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君和我的身份相同:老人家屬。
阿君的母親張姨是從康複部轉過來的。張姨七十幾歲,因為腦溢血後遺症來到康複醫院住院治療,兩三個月下來,效果不錯,而且結識了幾位談得來的病友,其中有些來自養老院,了解一下聽上去還不錯,就住過來試試。
阿君是獨生女,父親過世好幾年了,這兩年母親的身體不好,自己工作又忙,壓力特別大。屋漏偏逢連夜雨,半年前張姨突發腦溢血,雖然搶救及時,但還是有半邊身子不利落的後遺症,手腳行動極不方便。一個人日夜陪護老人,工作又不能耽誤,緊張操勞,一下子把阿君累垮了,以至於患上了甲亢。上班、照顧家已經讓生病的阿君精疲力竭,母親想來養老院無疑是個好選擇。更讓阿君滿意的是,在養老院母親能有一幫好朋友,老人家們常常聚在一起,談笑風生,看見母親與老人家們聊天露出了在家裏久違的笑容,阿君感到由衷的欣慰。為了讓母親避免居家的寂寞,阿君也支持母親來養老院。
張姨安靜、隨和,頭腦清醒,隻是走路需要幫助,還是屬於好照顧的老人家。但腦溢血後張姨多了一個毛病:經常想小便,尤其晚上,有時半小時就要去一次洗手間。因此在夜班護工的眼裏,張姨屬於“事情比較多”的老人。
張姨所在的樓層有大約五十位老人,其中很多是長期臥床的老人家。夜班護工有兩位,交接班兩小時很忙,兩位護工一起工作;其餘時間隻有一位護工工作,另一位睡覺休息,分為前半夜和後半夜。護工們在辦公室通過監控查看各個房間的情況,老人需要服務(多數是大小便)時,按床鈴召喚護工。走廊較長,近百米。因此,如果有兩位或幾位老人家前後腳按鈴時,夜班護工就得快走過去、快走回來不停地忙,遇到事情繁雜的(如老人家尿床需要換床單、褥子等)還需要耽擱多一點時間。老人們的房間大都是不關門的,因此有床鈴響起,會驚醒其他的老人,另一個也需要照顧的床鈴隨即也會響起…,就這樣同時響床鈴的時候在夜班常見,房間方向一致還好,相反的話夜班護工來回地跑就有一些辛苦。老人家們按鈴等不到護工來照顧,就會反複地按鈴。此起彼伏的床鈴聲、走廊裏嘈雜的腳步聲、護工的應答聲、老人的抱怨聲甚至叫喊聲有時使養老院的夜變得頗為不寧靜。老人們怨聲載道,護工也在抱怨“這活兒沒法幹”。因此張姨晚上常常按鈴去洗手間自然給護工“添了很多麻煩”。
張姨的床鈴聲叫起,夜班護工大宋過來照顧張姨上洗手間,小便的量不多;半小時後,張姨又按床鈴,十分鍾左右大宋過來“才上完洗手間半個小時,怎麽會有尿?”又帶張姨去洗手間,果真沒有尿,張姨很不好意思;過了二十分鍾,張姨的尿意還是很強,忍不住又按了床鈴,好一會兒護工才過來,臉色也不好看了“說你沒尿就是沒尿,怎麽還按鈴啊?”張姨看都不敢看大宋,小聲噓喏著“我有尿”,掙紮著在大宋的幫助下坐到馬桶上,這次尿出來了。回到床上的張姨鬆了一口氣,黑暗中眼淚也默默地淌了出來:為自己的不爭氣,為給護工添了麻煩,為自己惹人嫌。
這種情形時而發生,經常聽到護工的抱怨聲“沒完沒了地折騰,二十分鍾怎麽會有尿?哎…”。晚上去洗手間成了張姨的一大塊心病。
