,供常福上學,全靠你秀麗姐幫她。你爹想不要她這錢,我說,她小侄兒當兵去,她給這錢,你不要,她不難受?先收下,以後再變著法兒還她。你爹又湊夥了七塊錢,連你帶姑這三塊,明天走,你帶上。”小江說:“家裏本來就沒錢,連蓋屋加給俺水哥娶親,拉那麽些賬。頭些日子,小磊學校裏讓買個本子,差兩毛錢,爹都得出去借。家裏難成這樣,還給我錢?到部隊上,管吃管穿,還發錢,我要錢做麽?我不要。”娘說:“孩子,人說,窮家富路,出門在外,不像在家裏,沒孬好,反正得買塊香胰子,買條手巾的,倘或有點事兒,或是軋夥個朋友,說不準啥時用個錢,你拿著這錢,你爹和我放心。”小江說啥也不肯要這錢,娘急得掉了淚,說:“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強呢?你想把娘急死?”爹說:“小江,家裏再難,是一大家子,你出門,是一個人,拿著這錢,別叫你娘著急了。”小江這才接了錢裝到身上。
天不早了,小江去睡覺了。很晚了,如蘭去院兒裏,見小江窗戶上還有亮兒,推開屋門進去,坐到小江床沿上,說:“小兒,當兵是好事兒,當社員的都想讓孩子當個兵,圖孩子出息,可也不容易。孩子,到了部隊上,好生幹是得好生幹,可是也得多個心眼,有點眼色,娘掛著你哩。”小江眼裏汪著淚,說:“娘,我也舍不得離開娘。我知道俺姥爺姥娘都老早走了,娘心裏苦。娘,我走了,你一定高高興興的,你跟俺爹都身體好好兒的,我在部隊也幹得安心。”如蘭哽咽著連連點頭,說:“好兒,你放心,娘知道該咋著。小兒,你睡吧。明兒還得早起哩。”
如蘭回屋,還不睡,張廣坪睡在裏間炕上,說:“行了,天不早了,睡吧。”如蘭說:“我再看看給小江帶的東西就睡。”張廣坪說:“看了好幾遍了,都拾翻熟燙了,還再看看。”如蘭說:“可不怎的,當娘的,就這賤癖兒啊。”過一盼子,如蘭來裏間睡下,長出口氣,說:“他爺爺,我莫非是真老了,在早,我還算心大的,不知咋的,這回小江去當這個兵,我沒法說不願意,可嘴上不說,心裏老翻蹬,老胡尋思。孩子臨走,這幾天,忒知道麽了,又幹點子活兒,又囑咐這,囑咐那,剛剛給他這點錢,強著不要,弄得我不朝好處想,老覺著,就像要跟孩子分別了似的。”說著竟抽泣起來,張廣坪讓她說得鼻子發酸,說:“別沒得說了,你想哪去了?這又不是多少年前了,你怕麽?成千上萬當兵的,幹幾年,就複員回家了,回不來,是上高枝兒了。別想這沒味兒的事兒了。跟你說下,明早晨,孩子走,別哭天抹淚的。”如蘭說:“我知道。”
第二天窗戶剛透亮兒,如蘭就起來了,不一霎,小芳和小貞也起來了,娘們忙著下好了水餃,打發小江吃了,大隊的民兵連長已經在大門外等著了,張廣坪說:“江,你兩個哥去送你,帶上包兒,你們走吧。”小江起來,轉身到大桌子跟前,撲騰跪下,說:“老奶奶,爺爺奶奶,我去當兵了,逢年過節,俺兩個哥哥替我給你們盡孝。”說完,趴下磕了三個頭,站起來,背上包,朝外走,張廣坪、如蘭,倆兒媳婦,兩個孩子,廣垣、能能,莊鄉李老七、瘋子六、梁仲木、柱子一幫人都站在大門口送他。小江跟著民兵連長和兩個哥走出去幾步,回轉身,朝後鞠個躬,說:“爹娘,叔嬸,我走了。謝謝各位叔叔大爺、哥哥來送我。”扭頭和民兵連長、倆哥哥一起走了。如蘭咽聲說:“孩子,快走吧。”小芳和小貞兩人攥著婆婆的手,低聲說:“咱說好的,都不哭。”如蘭說:“是,娘沒哭。”