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1)
過年這些日子,張廣坪常年緊鎖著的眉頭舒展開了,臉上有了笑摸樣。臘月初,廣培娶了稀好個媳婦,張家門裏喜氣洋洋,年根裏,青田姨父來,說了不少寬心話,他覺得肚子裏的氣順多了。看著如蘭和小河媳婦小芳忙著製辦過年的吃食,小河刮天撩地地打掃院子,拾掇屋裏,大門屋門連磨道、雞窩都貼“對子”,大門外樹上也貼個“出門見喜”,孫子孫女活蹦亂跳,覺得院裏院外滿滿的喜氣,心裏高興得很。
張廣坪院裏院外轉一圈,各處看了,站在堂屋門口問:“過年了,怎麽小水還不著家,又出去胡竄竄麽?”如蘭說:“吃了早飯,放下飯碗就走了,說是上大隊參加排練揭批‘四人幫’的節目。”張廣坪哼一聲,說:“他會排啥節目?瞎轟轟就是了。這個小黃黃,回來沒幾年,跟大隊這夥子倒黏糊上了。”小河說:“惡心人。”小芳說:“小水兄弟有自己的想法,他說,無論在表姑那邊,還是在咱大隊,跟大隊頂著都不是個事兒,?吃虧。”小河說:“吃虧?哼,他還想沾光?我看也是幹呼隆。沾光的事兒,到不了咱。”小芳說:“那不見準,小水入上團了,不像你,老落後。”張廣坪說:“我怎麽覺得,這個小黃黃有點隨他叔的。”如蘭笑了,說:“哼,你老張家門裏一輩一個洑上水的。”張廣坪說,哼,洑吧,洑上水,洑不好,就淹不輕。咱家他叔洑這些年上水,落好兒了嗎?
過完年,快出正月了。月黑頭加陰天,西北風刮得很溜,如蘭在院裏操持著喂完圈裏快要下崽的母豬,回屋睡下,已經睡了的廣坪說:“看你身上涼得冰似的。有小河、小芳幹就行了,有的事,你就往後撤撤,自己也歇歇。”如蘭說:“小芳得照應孩子,小河幹事兒毛三火四,我不放心。別的牲靈撂可後,就怕老母豬伺候不好。你看它肚子墜堵得那個厲害,這一窩兒又得十幾個,可出不得閃失。你不是一心蓋屋嗎?就靠它變錢哩。”如蘭把兩隻腳放在廣坪腿上暖著,張廣坪伸胳膊攬了如蘭,說:“倒也是。年前青田叔來,扯囉著縣裏呂書記連他都想讓我當幹部,劉叔說,先當一隊隊長也行。咱心裏承這些人的情,孬好比欺量咱強。可是,我沒鬆口。一是不願意跟吳家弟兄‘狂氣’,再就是心裏有個小‘九九’,我啥也不能當。管咋著,趁著政策變了,大隊管的鬆了,咱抖上勁,破上本兒,蓋上新屋,今年無論如何得給小水把媳婦娶了。”如蘭說:“咱仨孩子都是兒,給孩子娶親真能愁死人。孩子念書好的,考出去,就不用費這勁了,可咱這仨小子,幹活兒好樣兒的,沒一個是上學的料。你說,咱家也出奇了,你兄弟姊妹,兩個妹妹念書好,五妮兒那邊,小濤學習不行,靜靜好才分,白瞎了。我看小河這倆孩子,妮子比她哥靈通。”廣坪說:“別想那沒用的了,咱還是合計著蓋咱的屋吧。我尋思,正月裏,趁著地裏雪還沒化完,隊裏活兒不緊,給仲木大叔說說,請它十天半月的假,俺爺仨把冬裏打的石頭全運家來,有我這個半路架兒泥瓦匠,下邊挖地槽,砌堅腳(基礎),壘牆,在自家院裏,黑白的,自己抽空就幹了。”