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生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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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鬧轟十年了,老百姓過不上安生日子,暗暗巴望著年月好起來,可就像走黑路碰上“鬼打牆”,咋也看不見亮兒。莊戶人信“流年不利”這老話,一九七六年,更是個少有的災年。一月裏,周總理死了,在中國老百姓心裏,如果說毛主席是皇上,周總理就是他跟前的忠臣。人們知道,周總理本事大,了不起,大家覺得周總理長得麵善,心腸好,對人不狠。他死了,老百姓心疼。為著紀念他,出了天安門反革命事件,悼念周總理的人成了反革命,離北京城千數裏地的河灣受了牽連,村裏幾個上中學的小妮子孩兒,因為傳抄天安門詩文,怕當反革命,喝農藥死了。後一節,中央又死了幾個大領導,七月二十八,唐山發生了大地震,社會上傳著死了多少多少萬人,全中國各處“抗震救災”,不管城裏鄉裏,到處搭地震棚子,人都住裏頭,不讓回自己屋睡覺。莊稼人拿什麽搭地震棚?就是瞎湊夥,看上去,像是架高了的狗窩,蓋上破蓆或是農用塑料布,風大能刮歪了,沾有點雨,就挨淋。進莊一看,一街兩巷的地震棚,像逃荒要飯的災民大集合。住在地震棚裏,哪怕沒風沒雨,也睡不安穩,時不時地來通知,說幾點幾點有幾級地震,黑燈瞎火,窩子翻天,孩子哭,老婆叫。老百姓遭的罪沒法兒提。還上了瘋似地“學大寨”,要建大寨式大隊,大寨式公社和大寨縣。生產隊裏幹活兒,還是鬆皮懈骨,像老牛拉破車。階級鬥爭吆喝得更緊了,鬥四類分子更勤了。還有一樣兒出奇的事,社員幹了活兒,不像原先那樣,記工員按隊長吩咐,給記工分,改成坐一起開會,自報公議,按個人表現評分兒,常常弄得臉紅脖子粗,有時候,評著評著就打起來了。一隊隊長梁仲木人老實,想了個法兒,評工分兒,今天你高,明兒他高,輪著來,瞞哄上頭兒,社員少打架。不怕你鬥這鬥那,學大寨,學二寨,生產怎麽也弄不鮮,莊稼還是那個跌裂樣兒,莊戶人沒一點兒心勁,沒一絲盼頭了。

天天防地震,時時抗大災,地震沒來,也沒見新的大災,可是,陽曆九月九日這一天,一件比最大的地震還厲害的禍事落到中國人頭上,廣播裏說,偉大領袖毛主席逝世了,廣播員說話帶著哭腔,哀樂從天明響到天黑。莊戶人喊“毛主席萬歲”快三十年了,頭幾年,天天祝福“毛主席萬壽無疆”,報紙廣播,放電影前頭演的《新聞簡報》紀錄片上,毛主席“滿麵紅光”,“神采奕奕”,隻要看見毛主席出來,人們就拚命拍巴掌。老百姓沒人想過毛主席有一天也會死,猛格丁地,他老人家說死就死了。誰都知道,死了張屠戶,不吃帶毛的豬,還說一雞去了一雞鳴,但毛主席不一樣,他不是“凡人”,他是活著的神,他不能死,不會死,現在他竟死了,老百姓驚呆了,懵圈了,覺得天“呼噠”黑了,真的天塌地陷了。本來日子過得這樣難,毛主席兩眼一合,撒手走了,把老百姓撇得好苦,大家就像死了爹娘的孤兒,往後日子可怎麽過?

毛主席死了,一個叫華國鋒的人接了班,廣播裏稱他是“英明領袖”。毛主席原先選的接班人一個個不是好玩意兒,都完蛋了,這回這人,老百姓聽說,毛主席說他“你辦事,我放心”,既然毛主席對他放心,老百姓也就跟著放心,家家戶戶掛起了華主席的大相片兒,往後就聽華主席的了。老百姓從紀錄片上看,這華主席麵相老實厚重,是個福相,這個人準有兩下子,往後就指望他了。社會跟一窩亂麻似的,看他咋理整吧。

九月十八日,中央在天安門廣場開追悼大會,全國到處搭起靈棚,一起發大喪,人們流的眼淚能淌成河。從上到下一片聲地喊呼:繼承毛主席的遺誌,把這革命那革命進行到底。老百姓跟著吆喝,心裏暗想,光文化大革命就“革”了這麽些年了,劉少奇倒了,連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彪都摔死了,這革命還沒“到底”,不知道啥時候,弄個啥樣兒,才算“到底”。

老百姓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底”兒沒多少日子就亮出來了。老人家死了不到一個月,開完追悼會剛剛半月多,毛主席的屍首還沒斷熱乎氣兒,平地一聲雷,他的老婆,“文化大革命的旗手”江青,那個在追悼大會會場上,裹著黑頭巾,穿著黑袍子,站得直立立兒的,精神頭兒足足的老女,和從上海來的,文化大革命十年蹦躂的最歡,最撐勁的三個黃子逮起來了,還給起了個名頭,叫“四人幫”,莊戶人乍一聽說,嚇一跳,覺得怎麽會這樣,忒出奇了,心裏納悶,但聽上頭傳達,打倒“四人幫”是毛主席的“遺誌”,立馬就說,毛主席真厲害,死了不管乎,這樣的大事都給安排好了,就像往常年,老皇上有密旨,後人照著辦,誰不服也不行。從那以後,也就都跟著罵,社會亂套,老百姓受苦,什麽瞎包事兒,都是“四人幫”搞的。哪怕大風把樹刮倒了,也怪“四人幫”—四人幫搗亂破壞,栽樹的沒把樹栽好,要不也不會倒。“四人幫”倒了,各處裏鬧騰的輕了,社會安穩了不少,不少老當權派恢複工作了,下邊有些明睜大眼胡來的事糾正了,周波他爹沒事兒了,廣玥和周波複了職,又當代課老師了。過了不到一年,縣上招收中學老師,廣玥考了個全縣第二名,被安排到城關公社中學教書,周波也被調去了城關中心校,過了不久,一家三口按政策都轉成了非農業戶口,吃國庫糧了。張廣坪兩口子為妹妹和妹夫的事高興壞了。

究其實,莊戶人知道麽?他們就像坡裏的草,隨風倒,啥運動來了,都跟著說捋話(1),打順風旗,敲轉趟鑼,今天一出,明天一調兒,沒人弄得清是咋回事。不管什麽事,人家也沒問過你,明白不明白,你不明白,你糊塗,活該,他們把你的地充公,從你家裏挖走糧食,把你家做飯的鍋揭了抬走,拆你的屋,哪怕扒你老的的墳,你也不能反強,反強就挨熱的,你得緊溜溜的跟著跑,跑慢了就得挨難看。他們讓你喊的口號,哪怕你心裏擰著勁兒,也得跟著喊呼。莊戶人說,嘴是兩麵劈,咋說咋有理。他們沒有沒理的時候。今天這個說法兒,他們頭頭是道,明天全翻過來了,說出來,還是頭頭是道,滿滿的理,比原先的理還正哩。人家嘴大,你說不過他,他也不讓你說。