小江他們走了,人們還在大門口站著,沒人說話,猛格丁地,小磊和小霞兩個孩子追了去,邊跑邊哭喊:“小叔,小叔……”小江停住腳步,抱起倆孩子,小霞哭著問:“小叔,你不去不行嗎?”小磊問:“小叔,你走了,俺想你了咋辦?”小江流著淚說:“好孩子,當兵是大事,不去不行。叔回來,就見著你們了。”倆孩子一鬧轟,小河小水在一旁掉了淚,大門口,如蘭和小芳、小貞都哭了,張廣坪說:“小芳和小貞,去把孩子領回來”,又大聲說:“小江,你這夥,快走吧,晚了,耽誤集合。”小芳和小貞把倆孩子哄回來,小江擦擦眼淚,跟著民兵連長和兩個哥哥大步走了。
第二天,小江他們這夥新兵就在縣城穿上軍裝,坐了軍用大卡車走了。小江站在汽車上,看見帶姑、秀麗姐,小鳳和兩個哥哥站在路旁,帶姑頭發花白,臉還是很瘦,顯老,哭得眼圈子通紅,秀麗姐緊靠著她,也在落淚,小鳳的頭巾角兒在寒風裏“呼呼噠噠”地蹦躂,凍腫的手,捂著嘴,臉上的淚水淌得小河似的……幾個人都穿著單薄的衣裳,凍得合合撒撒,小江心裏一陣酸疼,淚水模糊住了兩眼,喊一聲:“帶姑,秀麗姐,哥,小鳳,回去吧……”話音沒落,汽車呼隆開過去,走遠了……
小江走了,如蘭收拾他的床鋪,看見幾張錢疊得板板正正的,在枕頭底下放著,如蘭數數那錢,是十五塊,不由“哎吆”一聲,這孩子,兩個姑給的錢,家裏給的錢,一塊也沒帶,都留下了。如蘭的眼淚刷的流下來,又看見旁邊放了一張紙條,慌忙拿了給小芳,讓她看上頭寫的麽,小芳看了,說:“上頭寫著:‘爹,娘,你們還有兩個姑給我的錢,我不帶了,我用不著錢。留下這錢,孩子上學用。給兩個孩子,兩個嫂子還有小鳳一人做雙棉手套子,省得上學下坡把手凍腫了。’”小芳念著念著就哽咽了,說:“俺這個兄弟,真沒重樣兒的,忒叫人難受了。”
張廣坪聽了,搖搖頭,一句話沒說,低了頭抽旱煙,小河說:“小江也太難為自己了。”如蘭說:“小江有這個心,咱得照他說的辦。小貞,你手巧,會做,你算算,你妯娌倆,加上小鳳,還有倆孩子,做五副棉手套,用多少布,讓你爹買了來,你給做好了,快都戴上,也給小鳳送去。”小芳說:“都用新布,花一點子錢,還得布票。就做一雙新布的給小鳳,剩下的幾副,我跟貞妹妹湊合點舊布,好賴縫上,能戴就行了。”如蘭說,那也行。小貞說,就按嫂子說的辦,可是也不能隻做這幾副,爹娘這麽大年紀了,俺年輕的戴上了,你二老凍著,算麽,還有他弟兄倆,成天下坡,就一人做一副唄。爹說:“活了多半輩子了,沒戴過那個,戴上幹活兒不得勁,別給我做。”娘說:“我在家裏,不下坡,用不著。”小河說:“男勞力有誰戴那個?戴上人家說燒包。”娘說,就做那幾副吧,做一點子,用布忒多,緊慢的做不出來,你爹買了布來,先給小鳳做一副,給她送去。那妮子,在那“戰山河”,天天跟男勞力一堆出工,有罪受了。小貞用新布做好了頭一副,小芳拿著上了沙嶺,在工地上找著小鳳,說小江臨走撂下錢,交代給這些人做棉手套,娘說你在戰山河幹活兒苦,讓先做一副,給你送來。小鳳接過手套,就掉了淚,說:“他走以前,我送他,他見我手凍了,記心裏了。”小芳說:“他這是見你凍手了,想著咱這夥連孩子都得凍手,就把爹和兩個姑給他的錢留下,讓做手套。我跟娘說,小江真沒重樣兒的。小風妹妹,你相中他,好眼力。”小鳳說:“俺聽說了,你跟河哥是同學,河哥人可好了,你更好眼力。”小芳說:“小河也不孬,就是忒強,不像小江,幹事好樣兒的,還好脾性。”小鳳說:“這當下,看樣兒是不孬,結了婚,不知咋樣,都說,男人娶了媳婦,脾氣就大了。”小芳笑了,說:“也不都那樣。”小鳳說:“娘想著先給我做手套,大冷的天,讓你跑這麽些路給我送,你們家人忒好了。”小芳說:“是不假,在河灣村,都知道老張家為人好,輩輩兒都這樣。”小芳要回去,小鳳說:“你給娘說,哪天我請假去看兩位老人家。”