如蘭說:“你打譜蓋個啥樣的屋?”張廣坪說:“我說了,你別嫌我心高。我想不蓋是不蓋,蓋就蓋的稍微好點兒,人家吳家槐蓋磚瓦房,咱學不了,咱弄他個青鑲白,起脊,四不露毛,玻璃窗的新式屋。”如蘭說:“你看你這一套,我聽不明白。”張廣坪說:“這是剛興的。青鑲白,說的是牆,堅腳上頭,屋簷一圈兒,屋四個角,窗戶口,拿青磚砌,中間用土坯,拿石灰粉刷,這叫‘青鑲白’;不弄平屋頂,起脊,拿山草苫,四圈兒用青瓦圍上,這叫四不露毛。玻璃窗,就是學屋那樣,窗子鑲玻璃,不用年年糊窗戶紙。”如蘭說:“你別嚇唬我,那得多少錢,上哪弄去?”張廣坪說:“我知道,是得多花些錢,可是,糊弄著蓋它個土垛平頂屋,雨季就漏,牆也不撐年數,到時候再翻蓋,更不合算,不如咬咬牙,蓋得好點兒,孩子高興,還能撐年數。”如蘭說:“那是不假,可是,手裏沒錢,沒辦法兒啊。”張廣坪說:“我盤算過了,起脊,上梁,苫屋頂,老丘峪咱仁哥劉誌和是左右方邊有名的建房師傅,到時候讓他帶班子人來給弄,木匠活兒,咱自己解好材料,找村裏木匠幹幾天。剩下的活兒,全自己幹。拆南屋,拆下來的木料,石材都用上,缺的木材和山草,給狗子兄弟借,他那裏是山莊,好操兌。青磚,我給沙嶺磚窯上說了,弄他些次品磚、半頭磚,好生砌,一樣結實。緊要處用好磚,瓦全用好的,加上玻璃,油漆,洋釘子,門窗件兒,請木匠,上梁封頂人吃喝,這幾項用錢,咱賣一窩小豬兒,不行連老母豬也賣了,再問廣玥和廣培借點。”如蘭說:“你讓小水住這麽好的屋,不怕小河小芳咬爭?”張廣坪說:“小河沒事兒,小芳的人品,咱知道的,也不礙。”如蘭說:“倒也是。”張廣坪長歎口氣,說:“豁上豁,幹了也就幹了,蓋了這回屋,停幾年,再給小江蓋上屋,咱倆就成老疙瘩了。尋思尋思,這一輩子,就沒鬆緩過。可是,不拚,不行啊。就是又得讓你跟著吃苦了。”如蘭說:“別跟我說這了,咱兩人能分你我嗎?拚就拚吧,就這命。有的那爺們兒,不成把不成綹兒的,鬆皮懈骨,啥事兒弄不成,老婆孩子跟著遭癟子,孩子找個媳婦都難,那樣的,誰攤上也得受。跟著你,出力受累,我也甘心。你說咋弄就咋弄,知道你是有成算的。你爺仨幹,廣垣得空也幫忙,用了急,讓小芳也搭把手,家裏的活兒,都是我的。”廣坪說:“不到萬不得已,不讓小芳幹這,她心髒有毛病,太累了不行。”
廣坪爺們兒說幹就幹,年初四就搭了把,爺仨還有廣垣一人一輛小推車,瘋子六拉了李老七的地排車,柱子推了自家的小推車,趁隊裏沒開工,給幫了幾天忙。一夥子每天剛透亮就上路,幹到黢黑才歇工。隊裏開工了,張廣坪找梁仲木請假,梁仲木答應的很痛快,說:“爺們,蓋屋是大事,你盡管幹就是,反正你一家勞力多,缺不了工分兒。”這天傍黑兒,李老七來了,看著廣坪爺仨卸車,說:“廣坪,你爺幾個真是幹家,過了年,不到十天,推家來這麽些石頭,了不得。”廣坪說:“剛過年,幾個莊鄉也幫著推了不少。不破本兒不行啊,老農民蓋個屋,不就是拿身子搋嗎?”李老七說:“這話不假,可費老勁了。可惜我老頭子不中用,也幫不上你。”張廣坪站到李老七跟前,看著一長溜石垛子,說:“行了,透亮兒了,頂十五,石料就全弄家來了,備好了石料,就壓住窮心不跳了。”