這不說著念著,新道道又來了。華主席“抓綱治國”,在全國清理“四人幫”的幫派體係。社員們覺得,這十來年,有些黃子作作的是不輕,正該給這些人算算帳,像本村吳家利和滑皮禍害梁仲山、杜長英,弄了死屍批鬥,作多大惡?可是讓他們想不到的是,清理幫派體係,沒弄著他們,倒把李老七,張廣坪給“清”著了。七七年秋季裏,公社革委通知,河灣村李老七、張廣坪兩人到公社參加“清理‘四人幫’幫派體係”學習班。這兩人接著通知,一下懵了,村裏社員也都納悶。李老七雖說是烈屬,但自來是“墜蛋”,不囉囉吳家槐這樣的村幹部,文化大革命,他惡心吳家弟兄那夥子,拉了個山頭兒跟他們對著,也沒弄出啥名堂,後來上級讓“大聯合”,他進大隊革委當了副主任,沒幹過一絲不著調的勾當,那張廣坪不過是跟李老七走的近點,“清隊”還挨了整,老娘的命都沒了,清“幫派”,清一周圈兒,也清不到這倆人頭上哎。可是這年頭兒,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們做不出來的,他們要是想捏你個罪過,你就跑不了,弄你身上,就撲拉不下來。原來山東省清查“幫派體係”不是清理跟江青一夥兒有勾結,有牽扯的,而是借著這由頭,再次整治文革中跟王效禹的那檔子倒黴蛋。人都納悶,就算整王效禹那派吧,李老七跟王效禹也掛不上哎,他自己都不明白,什麽時候,怎麽跟了王效禹的。至於張廣坪,他連王效禹這仨字咋寫,這人當過啥官兒,都找不清。可是,這學習班,人家就把他們排上了。

張廣坪糊裏糊塗成了“四人幫”“幫派體係”的,被迫上學習班,又氣又急,恨不得碰頭。黃鼠狼專咬病鴨子,從統購統銷往這,河灣村什麽運動,都沒落下他。什麽倒黴事兒,都讓他攤上。可他怎麽也想不到,清“四人幫”會“清”到自己頭上。如蘭偷偷抹眼淚,說,這還尋思,“四人幫”倒了,該消停了,哪想到有來這麽一出,就是不讓素淨地過個日子,真是冤死人不償命啊。張廣坪氣得碰頭,罵道:說我跟老七叔是“四人幫”一夥兒的,這不是他爹死了,放他娘的屁?文化大革命,咱爹遭的那罪,咱一家子挨整,家破人亡。文革鬧兩派,我向著老七叔是不假,可咱沒參加過武鬥,沒戳過人一指頭,有啥罪過?什麽“四人幫”,還有王二麻子,這些黃子的名兒咱都叫不全,他們作作的事兒咱更找不清,他們撐勁那些年,咱恨不能苦死,他們倒黴了,還牽扯上這些老爺們兒了。真他娘的沒天理了。如蘭說:“這事明擺著,老七叔和你是吳家槐的眼中釘,就是他跟上頭勾著,治把你倆。誰也不怨,就怨咱跟吳家槐弟兄們不對付,得架子人家就治咱。算了吧,人家讓咋著就咋著,胳膊擰不過大腿,吃虧人常在。”廣坪說:“還‘吃虧人常在’,這些年,吃半輩子虧了,沒讓他們治死。這還不算完,來個更狠的。”如蘭說:“狠就狠吧,刀把子人家攥著。到了學習班上,別跟人家頂,人家叫說麽就說麽,也說不了一塊肉去。”

張廣坪去參加學習班,自家人,親戚都害怕。小河氣得要去找大隊鬧,小芳一邊陪著婆婆掉淚,一邊求告小河別給老的惹事,小水嘟囔,打這咱別認死理了,凡事吳家弟兄咋擺擺兒(2),咱就隨大溜,不戧茬(3),不就沒事兒了嗎?小河瞪眼:“小水,你多年不在村裏,知道麽?那夥子是黑頭蛆,說什麽也不囉囉他們。”小水不服,說:“農村的事兒,什麽裏表兒?誰有權誰就有理,你不服,就沒好果子吃。”小水的對象常守貞聽說了,來看望老的,不讚成小水,說:“你這話不對,人在世上,反正得有個是非。”張廣坪跟如蘭和孩子們說:“生氣歸生氣,人家讓參加學習班,咱不敢不去。反正管吃管喝,還給記工分,學就學唄,幹牛屎糊不到身上去。”

張廣坪背上鋪蓋卷要走了,如蘭、小河,小芳,小水,小江站在大門口送他,都聽娘的話,裝出笑臉,沒人擦眼抹淚的,沒想到,小河的倆孩子,小子小磊抱著爺爺的腿,不讓走,妮子小霞在一邊拽著爺爺的褂袖子,哭得嗚嗚的,惹得一家人都哭了。站在大門外等張廣坪的李老七也掉了淚,說:“那點子壞貨照著咱喪多大良心啊。”

張廣坪和李老七強捏著頭皮,進了學習班。原先的趙臣副書記,“解放”了,當副主任了,主持學習班,劉青田已經恢複組織生活,但還沒進“班子”,也參加學習班,是幫助“幫派”人物的“骨幹”。張廣坪見了劉青田,心裏委屈,直想哭,說:“打心裏覺得冤屈。”劉青田說,別想不開,文化大革命這些事,覺得冤屈的,到處是,誰都得想開。李老七問,說俺們是“幫派”,這裏頭的理兒,到底是咋編排的?劉青田說,公社革委,讓你們進這個學習班,是經過研究的,人家讓我當“骨幹”,聽領導講了,根據是兩條,頭一條,公社認為,河灣大隊吳家槐是堅持走社會主義道路的,有缺點錯誤是枝節問題,你們兩人一直是跟吳家槐對著幹的。張廣坪急了,說,合著不賓服吳家槐,就得挨整。好,整就整,過去也沒少整了,咱挨著,怎麽還扯上“幫派”了?李老七說,說的是呀,這些爺們兒,頂一腦袋高粱花子,“四人幫”作作啥事兒,咱也找不清,怎麽跟他們扯上了?劉青田說,這就說著第二條了。這裏頭的道理,上邊有說法兒。這幫派體係,跟江青那夥人組織上有聯係的,寫過效忠信的,那當然就歸上了,不過,那樣兒的沒幾個。到了下邊,主要看立場,觀點,思想,就是說,文革中,跟錯了人,站錯了隊,或者有幫派思想,就屬於“幫派體係”,也要清查。李老七說,莊戶人就認好人歹人,哪明白這些道道?張廣坪說,俺知道什麽是“幫派思想”?這不胡囉囉嗎?劉青田說,現在,組織上認定,吳家槐吳家利是反王效禹的,是站對了隊的,而王效禹是“四人幫”支持的,是屬於那個體係的,你們跟吳家槐他們對著,就是跟王效禹,就是站錯隊了,就得檢查幫派思想,幫派活動。張廣坪說,這不活活的憋死人嗎?李老七說,他們不過就是借著這個因由,治作人,把俺弄服貼了,吳家槐咋作作,就沒擋頭兒了。劉青田說,可不能這樣說,進學習班了,必須端正態度,領導讓怎麽檢討,交代,就怎麽檢查交代,爭取早一天解脫。