小江走了三個多月了,快過年了,大隊的廣播喇叭喊著讓張廣坪家去大隊拿匯款單,如蘭聽了,說:“俺娘哎,這個小江,臨走沒帶一分錢,去了才這兩三個月,怎麽還給家裏打錢?”小芳上大隊拿了匯款單來家,遞給爹,說:“小江兄弟給打來十塊錢,單子上寫了句話,說,祝爹娘和全家過個好年,還說,小鳳家困難,他給打了五塊錢,請爹娘和哥嫂理解。還說,練兵任務緊,他信沒寫完,寫完就寄來。”娘說:“這個孩子,苦著自己,顧摟家裏,疼死人了。”邊說邊抹眼淚。爹說:“給小鳳家打這錢,是正辦,這孩子是明理的。”小河說:“這個小江,一個月領六塊津貼,三個月,打回來十五塊,自己一個月用一塊,這麽些當兵的,人家誰這樣?”小芳說:“一塊錢,能做麽?他也就是能買袋洗衣粉,連隻牙膏也不能買。”小貞說:“他走以前,問我,他聽人說,能用鹽水刷牙,我說,你用鹽水漱嘴行,刷牙不行,把牙花子刷壞了,最不濟也得用牙粉。他準舍不得買牙膏。”小河蹲到地上哭了,說:“小江這不是去當兵,是去受罪的,叫我這當哥的多難受不。快給他寫信,讓他再別這樣了。”小水說:“這小江也真是的,把錢都打家來,不留兩個,怎麽跟領導,戰友的拉個關係?”小河瞪他一眼,說:“你想的周到,他還舍得拿錢去拉關係?”
晚上,張廣坪在炕上翻來調去睡不著,如蘭問他,哪裏不好受,張廣坪說,小江這樣,我心裏不是味兒。如蘭說:“這孩子心事重,他走前還給我說,你跟俺爹多咱都穿的破破爛爛,他看著心酸,說部隊上發了衣裳,愛惜著穿,省出來,郵家來,叫俺哥穿,省點布票,一家人穿好點。”張廣坪長歎口氣,說:“都怨我這當爹的無能,讓孩子受這難為。”如蘭說:“你想哪去啦,你這個爹當到這樣,還不行?還能怎樣?家裏窮,日子過不好,怪你嗎?天底下社員不都這樣?”
過年,大隊派人給張廣坪大門上掛了縣民政局發的“光榮人家”牌和春聯,雖說日子過得儉撙,可一家人熱熱鬧鬧,歡歡樂樂,正月初一,小河、小水弟兄倆去小鳳家拜年,小鳳她娘說,小鳳找這個對象,小江有出息,婆家好,她覺得有盼頭了,心裏高興,身體好多了,初二,小鳳來河灣給未來的公婆拜年,張家更是歡天喜地。
(3)
小江當兵走了幾個月了,年前年後,喇叭頭子裏時不時地廣播越南侵略柬埔寨,在中越邊界胡鬧騰,莊戶人納悶,這麽些年,中國支持越南打美國鬼子,中國老百姓餓著肚子,拚了命援助越南,好歹把美國鬼子打敗了,怎麽越南又跟咱為仇了?這不是養了條白眼狼嗎?莊戶人不過瞎琢磨,胡尋思,到了還是上頭咋說就咋信,張廣坪一家時時擔著心,中國跟越南看樣要打起來,真開了火,小江那個部隊是什麽英雄部隊,會不會參戰?小江會不會上前線?小河勸他們:“我覺得,就算小江那個部隊參戰,小江是個新兵,會打啥仗?輪不到他們上前線。”張廣坪說,按說是這麽個事兒。
怕麽來麽,沒出正月,喇叭頭子裏廣播,中國跟越南開打了,聽那話音,中國讓越南惹惱了,要教訓他們。小江去的那個部隊離前線不遠,小江從頭年給家裏打錢來,說的是再來信,可一直沒來,張廣坪和如蘭愁壞了,成宿成宿的睡不著覺,一家人都擔心,張廣坪打發小芳去找小鳳,讓小鳳問她士振叔,知道點消息不,小鳳和她娘也急得要命,說,問士振叔了,他不知道啥消息,也挺擔心。