大隊抓春季生產,開幹部會,吳家槐會上講,現在路線變了,不搞階級鬥爭了,以經濟為中心,可是上級也講了,大寨精神還得堅持,集體觀念不能動搖,一隊的張廣坪爺們連他兄弟怎麽出開趟子運石料,是要發家致富嗎?梁仲木說:“他也不是發家致富,他五八年當一隊隊長,大搞積肥,把家裏南屋扒了,他要在閑院子裏蓋屋,給小水抬親,給我請假,我沒法不答應。”吳家槐說:“屋不能說不蓋,可是也別忒鋪排了,得注意影響。”李老七把這事給張廣坪說了,張廣坪跟梁仲木說:“為我運石頭,你挨剋了。”梁仲木說:“老七不該跟你說這事。我把吳家槐頂了。沒事兒,你該咋幹就咋幹,我給你擋著。”廣坪說:“石頭運完,下頭的活兒,就抽空,黑夜裏幹,少誤工,不讓你忒為難。”
石頭運完了,這天吃晚飯,張廣坪手疼得端不住碗,小河進屋,上門台,腿疼得一瘸一拐的,小水累得趴到炕上不起,好歹讓小芳拽來。一家人吃著飯,如蘭說:“你爺仨真是累草雞了。”小芳眼裏汪著淚,說:“小河跟小水管怎著是年輕的,俺爹出這大力,真忒苦了。”廣坪說:“不苦,誰家蓋屋不這樣?”如蘭說:“這裏恨不能累死,當官兒的還挑毛病,莊戶人真是苦情啊。”小河說:“不管他,咱該咋幹咋幹。”小水說:“當大隊幹部的,抓工作,也就得那樣說。咱也別拿著當事兒。”小河說:“哼,狗屁圈子。”小芳遞給小水飯碗,小水胳膊疼得差點把碗摔了,歎口氣,說:“我的娘,這一陣,可夠載了。”如蘭說:“小水在表姑家,沒出這麽大力。”張廣坪說:“知道點厲害也好。我給你們說,你老爺爺,你爺爺,種地,蓋屋,都是這個幹法兒。莊戶人,一輩輩,就這樣過來的。”
運完石料第二天,張廣坪爺仨就上隊裏幹活兒了。三天後,趁著下雨,張廣坪請了匠人給屋堅腳放了線,隔一天,雨停了,吃了晚飯,張廣坪就帶著兩個兒子開工了。隻要家裏沒要緊的事,廣垣也來幹。不到十天,挖好了地槽,開始打堅腳,爺幾個,吃了晚飯,點上馬燈就幹,小河跟廣垣搬運石料,小水活灰泥,送灰泥,張廣坪在地槽裏砌壘,小芳打發孩子睡了,也跑來打下手幫忙。張廣坪說:“小芳,你去照應孩子,這裏不用你幫忙。”小芳說:“俺娘照應孩子,我能幹一點兒也是好的。”爺幾個天天幹到二半夜,如蘭來喊好幾遍,才肯收工。要收工了,張廣坪常常腿疼得站不起來,腰酸得直不起來,要孩子拽他扶他,回屋來,一頭倒在炕上,如蘭看著心疼,說:“是說蓋屋要緊,也不能不要命,看你,屋蓋起來,你也趴下了。”廣坪說:“你也知道,莊戶人蓋個屋,不是小玩兒。一個得趁好天,玩兒命趕工,到了雨季,就不能幹了,得搶時機,錯過去,一耽擱就是一年,當社員,自己身子自己不當家,白天幹隊裏的,黑天幹自己的,就得沒好地拚,這個事兒,就像爬山,爺幾個抖抖勁,就上去了,滑突了,就糟了。別擔心,我身子骨硬著哩,垮不了。”