學習班上,李老七和張廣坪按公社領導的要求一遍遍檢討,骨幹們對他們批判鬥爭,逼迫他們轉變立場,認識錯誤,他們心裏憋屈,但被逼得厲害,怕家裏老婆孩子掛著,為了早一天過關,隻好人家讓說啥就說啥。骨幹們對李老七,重點整他“忘本”,作為烈士親人,跟黨組織離心離德,跟黨支部領導敵對,對張廣坪,說他同情地主分子叔伯爺爺,右派分子叔兄弟,包庇反革命舅老爺,一貫反社會主義,文革中的態度和行動是反動立場的又一次暴露。不怕骨幹們說的再厲害,兩個人一一都承認,一遍遍檢討,交代反對吳家槐的“錯誤”。天明到天黑,一遍遍“過堂”,黑夜裏,李老七一袋袋抽悶煙,張廣坪哭了幾回。兩人最後都表示態度,學習班結束後,一定堅決改正,去掉幫派思想,服從大隊黨支部和支書吳家槐同誌的領導。弄了一個多月,才算灰頭土臉地走出學習班,回了家。

張廣坪回來了,劉如蘭眼裏汪著淚,看他瘦了沒,他說,比在家裏吃的好,又不出力,沒瘦。小河忙著給爹衝茶倒水,小芳給爹端水來讓爹洗臉,又急忙去給爹下麵條。小霞蹲在爺爺跟前,看爺爺洗臉,小磊給爺爺拿手巾,爺爺洗完臉,倆孩子一齊偎在爺爺跟前。張廣坪吃完飯,小河問:“爹,末了咋說的,沒事兒了吧?”張廣坪說:“沒事兒了,本來就沒事兒,是這些玩意兒上下串通著,看誰不順眼,硬給摁個罪過,不就是個社員嗎?能怎麽著?”小河說:“吳家槐在社員會上講的,老七爺爺和你是‘幫派分子’,在學習班上服降了,往後再不老實,就給轉成敵我矛盾。”張廣坪說:“聽他吃醃胡蘿卜放鹹屁。”小水說:“爹,往後咱不跟他們別扭著了,要不俺弟兄仨在村裏還是吃不開。”小河張嘴想跟小水掰爭,張廣坪歎口氣,說:“你弟兄倆,也別爭掰了。小河咽不下這口氣,小水說的也是這麽個事兒。你們小,找不清裏頭的事,從土改到這幾十年了,打你爺爺開始,咱爺們兒受的搓掰,挨的難看,無其數,咱啥罪過?不過是想一家人吃上喝上,過個舒心日子,就辦不到,這麽些年了,再翻蹬,咱也是底子貨,沒得勁的時候。往後諸事不問,當磨道裏的驢,聽喝幹活兒,不為別的,為你兄弟們,在村子裏少受欺。”

晚上,睡了覺,廣坪問:“小江在‘戰山河’活兒緊,沒迭地回來?”如蘭說,倒不是,他頭兩天還趁晚上來家,問你哪天回來,還是跟周小鳳一堆來的。張廣坪說,周小鳳?小江在沙嶺軋夥的那個對象?不是她娘嫌咱家政治條件不好,不願意嗎?如蘭說,是不假,她不知道聽誰說的,咱家這事那事,覺著小江孩子倒不孬,可政治條件不咋的,對這事兒,不應口兒,小風挺強,非願意不可。可巧,你在公社學習班這個把月,有一天黑夜下大雨,小江跟著人家上隊部院兒裏轉水泥,回住處,路過一家大門口,這家屋後頭靠個大崖頭,小江聽著崖頭上不是好動靜,借著打閃的亮光,他看見崖頭上石頭,泥塊子嗚嗚朝下滾,大門關著,他一抖勁跳進院子,叫開屋門,這家男爺們沒在家,家裏娘們兒有病,起不來床,嚇得打哆嗦,小江急忙背起這婦女往外跑,把她放下,又回屋拽著倆孩子跑出來,還沒站穩,崖頭上滾下來的石頭泥塊就把屋砸塌了。咱小江真不賴,十七八個孩子,辦了這麽件大事,戰山河,公社都表揚他。你說救的這家人是誰?小鳳的一個堂叔,叫周士振,在公社武裝部當幹事,因為防汛沒在家。就這麽巧。小鳳她娘,周士振兩口子都誇小江,周士振說,小鳳跟小江談對象,好眼力,就憑小江做的這事,就說明張家是好人家,這門親該做。我問小江,你知道那是小鳳她堂叔的家?小江說,我跟小鳳見麵,都是上後嶺,連她家在哪也不知道,更不知道這人的家。就是碰巧了。你說咱小江見天跟悶葫蘆似的,咋幹了這麽件事,成了這麽門好親事。張廣坪說:“事兒都趕巧了。你沒問問,小鳳一個妮子孩兒怎麽在‘戰山河’幹活兒?”如蘭說:“小江說,小鳳她爹大饑荒餓死了,她娘身體不好,他兄弟小,她在‘戰山河’,能按整勞力記工分,還省家裏口糧。這孩子真好樣兒的。我尋思,你回來,得高興壞了。”張廣坪還沒聽完,就坐了起來,找煙吸,說,農村裏兒多的不好找媳婦,小河小水兩人的媳婦咱都沒費勁,我就愁小江這個媳婦咋找哩,沒想到,他弄了這麽個事兒。哎呀,我的兒,了不得,真了不得。好了,有咱小江這個喜事,把我當“幫派”這糟心事給折去了一大半。