從正月二十一,中國和越南打起來,河灣張廣坪家,沙嶺小鳳兩家人走坐不安,時時捽捽著心,吃不下,睡不穩,連小孩子也不再調皮玩鬧。喇把頭子一響,大人孩子無論幹著麽,都停下來,支繃著耳朵聽。他們明明知道,廣播的是兩國打仗的戰況,裏邊斷不會有小江的消息,可他們還是十分地關心,接不著信,他們覺得事不好,小江十有八成是上前線了。如蘭白天照常忙家裏的活兒,黑夜裏跟張廣坪猜摸小江的事,說著說著就哭了,張廣坪強打著精神,勸她,自己也愁得要命。“戰山河”解散了,小鳳回家了,天天上隊裏幹活兒,擔心小江,不守著娘了,自己偷偷落淚。娘說,知道這樣,哪如當初不讓小江去當這個兵。小鳳說,娘,誰不是想好啊?現在說這個有啥用?怕打仗,就都不去當兵了?小鳳娘說:“咱管別人做麽,娘就是擔心小江啊。”
陽曆三月五日,陰曆二月初七,喇叭廣播,中國部隊從越南撤回本國,仗打完了,張家人周家人覺得有盼頭了,可也更像在鏊子上烙著一樣,安不住位兒,四處打聽消息,過去了十來天,本縣參戰人員的消息開始傳來,有的在前線立了功,武裝部和民政局派人敲鑼打鼓給家屬送喜報,有的家屬接到了自己孩子的陣亡通知書,還聽說,和小江一塊參軍的本縣大幹部高西華的小兒子高勝修開戰前就有病去住院了,人家生病多會生,正巧兒在這個節骨眼兒。張家周家兩邊給小江和小江連隊寫信,可一直收不到回信,士振叔天天給縣武裝部打電話問,也沒結果,他們知道壞事兒了。停戰半個多月後,縣武裝部一個科長,公社武裝部長,和周士振一起,大隊黨支書吳家槐陪著來張廣坪家,送小江的陣亡及立三等功的通知書和小江的遺物,劉如蘭還沒等科長說話,就渾身哆嗦,眼看要栽倒,小芳和小貞把她架到裏間屋炕上,張廣坪像被抽了筋,僵坐在凳子上,傻了一樣,科長說:“張慶江同誌犧牲了,我們向烈士的父母、親人表示慰問,作為一個入伍不久的新兵,參加戰鬥,還立了功,實在難得,這是你們全家的光榮。”吳家槐說:“張廣坪,你表個態吧。”張廣坪像猛地被叫醒了似的,呆不幾的,說:“我表啥態?我不知咋說。”周士振說:“大哥,縣裏、公社裏領導都來了,你說幾句吧。”張廣坪看看周士振,心想周士振是親戚,不能駁他麵子,哏哏哧哧地說:“我不會說場麵話。國家要兵就是打仗的,不打歸不打,打,當兵的就得上,俺孩子當兵了,去了統共沒幾個月,仗也打了,人也死了,我說麽?我不能說孩子冤,他是為國家死的,得說死得值。我心疼,我舍不得,舍不得也沒法兒。他不死,別人家孩子也得死。誰攤上也難受。他還立了功,我讚成他,我早就說,這孩子是有種的。光榮?俺不敢當,他是他,俺是俺,社員都知道,我是老落後。明句話說,要是知道孩子去了上前線,我也不能痛快地叫他去當兵,他人都死了,我不充那覺悟高的。”幹部們往外走了,周士振在最後頭,握了張廣坪的手,含淚說:“廣坪哥,本心裏幫孩子奔個前途,沒想到……”張廣坪說:“兄弟,你是好心,雖說這樣了,俺也不埋怨,還知你情。小鳳給閃得厲害,這孩子咋受得了?”周士振說:“可不咋的,小鳳她娘本來病得不輕,找了小江這女婿,心裏高興,身體好多了,過了年,娘倆天天掛著小江,硬撐著,知道小江犧牲了,俺那嫂子當時就昏過去了,小鳳難過得死的份,還得強忍著,照看她娘,跟我說,她娘病得這樣,她不能離開,讓我替她給你二老說,已經這樣了,不要太難過,一定保重身體。”張廣坪說:“兄弟,你回去跟小鳳說,停天把兩天,俺去看她娘。”