一圈地槽裏的堅腳砌完了,上了平地,身子不受憋屈,幹活兒得腳手,好幹多了。這天是陰曆二月十四,月亮地兒,天不冷不熱,張廣坪說:“今黑夜,天好,能多壘點兒。”小河運石料,廣垣活灰泥,小芳打下手,小河嘟嚕道:“沒味兒的,大隊裏一來喊,小水毛毛地走了。”張廣坪說:“那咱沒法兒,大隊比起社員,就是官家,大隊的事,是公事。私事不跟公事要緊。”小河說:“狗屁圈子。我不信那一套。俺見他們辦的公事了,社員餓不死就燒高香了。見天跟真事兒的似的,說什麽‘為人民服務’,社員受這些苦,作這些難,沒見他們朝誰有過一點善心。”廣垣嗚噥道:“一點兒不假。”小芳說:“那是說給人聽的,你還能真信?”張廣坪說:“難得他們不治作人,就行了。管怎著吧,咱還是幹咱的。五妮兒,你腿不好,又沒活過泥,勻溜溜地幹。白天在隊裏幹一天了。”廣垣說:“不礙。”爺幾個悶聲幹得帶勁,一塊大石頭,張廣坪自己搬不動,跟小河爺倆抬了往地基上擱,那邊小河鬆手了,張廣坪往外抽手慢了,把左手四根指頭壓石頭底下了,張廣坪疼得尖叫一聲,廣垣跟小河慌忙掀那大石頭,張廣坪急忙把手抽出來,小河和小芳急咧咧地問:“爹,手要緊不?”如蘭正看著兩個孩子睡覺,聽見外邊兒動靜不對,急忙跑來,問:“他爺爺,咋了?”張廣坪左手奓挲著,疼得咬牙,說:“不礙事,我覺乎著,骨頭沒事,就是往外抽手,蹭破皮了。”廣垣,如蘭和小河,小芳站在張廣坪跟前看他受傷的手,讓他活動手指頭試試,張廣坪手疼得厲害,但是硬拿勁笑著,說:“沒事兒。”如蘭流著淚說:“手砸著了,還說沒事兒,還要多大的事兒?”小芳說:“都怨小河,爹沒拿出手來,你就鬆手啊?”張廣坪說:“不賴小河,我當時手有點哆嗦,沒抽迭。”小芳說:“爹,你是忒累了,上歲數了,動作慢了。”廣垣說:“哥,小芳說的不假。”如蘭說:“說你,你不聽,拚上命地趕,把身體弄材壞了,咋辦啊?”說著就哭出了聲,倆孩子披著襖,光著腿跑出來,偎在爺爺奶奶跟前哇哇哭,張廣坪說:“你看你,什麽了不得的事兒,虛虛火火,惹得孩子哭哭呀呀。快領孩子回屋。”小河說:“爹,咱快上大隊衛生室吧。”張廣坪說:“不用去,家裏還有紅藥水,抹抹,破了的地方,叫你娘給包包,別枉花錢了。”沒過門的小水媳婦常守貞上二紅廟走親戚,順道來婆家,進大門碰上了這事兒,愣住了,手裏拿著的一點吃食掉到了地上,一時不知咋辦,聽了一霎,進前來,含著淚,咽聲說:“爹,娘,哥,嫂子,我上二紅廟,順路來看看老的。爹,娘,哥,嫂,為了給小水蓋這屋,您受老罪了。爹,娘,你們為了孩子,吃多少苦啊。我求您了,蓋屋,別這麽急,不能為了給俺蓋新屋,連命都不要了。我說下,打這別再趕工,蓋不上屋,娶到窩棚裏,我也來……”小貞說不下去了,如蘭連忙拍她肩膀,嘴裏念叨:“我的孩子,你咋跟從天上掉下來的似的?”張廣坪說:“沒事兒,手不礙事。今晚不幹了,你娘快讓小貞進屋喝水。”