張廣坪從學習班回來,天天悶著頭幹活,除了上隊裏出工,種自留地,還跟人軋夥兒,準備黑夜裏,上離村不遠的太平嶺打石頭。他跟如蘭說,小水不小了,該娶媳婦了,大躍進,把咱南屋拆了,現在抓瞎了。咱爹在著,就多回提叨得早搭把,給小水蓋屋,頭幾年兩派武鬥,隊裏停工,我打了點石頭。我想緊溜溜地在閑院子裏,蓋三間屋,做新房。讓他大弟兄倆住老宅子,以後小江娶親,再給大隊要宅基地,出去蓋屋。如蘭說,莊戶人都覺得有兒好,兒多更好,可是光蓋屋這一項,就把人累斷筋。鬧文革這些年,你挨折騰,這才從學習班來家,氣還沒順過來,歇一陣再幹吧。廣坪說,不能耽擱了,石頭還差不少,我去找仁哥搗鼓點炸藥,趁著天還不冷,把石頭轟開,再慢慢地打成料石,往家運。我盤算著,石料,土坯,我跟小河小水俺爺仨自己備,梁檁木料砍自己院裏院外的和自留地邊的樹,秫秸箔自己打,人工,俺爺仨跟人家換,蓋屋的吃飯,還有零碎花項,找廣玥借,她拿不出,讓她想法兒操兌,咱以後還。如蘭說:“知道你有成算,可是真幹起來,費老勁了,我想想都嚇得慌。”廣坪說:“不弄不行啊。誰叫你‘嘁喨噗哧’(4)生這麽多的兒來?”如蘭說:“不啦理。誰叫我生這麽多兒?不是你?多咱懷上,你就自不遊地說那話,你可勁生,我一個羊也是放,三個五個的羊也是放。這又說這話了。”廣坪說:“跟你鬧玩兒哩。”如蘭說:“知道你鬧玩兒,可我就怕把你累趴窩了。”廣坪說:“我明白,可是,有啥法兒?莊戶人不都這樣?”如蘭說,蓋屋,耽誤出工,人家不嫌?咱不擔事兒。廣坪說,你聽廣播,沒聽出來?上頭兒動靜兒有點不一樣,這鬥爭那鬥爭的說的少了,老鄧又出來了,我估摸著,慢慢的,這個“形勢”能變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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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坪說的不錯,沒過多少日子,社員們就聽說,公社革委主任下台了,早先的宋書記調走了,劉青田成了公社黨委書記,趙臣是公社副書記兼革委主任。李老七來張廣坪家串門,一起喳咕,張廣坪說,長英姨勞改還沒出來,劉叔就升官兒了,看出來文革弄的這點子胡鬧台的事都白搭,往後社員們喘氣能勻和點。李老七說,也別抱多大指望,趙臣這樣的不也提拔了,我算看透了,到啥時候,老百姓都沒好果子吃。如蘭說:“七叔,也說不準是咋著,人家說,坡裏坷垃還能翻身哩。”李老七說:“侄媳婦,你這話,叔不跟你白文兒,依我說,打這,無事地治把人的事兒可能少了,可是老百姓甭想翻身,光這生產隊就能捆死你,公糧餘糧照交,上頭得囫圇,社員?破。加上有吳家槐這樣的當官兒的,社員多咱也直不起腰。”又說:“不過也不能說死了,共產黨時不時地就出新章程,說不定哪天變政策了。我估摸著,變,也得朝好處變,再按著老路跑,老百姓窮死,得亡國。”張廣坪說:“咱就盼著吧。”

打那往後,還真就一天天在變,喇把頭子裏時不時地廣播給受冤屈的大人物頭子平反,這些人有活著的,多半是死了的。社員們找不清誰是誰,就“吱咋”地感歎,人死了,平了反,個人也不知道了,有的說,這樣的平了反,老婆孩子得勁“嘎”了。像咱平頭百姓,弄錯你也就錯了,沒人有閑工夫給你弄這些事兒。這些年老百姓受冤屈的有海貨了,弄死你也活該。有明白人說,社員挨了是白挨,人家吃公家飯兒的,在卯簿的,才有人管。

老百姓話糙理不糙,不久,村裏獨一無二的在“卯簿”的挨整的就攤上號了。麥口裏,縣落實政策辦公室和教育局的人來河灣村,讓大隊幹部陪著去張廣培家,通知他,組織上根據中央指示,決定摘掉他的“右派分子”帽子,恢複他的公職,但受處理期間停發的工資不予補發。問他“有什麽意見”,事出突然,張廣培一時不知說什麽好,隻說:“沒意見,沒意見。”廣培娘見有幹部找她兒,以為兒子又“犯”啥事了,嚇壞了,躲在飯屋裏打哆嗦,她從門縫裏看見廣培送來的人走,兩個幹部連吳家槐都對廣培怪客氣,心裏納悶,廣培送走來的人,關上大門,連聲喊“娘”,娘從飯屋裏跑出來,急忙問:“小,這些人找你幹麽?啥事?”廣培攥著娘的手,說:“娘,你別害怕,是好事兒。來的是縣落實政策辦公室和教育局的人,給我送通知,縣裏按中央指示,給我摘了帽子,恢複我的工作,明天就去教育局報到,聽候分配。”廣培見娘聽著聽著,臉上想笑又想哭,眉頭上冒汗,霎那間閉了眼,要歪倒,廣培慌忙抱了娘進屋,把娘放到床上,拿了手巾給娘擦汗,又輕聲喊娘,過一會兒,娘睜開眼,裂開嘴,“嗚”地哭出了聲,廣培兩眼是淚,說:“娘,這些年,兒讓你受苦了,你哭就哭吧。”娘說:“兒哎,不怨你,你是受冤枉的,老天爺睜眼了,咱好歹熬到這一天了。”廣培倒水讓娘喝了,問她覺得怎樣,要請先生不,娘說不要緊,是乍聽見這事兒,心裏又惱又屈又高興,一下暈了,沒事兒了。我得趕緊起來,拿著紙香上林,給你爹,還有那邊你大爺大娘說,讓他們都放心,別掛你了。你麻利地,先去給你廣坪哥和嫂子說了,過午上大溝崖給你妹妹說去。

廣培的事立馬傳遍了全村,親朋莊鄉為他高興,老太太老頭子頭合撒著,說,張家這孩子受老罪了,沒死了,是大命的,可算熬出來了。廣培來給廣坪說了,廣坪眼裏汪著淚,握著廣培的手,說,兄弟,可盼到這一天了,如蘭抽泣著說,兄弟,你給俺嬸子說,我去給她幫忙,給你收拾行李,送你去上任。廣培笑了,說,嫂子,謝你了,上啥任?還是去教書,也不是出遠門,把自己鋪的蓋的帶上就行了。如蘭說,反正得拾掇拾掇。吳家利偷偷跟吳家槐說,張廣培出頭了,咋回事兒呢,要變天嗎?吳家槐“哼”一聲,說,這不過是一時一時的變化。把心放肚子裏,變不了天,他張廣培摘了帽子,也還是摘帽右派。