幹部們走了,張廣坪趕緊和小河小水一起把放著小江遺物的背包解開,裏邊隻有一身破爛軍裝,兩雙從家裏帶去的布鞋,一隻摔得少皮沒毛的搪瓷茶缸子,一把破牙刷,一塊看不出顏色的毛巾,一個部隊發的學習本,裏邊夾著家裏和小鳳給他去的信和他寫了沒來得及寄的信,張廣坪看了這堆孩子的遺物,眉頭擠成個大疙瘩,眼裏滾著淚,咽聲說:“快讓你娘看看。”小河小水拿了遺物到裏間屋,劉如蘭掙紮著爬起來,和小芳小貞挨著看這幾樣東西,劉如蘭抱著小江的破軍裝大聲哭起來,小芳和小貞一邊陪著哭,一邊勸娘。張廣坪進裏間來,說:“小霞她奶奶,別光哭了,孩子沒了,哭死他也回不來了。本子裏有封小江寫的信,看樣是寫了沒迭地發,就開拔上前線了,小芳快念念,看他寫的麽。”
小芳找出那封信,湊到窗戶跟前,展開信紙,張廣坪說:“趕上文化革命,小江沒正經念幾天書,你得仔細看。”小芳說:“他走了來的那封信,也不好認。看樣不是一次寫的,我慢慢念。‘爹娘,過年了,我朝家打了點錢。爹娘和一家人過年好,我在這裏給爹娘拜年了。部隊生活比咱家好,不要掛我。我們天天練兵。我不怕苦。從小幹活,苦慣了。首長天天說,越南人壞,抓中國人,殺中國人,搶我們東西,中國不能讓他。爹娘年紀大了,注意身體,別太苦自己,兩個孩子要好生上學,不學俺兄弟三個。當社員累,生活苦,咱家下輩人該出吃公家飯的了。我盡可力的幫家裏。來部隊後,見一些戰友帶著家裏人的相片,拿出來看,我很眼熱。咱家窮,大人孩子沒照過相。收信後,一家人上城裏去照相,爹娘一人一張,兩人在一起一張,全家一張,照全家像,叫上小鳳,算代表我了。照了給我郵了來,我想家了,就拿出來看……’”小芳停住了,說:“就這些,下邊沒有了,一準是沒寫完,部隊就上前線了。”劉如蘭聽著就忍不住抽泣起來,哽咽著說:“可憐俺孩子要相片,還沒要成,就沒命了,孩子臨死,得多難受啊……”一屋人都哭了……張廣坪擦擦眼淚,說:“他奶奶,你幾個,都別哭了,咱家共總沒個當兵的,小江頭一個,多少年不打仗了,打一回,叫他趕上了。這都是命。咱誰也不怨。打這不哭了。再哭,小江也沒了。小江是好樣的,新兵就立了功,給咱張家爭臉了。小江走了,活著的,日子還得過,小江囑咐了,咱得好生供下頭孩子上學,這是大事。”
幾天後,縣民政局來了個半乎老頭,送來四百五十塊錢,說是陣亡人員的撫恤金,張廣坪眼裏噙著淚,在收到條上按了手印,接過錢,半乎老頭說:“老哥,點點吧。”張廣坪手裏捧著那錢,哽咽說:“不點了,這是什麽錢,還有哄人的?”半乎老頭兒眼圈發紅,連連點頭,說:“不點也罷。”又對張廣坪和坐在旁邊的劉如蘭說:“老哥老嫂,孩子為國犧牲,是光榮的。老哥老嫂想開些,千萬保重身體。”張廣坪拿了錢給劉如蘭,劉如蘭兩個手合撒著接了錢,哭道:“我的兒,你一條命,換了這四百……”話沒說完,就暈倒在桌子跟前了。張廣坪慌忙把劉如蘭抱起來,放到裏間屋炕上,民政局老頭說:“快找醫生吧。”張廣坪說:“不用,就是疼毀了,得會兒緩過來。咱上外間屋,讓她歇歇吧。”兩人來外間屋坐下,張廣坪說:“無怨俺孩子娘難受,一條命,四百五十塊錢就打發了,確乎不大是那麽個事兒。莊稼人的命忒不值錢了。”半乎老頭兒說:“也不是那,文化大革命,‘四人幫’破壞,損失大,國家有困難。”張廣坪說:“現在管啥事都怨‘四人幫’,那些年,中央那點子大人物頭子都幹嘛去了?哼,國家困難,大把大把地給越南那些壞貨錢的時候,咋不困難?弄的啥事兒哎。”半乎老頭兒說:“那點子事兒,咱誰也說不清。不說那。”張廣坪說:“說麽?社員說話有屁用?”