一家人回屋裏,小芳弄著孩子去睡覺,小河找了紅藥水給爹抹手,如蘭找了白布來給他包破皮的手指頭,張廣坪說:“五妮兒,餓了吧,叫你嫂子弄點麽你吃,吃了快回家。”廣垣說:“不了,我家走啃個煎餅就行。哥你也早歇著。”說完瘸著腿走了。如蘭說:“五妮兒真不孬,變了個人了。”張廣坪說:“知道那點子玩意兒是啥人了,也知道近遠了。不孬。”回頭對小貞說:“小貞,給你說,從打搭把蓋屋,多少日子了,挺順的,除了累,沒別的,今晚上,這事讓你碰上了,沒啥。咱莊戶人,不是人家有錢的,大公家,拿錢蓋屋,咱是拿力氣,靠出力淌汗蓋屋,有時候,也免不了流點血。”如蘭說:“小貞,有你今黑夜說的這些話,你爹蓋屋更上心了。大些閨女過門不光得要新房,還要這要那,誰攤上,死也得撐。”小貞說:“我跟俺爹娘說了,別跟人家學樣兒,你們是打發閨女出門子,不是賣孩子,別指著閨女發財。”如蘭說:“話是這樣說,咱還是該咋著還咋著,得顧大麵兒。”小貞問:“怎麽不見小水?蓋屋這麽緊。他做麽去了?”如蘭說:“光嚷嚷你爹這事兒了,忘了跟你說了,小水讓大隊叫去有事兒了。”小貞說:“他不官不將的,大隊有他啥事兒,這人真是的。”如蘭說:“管怎著,社員得聽大隊的。他還在了個團。”小貞說:“在那邊兒,他也是這樣,就怕人家不喜。”小芳說:“我聽人家說,小水兄弟工作積極,又有點文化,領會政策快,還可能入黨哩。”小貞說:“還入黨?牆‘擋’著。”
這晚上,小貞住下了。第二天吃了早飯,小貞走,小水送她到莊外,小水一路呱呱地不住嘴,小貞不吱聲,小水說:“咋了,不高興?”小貞說:“這回來,我是知道咱這屋是咋蓋的了。昨晚上有多懸不?要是爹的手砸材壞了,咋辦?”小水說:“這不沒咋著嗎?”小貞說:“那是萬幸。你可得上上心。怎麽,給咱蓋屋,你倒出去了?什麽事兒,那麽要緊?你以後別這樣。”小水說:“大隊叫去,不去不好。”小貞說:“我看也沒啥不好,農村過日子,爺們兒兄弟的事最要緊,自己的耙子上柴火。遇著災荒,誰有糧食就餓不死,說別的都是假的。俺家姊妹好幾個,沒個男孩兒,我再出了嫁,家裏就撇俺爹娘兩個人,可苦了,這邊弟兄仨,多好吧。你可別不知福。別光跟人家哄哄,拿著家裏的事當兒戲。”小水說:“好,聽你的,行了吧。”
春仨月,張家的新屋,四麵牆壘起來了,兩架人字梁,幾十根檁條,還有門窗,請木匠做好了,從柿子峪運來的山草捋整停當了,就等上梁封頂了。張廣坪跑到老丘峪,請仁哥劉誌和來,讓他給驗看。劉誌和進門,水不喝一口,就把屋框子,備好的粱棒,木器,雜七雜八,挨著仔仔細細看了,回頭跟張廣坪說:“兄弟,你去喊我來弄這事,我嘴上沒說,心裏想,俺這兄弟,也不是小年紀了,怎麽這麽憨大膽?老話說,‘與人不睦,勸人蓋屋’,這蓋屋是小玩兒的?怎麽跟吹法氣兒似的,說弄就弄起來了,急趕急地要上梁了?不找匠人,自個搗鼓的這一套,能行嗎?說實話,真替你擔著心。我剛才刹住眼看這一周圈兒,還真行。兄弟,你爺幾個弄得不賴。