阿君是個明事理的孝順孩子,單位的工作抓緊做,中午盡量擠出時間來陪伴張姨,周末和節假日更是以養老院為家。阿君一來,就立刻讓護工們休息,自己挽起袖子投入另一種工作:清潔洗手間、帶母親大小便、給母親洗澡這些本該護工做的工作阿君都是親力親為,而且給母親帶的水果零食都是多買出一些跟護工們一起分享,大家相處的特別融洽,護工們也不見外地邊吃著水果邊開玩笑對阿君說:我們都忙了半天了,也該你照顧了,欺負你不多久。“不是欺負,你們很辛苦照顧我母親,這樣我才能放心工作。我來了,你們就休息,開開心心的,我不在時麻煩你們把我媽媽照顧得好,我做什麽都願意。”也常常聽她跟張姨交代“能做的事情咱盡量自己做,不給別人添麻煩,但需要幫助的話一定要按鈴。你就是需要幫助才住在這裏的,不要勉強去做以免發生危險。”
剛過完春節的一個早上,天還沒亮,張姨在距離上一次去洗手間半小時之後,又上洗手間,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似的剛剛坐上馬桶,樓道裏又響起床鈴聲,快要下班的大宋有些不耐煩地囑咐張姨小便,多坐一會兒等她回來,就出去應付按鈴的老人,把老人從床上扶下來攙到馬桶上,還沒有坐穩,聽到樓道裏有人喊“張姨摔倒了!”大宋簡單地把老人交代給同屋的室友,急奔回張姨的房間,嘈雜聲又起。
張姨被大家扶到了床上,看上去並無大礙,意識清醒,隻說碰到了腦袋。平靜下來後把張姨摔了的情況通知阿君。雖然阿君被告知看不出什麽問題,一切正常,一會兒醫院上班就去做CT 檢查,但阿君還是特別擔心,上次張姨腦溢血搶救時醫生交代過:要特別小心不要讓病人摔倒,會有生命危險!
阿君急匆匆地趕到養老院時張姨剛剛被推進CT檢查室,很明顯地看到了腦部出血!阿君的心涼了,大腦空了,隻有一門心思:救媽媽!張姨被抬上了救護車,阿君和養老院的一位領導跟隨去了市醫院。
在市醫院很快得到診斷:張姨腦溢血80毫升左右。同時給出兩個治療方案:開顱手術止住出血點;保守治療等待慢慢吸收。雖然都有成功的可能性,但都有極大的風險:術後有可能昏迷不醒成為植物人;出血量繼續增多或吸收不好會進一步影響大腦功能。張姨所有的親屬隻有阿君除外,都主張手術。阿君實在無法接受母親將來要成為植物人的極大可能性,力主保守治療。當被要求在醫院通知單上簽字時,握在阿君手裏的簽字筆不停地顫抖,怎麽也落不下來,大滴的眼淚一滴一滴殷濕了通知單,阿君的心碎了…。
也許是張姨頑強的生命力,也許是上帝憐憫阿君,在市醫院住院密切觀察治療的半個月裏,張姨的病情一直穩定,多半時間神誌清醒,母女兩人白天經常手握著手,用眼神互相鼓勵,夜晚時間養老院派出護工陪護老人。一周後再見到阿君回養老院取老人用品時,阿君的有神的大眼睛向裏凹陷著,瘦了好幾圈。
阿君事先向養老院提出要查看當時母親出事的錄像,院裏一口答應,院長調出錄像陪同阿君查看,就在張姨坐上馬桶後,錄像卻中斷了兩分鍾,院長驚訝遺憾地向阿君解釋是因為院裏的Wi Fi信號有時不穩,錄像中斷時有發生。阿君對這“寸勁兒”並沒有表現出驚訝,似在意料之中。
幸運的是張姨在醫院住院治療半個月後,沒有繼續發展,病情穩定下來,隻需要臥床配合康複治療等待出血被吸收,因此張姨又回到了養老院。重又回到以前的房間以前的床,好像做了一場夢,揀回一條命,每一個人都很感慨。疲憊的阿君望見了我,無奈地搖了搖頭,我想報之以微笑,卻是眼淚流了出來,同病相憐。我們倆緊緊握著手,擁抱著,耳邊互相安慰鼓勵:但願一切都會好起來,隻希望我們的老人平安!