這天晚上,劉如蘭好歹喝了幾口湯,睡了,張廣坪說:“已經這樣了,攤上了,死也不當麽。咱還得顧摟這些孩子。”如蘭說:“不用你勸我,我明白,咱就這命。這會子我就尋思,小鳳娘們兒可憐,也是苦命的。民政局給的這錢,我尋思得給小鳳娘們兒點。”張廣坪說:“我也想到了,我覺得,小鳳娘們忒難了,要不咱就把這錢給她們二百。”如蘭說:“我覺著行。就怕他姊妹四個不願意。”第二天吃完晚飯,張廣坪說了這事,話音一落,小河立馬說:“我沒意見。小鳳這妮子不孬,跟小江相愛一場,弄這麽個結果,太苦了。”小芳說:“行,應該。”小貞說:“我也同意,雖說小鳳成不了張家人了,可咱跟小鳳家,就算是門親戚吧。”小水哏哧一會子,說:“小鳳跟小江隻是戀愛,連婚都沒定,更沒登記,她要這錢,沒道理。咱自己這樣難,拉的賬還沒還完。”小貞說:“你胡咧咧的麽,人家小鳳要這錢來嗎?”張廣坪說:“小水,你沒聽明白?咱說這事,不是小鳳要啥,是咱覺得小鳳攤上這事,太苦了,她娘們太難了,咱於心不忍。”如蘭說:“小水有這想法,也不為毛病,咱也很難,可咱比小鳳家管怎著強點。小水,別想不開。”小水嘟囔道:“嗨,沒小江了,小鳳另找對象,跟咱就沒關係了。再說起來,要不是找她,小江還毀不了哩。”小河說:“小水,你胡咧咧的麽?”張廣坪說:“小水,你這話氣人,要不是你兄弟剛沒了,我就扇你。”小貞說:“不怨爹生氣,你撂的什麽半吊子腔?”
隔了一天,劉如蘭頭暈的輕些了,張廣坪說,你能撐不?要是行,叫小河用地排車拉著你,咱上沙嶺吧,這些天小鳳沒來,我覺著小鳳她娘病得不輕。劉如蘭說,行,咱去,我心裏也掛掛著小鳳,不知道這孩子啥樣了。吃了早飯,小河把地排車拾掇好,小芳給鋪上褥子,小貞朝一個籃子裏擱了二十個雞蛋,放到排車上,小河拉起排車,跟爹娘走出大門,猛地看見小鳳來了,走得急急忙忙,跌跌撞撞,張廣坪和劉如蘭連忙迎上去,小鳳幾步跑過來,一頭撲到劉如蘭懷裏,嗚嗚哭,劉如蘭淚流滿麵,勸小鳳,張廣坪說:“家走吧。”一邊進屋,劉如蘭問:“閨女,我跟你大爺正要去你家,你先來到了,咋來這麽早?”小鳳說:“還早啊?知道了小江的事,我當時就要來,可俺娘病得厲害,我挪不了窩,從昨天,俺娘見輕,她催我快來,今天一大早,我讓俺兄弟在家看著俺娘,啃了個煎餅就來了。”
張廣坪把這幾天縣裏來人送通知,給撫恤金這些事說了,劉如蘭讓小鳳看小江的遺物,讓她看小江的信,娘兩個又哭一陣,小鳳喊:“娘”,劉如蘭說:“孩子,你倆談對象,沒定婚,他走前,你倆對兩邊老的都沒改口,小江已經這樣了,你別這樣稱呼了。”小鳳哭著說:“娘說的不錯,俺倆是沒改口,可是,小江他走了,不能叫您了,您就讓我替他喊您吧,娘……”又轉頭朝張廣坪叫“爹”,劉如蘭哭出了聲,把小鳳攬到懷裏,張廣坪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應著:“哎,哎,好孩子……”
過一會兒,劉如蘭說:“這幾天,我就想,孩子死到戰場上,也不知道給埋到哪裏了,管怎著得去看看。”小鳳說:“知道了這事,我當時就跟士振叔說,要上小江墳上祭掃,讓他給問問能去不,怎麽去,士振叔給問了,上邊答複,犧牲的人多,參戰部隊正修整,沒有精力接待,現在不好去。說這事歸民政部門管,建烈士陵園,接待親屬掃墓,都會有安排,讓等等再說。”小鳳說:“娘,小江要照片,他不在了,咱還得照,照了,咱學人家那辦法,在莊頭上,朝著他去的方向燒化了,他看見了,心裏能……好受點……”小鳳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劉如蘭說:“好孩子,你想的周到,咱就這樣辦。”張廣坪說:“是,快些辦。”小鳳說:“我回去,隻要俺娘的病不要緊,我就過來,咱一堆去照相。”