3

這年年底,廣坪從喇叭頭子裏聽見,說中央開了個什麽“全會”,聽那意思,往後不再搞階級鬥爭,一心抓經濟了,老百姓能過安生日子了。進了臘月,張家門裏又有兩樁喜事。先是廣坪這邊給小水和常守貞訂了婚,說好蓋上新屋,明年結婚。緊接著,靈芝嬸子那邊辦了廣培的婚事。小四十的廣培娶了挺好個媳婦。喝喜酒的時候,張廣坪想到靈芝嬸子一家遭的災禍,廣培兄弟半輩子受的磨難,陪著靈芝嬸子笑了哭,哭了笑。靈芝嬸子跟廣坪和如蘭說:“這些年,嬸子一家能活過來,廣培能有今天,你一家子陪著俺受多少顛險,幫多大的忙,可惜俺大爺大娘,俺哥俺嫂子沒看到這一天。”說著說著哭起來,如蘭忙勸她,廣坪端著酒杯,兩隻眼紅紅的,顫聲說:“嬸子,大喜的日子,咱不說這個。”婚事過去,靈芝偷偷跟如蘭說:“廣培回苗莊上了班兒,好幾個人來給提親,有農村的,也有在外頭的,都是稀好的大閨女,給廣培說了,他沒一個相中的,沒多久,他來家給我說找這個媳婦的事,我一聽,老大不小的了,是個寡婦,還帶個小子,我就煩了,他精得很,托你倆勸我,我聽了你倆的,甭管咋了,打發兒子舒心吧,這事兒才成了。這沈迎蓮過了門,還真是不孬,知書明理,孝順,對我和廣珠、徐百順和外甥,滿看著當親人。小珠兒很喜歡這個嫂子。我跟她在一堆兒,也覺得待不夠。聽說她那個小子原原也讓人喜著哩。”如蘭說:“找這沈迎蓮,俺培兄弟心裏有他的考慮,他心眼好,覺得迎蓮妹妹娘倆可憐,可是更當緊的是,他覺得她人好,俺倆信培兄弟的眼力錯不了,才來勸你。別說迎蓮妹妹了,就是那小子原原來了,都疼他,還不跟你老自己的孫子一樣?你跟迎蓮妹妹待不夠,就跟他們上苗莊。”靈芝嬸子說:“我可不去,老嫲嫲子去了,他們拘板得慌,我還是蹲自家老窩,高了興,大溝崖,苗莊兩下裏串串。”如蘭說:“那更好,你真走了,俺也想你。嬸子,好日子來了,你就好好過吧,享福的時候在後頭哩。”靈芝說:“享福不享福的,撂可後,難得打這不挨欺負,能素素靜靜地過日子,嬸子就知足了。”靈芝又悄聲說:“迎蓮小四十了,不知道還能拉扒個孩子不?”如蘭說:“她又不是生頭一個,不到四十的人,咋不能有孩子?咱村的娘們兒不一些四十大多還生養的?再說了,就是真不生,原原就是你的孫子。”靈芝說:“嬸子信你的。”

廣培婚假就要過完了,回學校前頭一天,廣坪請廣培夫妻倆過來吃飯。迎蓮說,廣培說過多回,張家倆院兒就跟一家一樣,這些年,那邊俺娘和廣培虧了這邊幫助。廣坪說,可別說了,這些年,這邊也跟在鏊子上似的,不得好,顧不了俺嬸子,廣培的事,不光使不上勁,還讓他受我連累。就一條,甭管人家怎樣整治,娘們兒,弟兄們的心共總在一起,沒變過樣。迎蓮說:“那種年月,能這樣,十分難得。你廣培兄弟接納我,我也成張家人了,我覺得幸運。”如蘭攥著迎蓮的手,說:“妹妹,你說的真好,我願意聽你說話,覺著順耳。無怨俺嬸子說跟你在一堆待不夠。”迎蓮說:“那是娘疼我。有一天我要惹老人家生了氣,你得替我講情。”

 

4

廣培和迎蓮回自己家來,娘已經睡了,兩人悄聲撚腳地走進“新房”,點上燈,迎蓮給廣培倒了水,遞給他,說:“今晚上你喝了點酒,渴了吧,快喝水。”廣培說:“倒不怎麽渴,就是有點暈暈乎乎的。”迎蓮過來坐到他跟前,說:“怎麽,喝多了?頭暈?”廣培說:“隻喝了幾小盅,沒覺著麽。我這幾天一直暈乎乎的,一種幸福的眩暈。”迎蓮攥了廣培的一隻手,說:“這幾天,我也激動,興奮,但是沒像你,居然暈暈乎乎的,反倒覺得心裏熨帖,踏實。因為,經過這麽些年的顛簸,我和孩子終於有個歸宿了。”廣培放下水杯,說:“我跟你一樣,覺得像在風浪中飄搖的一葉扁舟進了港灣。今晚上,你在廣坪哥家說那些話,我很感動,當時就想,你不但是我的好妻子,還是我的紅顏知己。如果不守著人,我馬上就會抱過你來親你。”迎蓮說:“真有你的。聽你說的,還‘紅顏’知己,啥‘紅顏’?都成半老嫲嫲了。”廣培說:“什麽半老嫲嫲?在我心目中,你就是我的‘紅顏’,再說,我說的‘紅顏知己’,更是指精神,是她蘊含的美,在我心裏,你是美好的,甚至是美妙的,不隻是現在,是永遠。”迎蓮被廣培的話感動了,眼裏有淚珠兒滾動,偎依到廣培胸前。

過一會兒,迎蓮掙脫開廣培的摟抱,說:“天不早了,屋裏冷,睡了拉呱。”兩人睡下,廣培忙不迭地摟抱迎蓮,英蓮小聲說:“這幾天,你挺累的,親一霎兒,就睡吧,不那樣了。”廣培說:“剛才是有點累,可是,接觸著你,就不覺累了。”邊說邊發狂般地摟著英蓮親吻起來,英蓮喃喃說:“培,你對我這樣好,我都幸福得不知怎樣好了,快承受不了了。”廣培喘籲籲地說:“過去這些年,你受太多苦了,我要好好給你補償。”廣培的話讓英蓮激動得要命,緊緊地摟抱廣培,不大霎兒,兩人就纏繞到了一起……

癲狂熱烈的暴風雨停歇了,迎蓮蜷縮在廣培懷裏,咕噥說:“培,我快癱了,覺得要散架了,困死了,你抱著我睡吧……”

廣培吹滅桌上的煤油燈,躺好了,卻沒有睡意,用手輕輕撫摸著迎蓮滑潤的脊梁,一股強烈的幸福感像泡沫一樣包圍住他,他感謝上天,讓他剛從苦難的深淵中爬上岸,就遇見了她……