別說堅腳那個墩壯,就說你拿那些混賬磚砌的‘青鑲邊兒’,費吭哧了,花的小錢兒,辦的大事兒,哥幹這行兒年數不少了,像你這樣弄的,沒大重樣兒的。哥服你。”張廣坪說:“哥,你是長把(1)我。這不是逼到急處,才豁上多下力,窮糊弄嗎?”劉誌和說:“倒也是。行了,你窮哄弄的不賴,哥放心了。萬事俱備,隻欠東風,趁著頭麥裏生產隊活兒不緊,好天多,你趕緊找人看好日子,到那天,我早把早的就帶著人,全套家把什兒,趕過來。你提前找好八個年輕力壯,父母雙全,八字好的棒小夥兒,讓他們朝上拉梁頭。一整天,沒早沒晚,把屋頂蓋起來,下頭的事兒,就不愁了。你爺們兒能幹,不用一個月,裏裏外外就全能弄好,?等著新兒媳婦過門了。”
陰曆三月二十九,是張廣坪家新屋上梁的日子。鋼晴的天,沒點雲彩渣兒,風絲兒沒有,院裏院外楊柳樹,葉子都格外綠,黃道吉日,天氣也好。頭一天,院裏院外就打掃得幹幹淨淨,收拾得整整齊齊,兩架人字梁上貼了對子:“青龍扶玉柱 白虎架金梁 上梁大吉”,屋門口擺好了供桌,放著香爐,酒杯。劉誌和帶著五個幫手天剛亮就來到了,梁仲木從本隊找的八個父母雙全、八字好的青壯年早早地來到工地,向劉誌和報到,猶如陣前聽令的武士,廣玥,周波,廣培和他的新婚妻子沈迎蓮,廣珠、徐百順,柿子峪,二紅廟的親戚都來了,廣垣的兒子小濤,周波和廣玥十二歲的女兒慧慧,廣珠的女兒小翠,兒子小剛,沈迎蓮的兒子原原,慶河的兒子小磊,閨女小霞,一大幫孩子滿院兒裏跑跳嬉耍,像過節一樣。張廣垣早早地就來了,拉拉著腿裏外地忙活,梁仲木,李老七,瘋子六,柱子,一幫莊鄉齊聚在院裏,人頭攢動,張廣坪和靈芝嬸子兩家的鍋屋都用上,還在裏院支起了臨時高灶鍋,燒水爐,備飯,供茶水,請了莊裏的大師傅掌灶,如蘭,能能,廣玥,小芳,小水沒過門的媳婦小貞,幾個鄉鄰女人,連廣培媳婦沈迎蓮都在灶上忙活,這個日子,她們隻管做飯燒水,不能去工地,連近前也不行,因為她們是女人。這是祖輩傳留的規矩。廣玥、小芳、小貞跟廣培嫂子幾個暗地裏喳咕這事,覺得滑稽,當笑話說,廣玥跟如蘭說:“嫂子,怎麽老祖宗沒說,上梁的時候,連女人做的飯都不能吃?要那樣,你們這夥也歇歇。”如蘭說:“撂半吊子腔,虧你是當姑的。”沈迎蓮說:“甭管咋著,新房反正是給小貞妹妹蓋的。”鍋屋內外,切菜、翻炒聲劈哩啪啦,女人們嬉笑連聲。院子裏,工地上,男爺們麵色凝重,像開戰前的兵勇,人們都在期盼著,等待著今天那個最重要的時刻。
眾人吃罷早飯,劉誌和帶領一眾匠人,壯工,張廣坪和男性親戚、莊鄉跟隨,在新屋門口站定,一大幫孩子不許靠前,全擠在二門裏頭,不再嘰歪,一個個不錯眼珠兒地瞅著工地,一時間,全院鴨雀無聲,人們連小孩子都屏住了呼吸,一種莊嚴,神聖,嚴肅,又帶點緊張不安的氣氛籠罩著整個宅院兒。劉誌和抬頭,搭眼看東邊天上剛出的太陽,眉頭一皺,略一思忖,說:“吉時已到,敬神開始。”