吃了晌午飯,小河小水他們都下坡了,小鳳要走,張廣坪拿出二百塊錢,說:“小鳳,小江死到戰場上,縣裏給了四百五十塊錢,俺兩人的意思,你哥嫂也都同意,給你這二百,你拿著。”小鳳眼裏湧出了淚水,說:“這是國家因為小江犧牲給你二老的照顧,我隻是他的戀愛對象,連婚都沒定,這錢,我享受不著,一分也不能要。”張廣坪看看劉如蘭,劉如蘭說:“小鳳,你爹給你這錢,跟上級沒關係,是覺得你相中了小江,兩人有了這關係,小江心裏最牽掛的,除了爹娘,就是你,給你這兩個錢,小江知道了也讚成。”小鳳哽咽著說:“娘這是勸我的話。小江走了,我對二老沒盡過一天的孝,我要這錢,對不住小江。”張廣坪說:“小鳳,知道你明事理。俺是覺得你太苦了,家裏也難,想幫幫你。”小鳳說:“你二老的心意我領了,可是這錢我真不能要。”劉如蘭說:“小鳳,你看你這個強,這樣行不?我一輩子沒拉扒個閨女,俺兩人認你個幹閨女,你,還有你娘不知願意不。”小鳳連忙說:“那太好了,俺娘準願意。”說著,立馬跪到屋當門,給劉如蘭和張廣坪磕了頭,說:“爹,娘,從這我就是你們的閨女了,我一準好生孝順你們,不光我自己,也替小江。”劉如蘭慌忙把小鳳拉起來,小鳳緊偎著劉如蘭坐了,劉如蘭說:“這回行了,打這咱就是一家人了。小鳳,你爹給的這錢,就算是幹爹幹娘給閨女的,行了不?你能不聽爹娘的?”張廣坪說:“閨女,不強了,拿著這錢,好生給你娘紥裹病。”劉如蘭從張廣坪手裏拿過錢,硬塞到她手裏,說:“聽話,再不聽,爹娘生氣了。”小鳳這才眼裏含著淚,接了錢。劉如蘭說:“來半天了,吃點麽兒,回去吧。過個幾天,俺再去看你娘。”
兩天以後,小鳳又來了,周士振和一個縣武裝部負責宣傳的幹事,帶著照相機來張家,給照了相。過了幾天,小鳳拿來了洗好的照片。入夜後,張家人拿了點心,水果,香紙,來到莊南大路口,陰雲滿天,沒有星,也沒有月亮,小芳和小貞在路當央擺上點心和水果,小河和小水點著香,張廣坪說:“小江,好兒,你在越南打仗戰死,立了功,上級給文書了,你是好樣兒的,給老張家長臉了。我跟你娘,你叔一家,你哥你嫂,跟小鳳一起,來送你了。”劉如蘭說:“小兒,我的兒,你把娘疼死了……”小風哭腔說:“小江哥,咱兩個人談了對象,我讓你去當兵,你犧牲了,我難受死了……我跟你說,咱爹娘認我幹閨女了,我一準替你好生孝順爹娘,你放心吧……”小河、小水和小芳小貞哭喊“兄弟”,倆孩子哇哇哭著喊:“小叔,小叔,俺想你……”張廣坪手裏拿著一摞相片,合合撒撒,說:“小江,你寫的信,俺見了,你說要你娘跟我的相片,要家裏的全家福相片,小鳳讓她叔給照了,有你娘的,我的,有小鳳的,也有全家人的,這就給你送去,你看吧。”說著,把相片遞給小芳,小貞,讓她們拿了相片,一張張放到正燒著的冥紙上燒化,一張張相片在火中變黑,蜷曲,又變成火苗,老老少少站在跟前,呆呆地看著,默默地流淚,劉如蘭又說:“小江,剛才小鳳跟你說了,我跟你爹認小鳳幹閨女了,俺會像疼你一樣疼她,你在那邊,別掛著她了。”小鳳趴到劉如蘭肩膀上,邊喊“娘”邊哭……