廣培回苗莊中學複職兩個月後,星期天,他上縣醫院看了一個住院的同事,推著自行車走出醫院大門,正要上車子,一個婦女身上背個藍布包袱,領個十來歲瘦瘦巴巴像是有病的男孩,從縣教育局那邊走過來,到他跟前,說:“師傅,麻煩你。”張廣培看這女子一眼,覺得這人不大尋常,約摸三十來歲年紀,穿著打了補丁的衣裳,但十分整齊幹淨,黢黑的頭發紋絲不亂,白皙的麵容雖然消瘦,但滄桑鏽蝕掩不住麵容的姣好,特別是那雙眼睛,不很大,但是美麗,眼神溫潤,良善,又隱含著淒惶哀傷,不知道為什麽,她淒美但是堅毅的眼神讓他覺得有點震顫,張廣培心裏生出莫名的悸動,他忙說:“大姐,不用客氣,有什麽事,你說。”女子說:“俺是從濟南來的,上這裏教育局有事,今天是星期日,得明天來,俺想找個價錢便宜的小旅館住下,不知道哪裏有。”張廣培說:“縣城南頭一條街上有個小旅館,便宜,也還幹淨,我帶你們去吧。”那女子說:“太感謝了。”路上,張廣培問:“大姐是哪裏人,來這裏教育局辦什麽事?”女子說:“俺家是濟南市郊區農村,俺叫沈迎蓮,俺孩子爸爸叫方正,五五年分配到這個縣苗莊中學教書。五八年打成右派,那時候俺兩人剛結婚不到一年。他勞教兩年後開除回家了,我在村裏當代課老師,也給撤了。頭個孩子三年災荒餓死了,六六年有的這個孩子,他爸爸給他起名方原,平原的原,小名原原。六九年村裏清隊,大隊革委裏幾個壞人硬逼他承認是村裏對立麵組織的後台和狗頭軍師,沒好地打他,他受不了了,在大隊辦公室烤火爐子上碰死了。我是接到這邊給他落實政策的通知,來辦手續的。”張廣培驚住了,停住腳步,說:“大姐,你是方正大哥家嫂子。不知他給你說過沒有,我叫張廣培,跟他同時犯錯誤的,方大哥運動前給我通風報信,他是我的恩人……”女子說:“他提到過這事,我沒很在意,你這一說,我想起來了。不過他說,就是沒那事,他也跑不了,成份不好,又不肯巴結人,領導看著不順眼。”張廣培說:“我知道他跟我一樣,勞教完開除回家了,這次我複了職,急忙打聽他的情況,才聽說他文革中死了。我上教育局問他落實政策的事,教育局的人說,通知發出去很長時間了,家屬一直沒來。”女子說:“大隊革委那些壞貨接著通知,一直給壓著,這邊催那邊縣裏,縣裏剋他們了,才把通知給俺。”

張廣培領著沈迎蓮母子到小旅館住下,又弄飯一起吃了。天快黑了,張廣培要走,說第二天學校放了學再來,迎蓮說,兄弟,你快走吧,明天也別往這跑了,俺辦完事就回去了。張廣培說他一定要來,看看他們事辦的咋樣,送他們走了才放心。說罷,正牽自行車要走,原原在房間門外頭噦了,噦完,又跑著去茅房,從茅房搖搖晃晃回來,小臉焦黃,張廣培摸一下他的額頭,對迎蓮說:“這孩子病得不輕,得趕快看醫生。這樣,我騎車帶他上醫院,你在後頭跟著,打聽著上醫院找俺。”迎蓮說:“那你不回學校了?”廣培說:“給孩子看完病,送回你們來,我再摸黑回學校,不耽誤明天上課。”

張廣培帶原原在縣醫院看了急診,打完吊針,把迎蓮娘倆送回旅館,天快半夜了,張廣培急匆匆要走,迎蓮眼裏滾動著淚珠兒,說:“今天這事忒麻煩你了,你花了那麽多錢,這麽晚了,還得往學校趕,太累你了。我都不知道怎麽感謝你了。”廣培說:“嫂子,不說這個。方正大哥是我的朋友,他不在了,我替他做這些是應該的。”又說:“嫂子,你趕緊休息,明天還得去辦事,想著讓孩子吃藥。我明天放了學再過來。”

第二天晚上,張廣培又來了,孩子已經睡了,英蓮正在收拾東西,見廣培來了,高興得兩眼閃亮,說:“兄弟,我正尋思,天這麽晚了,你不準能來了,這又跑來了,忒累你了。”廣培說:“放了學,學校裏又開會,出校門就不早了。再晚,我也得來,一是不知道孩子好沒好,再就是看你到局裏辦的啥結果。要是事辦完了,你娘們哪天回去,我來給你們買票,送你們走。”迎蓮說:“兄弟,你忒費心了。孩子打了針,吃了藥,沒事了。教育局裏的事辦得很順利,局長,科長都很客氣,說是組織上決定,給方正老師摘掉帽子,恢複工作。不幸的是,方老師過世了,就按公職人員亡故給親屬辦理撫恤。今後局裏按時發放,路遠,不方便領取,局裏給匯過去。中午局裏領導還陪著在食堂吃了飯,打發人騎車把俺娘倆送回小旅館。給報了來的車票和旅館費,還給預支了回去的路費。幾個領導都說,方正是個好老師,當時受了委屈,沒等到落實政策就走了,忒可惜了。這些人真不孬。”張廣培說:“政策變了,就是當時整人的,現在也得跟形勢,咱們這個社會就這樣。”迎蓮說:“兄弟,這兩天我就想,這回來,正巧遇上你,一定是孩子他爸在天有靈給安排的。俺娘倆感謝你。兄弟,事辦完了,家舍著,牲靈都讓鄰居給喂著,不放心。過晌午去車站買票,沒票了,隻好後天走了。”張廣培說:“再呆一天也好,我過午就請假了,今晚去一個同學家住下,明天一早去給你娘倆買票。”迎蓮說:“那忒好了。”說著就拿了錢給張廣培,說:“兄弟,你拿著這錢,買票,還有那天孩子看病的錢,你也留下。”張廣培伸手把迎蓮的手擋回去,說:“嫂子,這錢你擱著,給孩子看病,給你娘倆買票,都算我的。你別爭講了。”迎蓮說:“兄弟,我恭敬不如從命,俺一家三口謝謝你。”張廣培說:“嫂子,你太客氣了。我想問問,大哥的事解決了,嫂子和孩子以後生活啥打算,有可能再讓當代課老師嗎?”迎蓮神色暗淡下來,搖搖頭,說:“沒有可能,村裏還是那夥人掌權。能素淨地當社員,不受氣,就行了。”張廣培問:“那夥人幹那麽多壞事,怎麽還能掌權?”迎蓮說:“他們在村裏族門大,又會巴結上頭當官兒的,倒不了。”張廣培說:“那你一個人,帶這麽小個孩子,太難了。”迎蓮苦笑道:“方正死的時候,孩子才三歲,這麽多年,都熬過來了,現在,方正的事解決了,政治上,就能平等做人了,往後會比原先好過多了。沒事兒。兄弟別擔心。現在,大學,中專,又恢複招生了。我鐵了心,再難再苦,一定把原原拉扯大,讓他考上大學,對他爸有個交代……”迎蓮說著,說著,哽咽了,廣培也流了淚,說:“嫂子,你的誌向十分可敬。可惜我們離得太遠,沒法兒幫你。”迎蓮說:“你這不就在幫俺嗎?以後,我一想到方正有個朋友對俺娘倆這樣好,心裏就會覺得溫暖。”