小河,小水、小江三弟兄急忙端來菜肴在供桌上擺好,廣坪親自提壺斟酒,又用火柴點香,雙手把香在香爐插好,頓時香煙嫋嫋升起,一種特別的氣味兒滿院飄散,劉誌和恭立桌前,念念有詞,隨後帶領匠人,壯工一起跪下扣頭畢,張廣坪率三個兒子在桌前跪拜磕頭,接著,小江點著了三百頭的“火鞭”,一時間,鞭炮脆響,聲震雲天,硝煙在漫空盤旋。祭拜儀式完成,上梁作業正式開始。劉誌和登上腳手架,居高指揮,幾名匠人,八個壯漢站在架子上,下邊一眾勞力在梁旁各就各位,劉誌和一聲令下:“張氏廣坪華屋上梁開工”,並用粗獷、嘶啞的嗓音,怪腔怪調地唱道:“下有金雞叫,上有鳳凰來,大夥加把勁,華堂蓋起來。”然後大聲發口令,喊號子,指揮上邊壯工朝上拉拽用粗麻繩係好的梁頭,下邊眾人先用雙手,再拿頂杠托舉,共同讓人字梁緩緩升高,並在牆頭上預定位置就位,約摸半個鍾頭,東間第一架梁順利就位。
也是“好事多磨”,西間人字梁緩緩升到一人半高,突然,南麵架子上一個壯工右腳上穿的塑料涼鞋鞋底斷了,猝不及防,跐溜滑倒了,還拽倒了跟前另一個壯工,拖拽梁頭的麻繩鬆了,人字梁南頭往下垂落,所謂“人慌無治”,一霎那,上下的人都毛了,不少人臉變了色,下邊有人怕梁頭落下被砸著,不由自主地向後撤,正當這時,張廣坪抄起跟前一條板凳,翻過來高高舉起,一個箭步竄到梁頭下邊,用那板凳托住了下落的梁頭,張廣坪被梁頭壓得搖搖晃晃,但咬牙挺著,劉誌和急咧咧地呼叫指揮,架子上的壯工拚全力托拽,人字梁兩頭平了,重又緩緩上升,十幾分鍾後,第二架人字梁也平穩就了位。人們一陣拍手歡呼,小江又點著了第二掛火鞭。裏院兒的媳婦娘們兒老遠裏站著,翹著頭眼巴巴地朝新屋看,大氣兒不敢出,看到第二架梁正往上起著猛格丁出了事,嚇得臉都黃了,如蘭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身子合撒,滿眼是淚,小芳和小貞忙蹲下安慰她。廣玥出神地默默看著,眉頭微蹙,眼光深沉又帶著悲戚,危險過去了,眉頭才展開,慧慧和原原手牽著手跑過來,跑到廣玥跟前,慧慧俏聲說:“媽媽,剛才太驚險了,俺大舅就像書上說的,在關鍵時刻,千鈞一發之際,挺身而出,挽救了危局,大舅是今天工地上的英雄。”廣玥朝站在她身旁的沈迎蓮笑笑,說:“你聽俺妮子這一大套,把學的幾個成語都用上了。”又對慧慧說:“你說的不差,回去寫篇作文。”慧慧說:“一定。”沈迎蓮對原原說:“原原,聽你慧慧妹妹說的多好,你要學慧慧妹妹,多觀察,會描述。”原原認真地點點頭,就跟著慧慧跑了。沈迎蓮說:“廣玥,你這個閨女真聰明,聽她說話,看書不少。”廣玥說:“這妮子腦袋瓜不笨,好看書,就是調皮,像個小子。”沈迎蓮說:“小女孩像小子才好,有出息。”廣玥若有所思地說:“這才在哪裏,將來是不是有出息,得看機緣了。”沈迎蓮定睛看看廣玥,暗想,剛才看眾人上梁,廣玥一臉悲憫之色,提到慧慧的事,隨口就說啥‘機緣’,早就聽廣培說,廣玥一個高中女同學信了佛,廣玥受她影響,也看了不少佛教書,不明著說,心裏也信了。過一會兒,看著第二架梁頭緩緩上升,沈迎蓮說:“轉危為安了。慧慧看得很是,廣坪哥確實當得上慧慧的稱讚。”廣玥說:“你不知道俺這個哥哥這些年咋過來的,他這人就這樣,關鍵時候,就挺身而出,為這沒少受顛險,忒不容易了,那真是一個‘苦’字貫半生。當然了,芸芸眾生,又有誰是不苦的?”沈迎蓮點點頭,說:“廣培跟我說過不少廣坪哥的事,的確讓人佩服。”又暗想,廣玥又在用佛理來比照現實人生了。