一年以後,縣裏通知,凡中越邊界陣亡人員家屬,安排一個招工名額,男女不限,到新建的國營縣棉織廠當工人,張廣坪劉如蘭和孩子們商議,讓誰去。小河說:“我先說下,我不去。叫誰去,爹娘考慮吧。小水,或是小鳳?都行。”小水說:“哥,你說啥哩,咱弟兄倆,去一個,怎麽還扯上小鳳了?”張廣坪說:“小江弄了這麽一出,小鳳這妮子確實夠苦的,家裏也難,考慮她,也不是不行。”小芳說:“按起說來,一個名額,去個女的,才合算,小孩的戶口跟他娘,去個男的,下邊小孩兒沾不上光。”小水說:“那你跟小貞你倆去一個,行不?”小芳說:“我是胡尋思,我都倆孩子了,人家要我?”小貞說:“我也不去,不說別的,吃了公家飯,隻讓要一個小孩兒,請著也不去。”小水說:“那還是哎,你倆都不去,就別說這沒用的了。爹,娘,解放這些年了,咱家裏,俺老爺爺那一輩不算,這又四輩人了,沒出過一個吃公家飯的。都知道,在咱國家,吃公家飯跟當農民,天上地下。老農民事事兒受歧視,矮一頭。我說個現成的例子。那天隊裏派著上街拉氨水,見一些人穿一種挺薄的尼龍褲子,噔噔棱棱的。有的就說,你們看看,這點子人穿的褲子,都是日本產的尿素的包裝袋,尿素賣給社員了,可是回收的包裝袋全賣給吃公家飯的。有的還編了個順口溜,‘大幹部,小幹部,都穿尼龍褲,前邊日本產,後頭是尿素,染灰的,染藍的,就是沒有社員的。’你說當社員的苦不苦吧。小江當了回兵,交上命,才給咱張家換了個工人名額,有一個人吃上公家飯,端個鐵飯碗,再讓別人去?我不讚成。再說了,小鳳也沒進咱張家門,她憑麽去?”劉如蘭說:“小水你不能說這個,人家小鳳也沒說要去,這是咱商量。憑小鳳跟小江這份感情,這個名額,她也占得著。”張廣坪說:“我覺著,我跟你娘已經認小鳳當幹閨女了,這回這事,不能不給她說,咱不能不跟她言語一聲,就把這事定了。”小貞說:“小水,我覺著,嫂子說的對,去個男的,隻一個人,掙不了多少錢,倒不如學人家頭腦活的,幹個體戶哩。”劉如蘭說:“那就是遠下的事了,咱甭管怎著,得給小鳳說說,她回了話再說。”
過一天,小河用地排車拉著娘去沙嶺,說是看小鳳娘,接就跟小鳳說了招工的事。小鳳聽了,回的幹脆,說:“娘,這事,爹娘想著我,我知情。我的態度,哥嫂,無論誰去都行。是不假,俺這邊是真困難,我能當上工人,真不孬,可是,我不能去,我要占了這名額,欠良心債,一輩子也還不完,小江知道了,也得怨我。”張廣坪跟周士振說這事,周士振說,小鳳跟我說了,我跟她說,這回招這個工,一些戶,兄弟幾個,爭的厲害,有的打破頭,小江爹娘還想著你,真沒重樣的,好人啊。小鳳說,她怎麽著也不會頂這個名額。張廣坪說:“這妮子心事重,家裏困難,看著可憐人。”周士振跟公社書記劉青田說了這事,劉青田找了縣委呂書記,呂書記說,我知道張廣坪那家人,這個情況,咱得照顧。幾天後,周士振給捎信說,縣裏通知了,給解決兩個招工名額,一個去縣棉織廠廠當固定工,另一個去縣食品廠,當“亦工亦農”,跟固定工一樣待遇。張家商量,一是棉織廠用女工多,二是“亦工亦農”身份還是社員,計劃生育按農村人對待,小貞最怕隻讓要一個小孩兒,就定下來,讓小鳳去了棉織廠,小水上了食品廠。
那邊小鳳的事有了著落,這邊小水去食品廠上了班,雖說幹的活兒又累又苦,可這是解放三十年,他們家頭一回出了個吃公家飯的。可是除了小水暗中覺得自己幸運以外,張家沒人高興得起來,因為這碗飯來的太不易,是用小江一條命換的。
1.長把,稱讚,誇獎。2.吭哧,象聲詞,幹活兒用力時發出的聲音,這裏指費好大勁。3.襯鋪(一聲),陪襯,充數。4.根兒裏的,即親近者。5.拱將,心裏有想法,難以遏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