天不早了,張廣培離開小旅館去同學家,天陰了,路上黑咕隆咚,一陣大風刮來,他覺得清爽,剛才,在迎蓮那裏,跟迎蓮啦半晚上呱,他很激動,頭腦子滾熱,從看到迎蓮第一眼,他就對這女子產生了非同一般的好感,這兩天,他一方麵關心她辦的事,她孩子的病,另一方麵,對她本人,也放不下,眼前老是她,她的樣貌,她的眼神,她的一笑一顰,老在他眼前,和她“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情愫像沸騰的水一樣在胸中翻滾,想到她和她的孩子回去後孤孤單單,艱難求生的情景,他的心竟一陣陣抽緊……

這晚上下了大雨,天快亮雨才停,張廣培一晚上老在想沈迎蓮的事,沒怎麽睡著,天剛亮就爬起來,騎車離開同學家,順道買了燒餅油條,來到小旅館,迎蓮母子倆已經起來了,見廣培來了,迎蓮欣喜地說:“兄弟,你來得這麽早。”廣培說:“你娘倆也早早地起來了。”迎蓮說:“今天回老家,就得早起呀。”廣培沒接這話,說:“咱快吃飯吧,還熱著。”吃完飯,迎蓮說:“兄弟,這回來青山,俺娘倆好時氣,遇上你。兄弟,咱這就上車站唄。”廣培說:“嫂子,別慌,聽我說,昨晚雨下的很大,路恐怕不行了,車不準通了。這邊常這樣。”迎蓮失望地長出口氣,說:“那麻煩了,今天走不了了。”廣培說:“不麻煩,有道是‘人不留人天留人’,嫂子,咱現在是,天留人,人也留人。”迎蓮聽了這話,一愣,說:“兄弟,謝謝你,別留了,已經夠麻煩你的了,通了車,馬上走,我已經歸心似箭了。”廣培說:“嫂子,你稍安勿躁,我還有重要的話要單獨給嫂子說。”迎蓮會意地看看一直在旁邊站著的原原,說:“原原,服務員阿姨屋裏有畫書,你去看吧。”原原應聲去了,迎蓮坐在床沿上,對廣培說:“兄弟,有啥話,你說吧。”廣培覺得臉有點發熱,嗓音有點顫抖,說:“嫂子,我說的事,無論你願不願意,都不能生氣,兄弟是一片至誠。”迎蓮似乎覺察到了什麽,臉有點紅,說:“兄弟,你有話就說出來,不論你說啥,我都不會生氣。”廣培說:“那我就說了。嫂子,我想不讓你娘倆走了,留下來,在這邊生活。”迎蓮很吃驚,說:“那怎麽行?我隻是這邊一個去世職工的家屬,沒理由在這裏生活,戶口沒處落啊。”廣培說:“怎麽沒處落,就落到我家裏。”迎蓮說:“那怎麽行,政策不允許啊。”廣培站了起來,說:“嫂子,我的意思你不明白,我是要讓你變成我家的一員。”迎蓮被他說得臉紅耳熱,說:“兄弟,這話可不能亂說,你這份好意,我擔不起,說白了,我也不能接受。”張廣培說:“為什麽?嫂子另有想法兒?”迎蓮說:“昨晚上我說了,就一門心思,拉扯原原長大,沒別的想法兒。”張廣培說:“既然這樣,我來幫你,咱倆一起拉扯原原長大,也算我替方正大哥盡份責任,不行嗎?”迎蓮說:“兄弟,你的好意,我感謝。但你說的這事,確實不行,我年齡比你大,帶著這麽大個孩子,萬不能拖累你。兄弟,你出於對方正的情誼,看我們母子可憐,同情俺,才會有這種想法兒,你是一時衝動,將來會後悔。我隻顧自己找個依靠,答應了你,就對不起你了。”張廣培說:“嫂子,你說的不全錯,我有這想法兒,是有你說的成分,但不完全是因為這個,更重要的是,或者說主要是,我喜歡上你了。你不知道,我見你第一眼,就被你動人的淒美和不一樣的氣質打動了,在這屋裏咱兩人交談,‘同時天涯淪落人’的念頭讓我激動得難以自持,我一天都不願意等了。”迎蓮眼裏滿滿的淚水,說:“兄弟,你年齡不算大,沒結過婚,想找個好樣的大閨女,一點也不難,我已經是個黃臉婆了,帶著孩子,你是何苦?你讓我怎麽辦,答應吧,太虧你,不答應,又覺得對不住你。你把嫂子難為死了。”張廣培說:“你說的沒錯,我恢複工作以後,是有幾個人給介紹對象,我一個也沒看上,我想找個讓我動心,跟我能說到一塊的。原來是在等你。嫂子,別猶豫了,答應兄弟吧。”迎蓮咽聲說:“兄弟,你這是何苦啊?”一直坐在小桌旁的廣培,見迎蓮淚眼婆娑,楚楚可憐,十分心疼,忍不住,站起來,走到迎蓮跟前,坐到她旁邊,握著她的手,說:“好嫂子,兄弟把你惹哭了,對不起。”迎蓮說:“誰讓你說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來這一趟,讓你撿個包袱背上。”廣培說:“嫂子,你說錯了,我覺得慶幸,那天正巧遇見你。”迎蓮閃著淚光的眼睛看著廣培,說:“兄弟,嫂子沒你想的那麽好。”廣培說:“嫂子,別說這話了,在我心裏,你就是最好的。”

兩人結婚頭一晚,兩人親熱,迎蓮被幾乎是突如其來的幸福激動得不能自持,一麵接受著廣培發狂般地愛撫,一邊說:“培,是真的嗎?我不是在做夢嗎?”廣培深深地親吻她一陣,說:“說啥傻話,咱兩人在一起,這樣幸福,世上有這樣的夢嗎?”迎蓮說:“廣培,我快幸福死了。可突然想,我結過婚,生過孩子,你沒結過婚,太愧對你了。”廣培親她一口,說:“你的過去,是明擺著的,我愛的就是現在的你。你不知道,跟你結合,我覺得多麽幸福。再說了,結婚前,我沒好意思告訴你,覺得反正你不會計較我過去的事,現在給你說吧。”張廣培讓迎蓮枕著自己胳膊,一條一綹給她說了他跟陳淑媛和鄒夢寒相戀的事,迎蓮聽著,哭了,說:“兄弟,你太苦了,我一定拿一輩子,不光自己,也替淑媛和小鄒愛你。”廣培說:“好了,我過去的事,特別是跟鄒夢寒之間發生的事,都給你‘坦白’了,咱兩人扯平了,以後別覺著虧我了。”