兩架人字梁就了位,全院兒的人都鬆了一口氣,緊接著,劉誌和指揮木匠、泥瓦工和壯工在梁頭上安放檁條,椽木,挨個固定。此時天已中午,吃過午飯,劉誌和指揮瓦工分幾組用山草苫頂,接著沿房簷一周圈掛瓦,半過晌午,新屋封頂完工,人們又一次拍手歡呼,小江放了第三掛火鞭,新屋前後,院裏院外,一片歡聲笑語。
上梁完活,廣坪夫妻招待大夥兒吃下午飯,喝慶功酒。劉誌和兩盅瓜幹白酒下肚,臉通紅,跟張廣坪說:“兄弟,今天這事忒懸了,你那一下子,真不賴,要不麻煩大了。哥讚你。”張廣坪說:“你當哥的,還跟我說這個。哥還不知道我?生就的賤命,管幹什麽事兒,不順妥,總攤上倒黴事,死逼著出頭硬扛。”劉誌和說:“哥明白,知道你這些年吃老鼻子苦了,現如今上級變章程了,老農民的日子打這好過了,兄弟,咱熬到出頭之日了。”張廣坪眼裏滾著淚珠兒,嗬嗬地說:“興許能好點兒,不過,我讓人家搗鼓怕了,這以後的日子到底咋樣,心裏還是懸懸乎乎。”
臨麥口,張廣坪家的新屋上了梁,封了頂,過完麥季,爺幾個還是白天上隊裏出工,吃了後晌飯弄自己的屋,先請木匠給安上門窗,剩下的事全自己幹,刷內外牆皮,捶屋裏地麵,修整屋外一周圈護坡,小路,甚至還拿破爛磚頭在兩個窗子下頭砌了兩個花壇,種上了兩三樣草花,天頂天幹到三更半夜,忙活了個數月,新屋蓋好了,房頂板板正正,經了幾場風雨,不光點滴不漏,山草頂倒更實落了,有內行人說,這屋頂,十五年沒點心煩。裏外牆皮煞白,屋當門平活結實,玻璃窗錚明剔亮,小河跟小水從集上買來毛主席,華主席兩人的畫相,貼在屋的北麵牆正當央,小芳在窗玻璃上貼了鮮紅的窗花。張廣坪在一旁看著孩子們妝點新屋,不由得心頭發熱,眼睛發酸,說:“五妮,慶河弟兄仨,小芳,連你娘,這幾個月累得不輕。”幾個人都說,最累的是你。他說:“我是該當。我要是有能耐,你這夥就受不了這累了。”
就這樣,文革過去才兩年,社員們窮得七開六透氣,全河灣村,張廣坪第一個蓋起了新房。這新房,還不是村裏大多數那種土坯牆,沙灰頂的平頂趴趴屋,是起脊房,不光是起脊房,還是青鑲白的牆,四不露毛的頂。李老七說,廣坪,你蓋這屋,就是人說的那話,“旱地裏拔蔥”,硬讓你幹成了,
真不賴,誰不服也不行。張廣坪說:“旁沒法兒,不拚不行,咱這還叫本事?人家不費那麽大吭哧(2),把屋像模像樣的蓋起來,那才是本事。”李老七說:“你這更是本事,咱莊戶人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