廣培結婚後,不久就把沈迎蓮娘倆的戶口起來落到了河灣,沈迎蓮在苗莊小學當了代課老師,原原跟著他們上學,一年多以後,迎蓮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小子,取名張慶濟,一是和廣坪家孩子一樣,起名用的字都是水字旁,也是隱含著廣坪和迎蓮夫妻倆對故去的方正的紀念。再後來,迎蓮和倆孩子都轉成了非農業戶口,吃皇糧了。河灣村的人看著張廣坪和迎蓮星期六騎著自行車,帶著兩個小子回來看老嫲嫲,都十分眼熱,議論說,張守學這家人翻過身來了,靈芝是有福的。

5

臘月二十七,李老七正打掃院子,劉青田來了,李老七說,劉書記來了,你是稀客。劉青田說:“從長英出了事,再沒來家過年,今年回家,跟孩子一起過個年。知道你和廣坪參加那個學習班,心裏委屈,趁這機會,找你倆啦啦。”李老七說,青田,知道你是好人,這年月,好人不得誌。老農民,人家想咋搓掰就咋搓掰,皮實,沒事兒。學習班上趙臣那個凶樣子,就像這些老爺們兒真犯了啥罪似的。劉青田說,當時是那形勢,各處都那樣搞,也不能怪趙臣。李老七說,形勢?有那形勢,就胡亂“清”?他咋不回家“清”他爹?劉青田笑了,七哥,你真能墜。李老七也笑了,說:“原是忒胡來。”劉青田說,現在,縣委領導也發覺清查存在問題,好在是也沒給啥處分,都過去了,理解吧。李老七說,“理解”?不理解。誰理解老百姓了?想怎樣擺弄就怎樣擺弄,給你說,青田,上頭當官兒的,得好生想想,這些年,真把老百姓禍害得不輕。劉青田皺皺眉頭,說,七哥,這話說重了。跟外人不要這樣說。你是烈屬,現在還是大隊革委成員,往後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了,跟吳家槐同誌得團結,齊心協力,搞好河灣的工作。李老七說,你是公社領導,是得說這話。可是我從心裏說,不跟吳家槐鬧,不耽擱大隊工作,我能辦到,跟他團結,就免了,說句絕話,他不是人玩意兒,活著,跟他尿不到一個壺裏,死了,上火葬場,也不跟他爬一個煙囪。

從李老七家出來,劉青田又來張廣坪家,廣坪陪他上堂屋,劉青田進門看見屋山牆上貼著的張德成和李桂芹的相片,眉頭緊皺,眼裏不知不覺有了淚水,低下頭,朝遺像鞠了躬,說,德成哥,嫂子,你們走,青田戴著罪,沒來送你們,今天來賠補了。跟你倆說,上邊政策變了,往後孩子不會再受欺負了,能安心過日子了,你們放心吧。廣坪眼裏含著淚,站在劉青田跟前,說:“青田叔,坐吧。”劉青田坐下,廣坪說:“叔來家過年了。”劉青田說:“從你長英姨遭了事兒,我沒再來家過年。現在沒事兒了,來家跟莊鄉們一起過年。”廣坪說:“好,小燕跟和尚得多高興吧。他倆知道了嗎?”劉青田說:“頭幾天,我讓人捎信給他們說了,到緊年根兒裏回來,沒說準哪天,今天回來,到家放下車子,沒進屋,就出來了,先去看了老七哥,又來你這裏。”廣坪說:“我待會去跟小燕說。”劉青田說,又得讓你跑腿。頭幾年,我在公社挨鬥,挨關,孩子怕連累我,不敢去,你不管不顧去看我,幫我跟孩子通風報信。可我剛“解放”,就在學習班上當骨幹整你們,忒不是那麽個事兒了。廣坪說:“我跟老七叔都明情,知道不是你的事,你是公家人,官身不由己。”廣坪又問:“俺長英姨的事能解決嗎?”劉青田說:“她當時確實喊了不好的口號,解決還得往後拖。不過,那是特殊時期出的怪事,全國不知有多少類似的情況。相信黨中央,現在是胡耀邦同誌負責這方麵的工作,解決冤假錯案態度很堅決,問題會解決的。”廣坪問:“長英姨現在咋樣?”劉青田說:“我頭些天去看她了,身體還行。”廣坪說:“全是吳家利這夥害的。”劉青田說:“那種搞法兒,就是挑動人害人,所以,也不全怪他們。”廣坪說:“劉叔你心忒善。”劉青田歎口氣,說:“不說這個了。啦點別的。廣坪,我剛才跟老七哥說了,‘清查’學習班那事,想開吧。”廣坪說:“想開?怎麽也想不開。‘清’的對不對?不對,給個說法不?”劉青田說,運動大呼隆,弄得不合適的多了去了,沒給處分,沒法給啥說法兒。廣坪說,老百姓不值麽,再冤枉,也沒人放個正經屁。劉青田說,行了,往後就好了,中央開了十一屆三中全會,宣布今後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不搞階級鬥爭了,老百姓,包括四類分子,不會再挨整了。從這往後,不再鬥來鬥去,大家團結起來,一心搞生產,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廣坪說,要真那樣,莊戶人得朝正北磕頭。劉青田又說,縣裏領導班子調整了,老呂書記當一把手了,我在縣裏開會,他問我,河灣那個張廣坪怎樣了,說要培養你入黨,讓你進大隊班子。我準備跟吳家槐談這事。你先有個思想準備。廣坪說:“叔,你跟呂書記說,我謝謝他想著我。可是您們說的這事,趁早別囉囉。一句話,河灣村,隻要吳家槐當政,我說麽也不進去摻和。”劉青田說,像原先那樣,當一隊隊長行不。廣坪說,讓這文革鬧的,沒死到裏頭,我喘口氣兒再說吧。劉叔,不是駁你的麵子。劉青田說,那你先考慮考慮,以後再說。

張廣坪和劉如蘭看著劉青田走遠,劉如蘭說,青田叔也不是先前那樣了,老相多了,張廣坪說,是啊,這些年受老罪了。

1.說捋話,說隨聲附和的話。2.擺擺兒,即胡搞,胡作騰。3.戧茬,砍削木料時,逆著木料的紋路(茬口),比喻和人逆著來,對抗。4.嘁喨噗哧,象聲詞,形容動作快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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